電影《日本沉沒2020》劇照。(資料圖/圖)
小林泰三對於大眾來說是個相對陌生的名字。2020年11月23日,他因癌症不幸離世的消息傳來,卻在中國科幻圈內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震動。
小林泰三是日本科幻、恐怖、推理三棲小說家。同時也是日本科幻小說界「新生代」的代表人物之一。擁有大阪大學基礎工業部碩士學位的小林泰三,畢業後一直在三洋電機的研究部門從事移動通信的研發工作。因此,尖端的科技理論與嚴密的邏輯分析幾乎就成了他作品的鮮明特徵。而在另一方面,小林泰三又極其擅長刻畫渲染恐怖怪異的驚悚氣氛。尖端科技與恐怖氣氛結合在一起,也就成了小林泰三作品獨一無二的標誌。以至於人們將他作品構建的世界稱為「小林泰三的世界」。
《日本最新科幻書籍導讀150》介紹,小林泰三很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揭膝蓋上的傷疤給朋友看,一邊揭一邊故意作出齜牙咧嘴的表情,還要配上豐富的效果音,一直弄到皮開肉綻的時候,再把肌肉纖維一絲絲拉出來向朋友展示分析,然後很滿足地「唔」地嘆一口氣,帶著滿身的血開心地舞蹈起來。
小林泰三的每一篇小說,也可以看作他的一次細緻入微又帶有強烈的感官刺激的「表演」。這種「表演」給讀者們帶來了令人暈眩、戰慄而又欲罷不能的閱讀體驗。小林泰三本人,則會為此開心地舞蹈起來。
絕大多數中國科幻迷對於小林泰三的了解,基本上都來自國內引進的兩部小說集《醉步男》和《看海的人》。尤其是其中的同名中篇《醉步男》,將量子力學、因果論、內在時間意識等等許多方面的知識融為一體,寫就了一個讓人頭皮發麻的「硬科幻」經典。
《醉步男》最早刊登在2005年11月《科幻世界譯文版 天琴號》上,是許多國內科幻迷最早接觸到的日本科幻作品。當得知小林泰三去世的消息時,幾乎所有國內科幻迷都會在第一時間想到這部作品。
其實,中日科幻的交流由來已久。
電影《日本沉沒》(1973)劇照。(資料圖/圖)
「科幻救國」的國際中轉站
科幻進入中國是在上一個世紀之交。晚清的有識之士們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他們開始向西方列強學習,以期救國於危難之際。當時,距離新文化運動的展開還有十幾年的時間,「德先生」與「賽先生」的稱呼也尚未正式出現。但一些人已經意識到,倡導科學、破除愚昧、開啟民智是救國的必由之路。而科幻小說,則和其他西方的文化作品一起,被當做啟蒙的材料引入了國內。
那時已經完成了明治維新,成功「脫亞入歐」的日本,則被很多人當成了成功的榜樣加以模仿學習。以梁啓超和魯迅為代表的一大批青年前往日本留學、生活。大量的西方思想、著作藉由日本這個中轉站進入了中國。很多科幻小說也由此出現在了中國人的面前。
1902年年底,梁啓超在日本橫濱創辦了《新小說》雜誌。在《新小說》的創刊號上,梁啓超明確地提出來「科學小說」這一名詞。比美國《驚奇故事》的編輯雨果·斯根巴克提出「science fiction」這一名詞要早了整整24年。順帶一提,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所榮獲的世界科幻最高獎「雨果獎」,就是為了紀念雨果·斯根巴克對科幻小說所做出的開創性的貢獻而命名的。
梁啓超在《新小說》的創刊號中提出,「以科學上最精確之學理,與哲學上最高尚之思想,組織以成此文,實近世一大奇著也」,這對今天的科幻小說創作仍有指導意義。
在《新小說》雜誌上,梁啓超發表了自己創作的科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在這部小說中,梁啓超把故事發生的時間定在了孔子降生後二千五百一十三年,即公元1962年。故事的主人公孔覺民老博士,為當時的聽眾們講述著他所親歷的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的那場革命。有趣的是,梁啓超在這裡還犯了一個很簡單的計算錯誤,「孔子降生後二千五百一十三年」,被他算成了「西曆二千零六十二年」。
《新小說》雜誌還發表了梁啓超翻譯的凡爾納科幻小說《十五小豪傑》(今譯《十五少年漂流記》)。值得一提的是,梁啓超的這個譯本並不是從凡爾納的法文原著翻譯而來。而是根據日本人森田思軒的日文譯本翻譯而成的。而森田思軒的日文譯本,也是根據「二手」的英文譯本翻譯而來的。
頗具時代特色的是,這部「四手」的《十五小豪傑》被梁啓超改成了當時中國古典小說常用的章回體。在今天看起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還在每一章回的末尾加上了自己的點評。
他這麼做的目的,就是「倡導科學、破除愚昧、開啟民智」。
梁啓超創辦《新小說》之後不久,1903年,當時在東京弘文學院江南班的魯迅翻譯了科幻小說《月界旅行》,由東京進化社出版。
這部現在被翻譯為《從地球到月球》的科幻小說同樣是「科幻之父」法國作家凡爾納的作品。和梁啓超的做法一樣,魯迅翻譯的這部《月界旅行》,是根據日本譯者井上勤的日文譯本翻譯而來的。二十八章的長篇小說原著,被魯迅「截長補短」,變成了十四回的章回體小說。
魯迅翻譯的科幻小說《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書影。(資料圖/圖)
魯迅在中譯版小說的開頭附上了一篇《月界旅行·辯言》。在這篇《辯言》中,魯迅不僅提到了科幻小說應該「經以科學,緯以人情」,還提出「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
可以說,當時的科幻小說,是承載著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殷切希望,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的。
但是如此沉重的任務顯然不是科幻小說可以承載的。要拯救當時沉痾已久的中國,所需要的的時間和努力,也比當時那些滿懷激情的青年們所想的要多得多。而中日科幻交流的重啟,則需要更長的時間。
「供內部參考」的《日本沉沒》
1975年,中日恢復建交三年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日本科幻作家小松左京的長篇科幻小說《日本沉沒》。這也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國大陸出版的唯一一部日本科幻長篇小說。
《日本沉沒》的日文版小說初版於1973年,是小松左京歷時九年創作而成的心血之作。其中關於日本沉沒的科學論證的嚴謹程度,「可與碩士論文相匹敵」。
在《日本沉沒》這部小說中,小松左京藉助日本全國沉沒這一科學幻想,深刻揭示了日本的種種社會矛盾,如石油危機、糧荒等等。小松左京在接受《讀賣新聞》的採訪時說,當時距離叫囂「一億玉碎」的戰爭已有二十多年,人們沉浸在經濟高速成長的樂觀情緒之中,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想再次讓日本人直面國土沉淪的危機。
正因為其科學的嚴謹性和思想的深刻性,《日本沉沒》在日本創造了四百萬冊的驚人銷量,成為日本戰後第一暢銷書。並且在出版當年就由東寶株式會社拍攝上映了同名電影,結果轟動了日本社會,也成為了災難電影熱潮的先驅。
但是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選擇出版這部小說,並不是因為它的優秀。實際上恰恰相反,這部由李德純翻譯的中文版《日本沉沒》,「只」出版了一萬冊,且沒有公開發行,而是冠以了「供內部參考」的標籤。出版它的目的,是為了「批判」。這一點,在該書的《出版說明》中就已經明確指出:「《日本沉沒》是日本資產階級作家小松左京寫的一部小說,1973年出版。作者採取科學幻想的手法,虛構日本列島發生大地震後逐漸下沉,以及沉沒前後國內的惶恐和國際的反應……這部小說的出版,實際是為一小撮軍國主義勢力向外侵略製造反動輿論。」
不僅如此,這部中文版的《日本沉沒》的開頭,還有一篇編者所寫的評論:《偉大的日本人民永遠沉沒不了!——評反動小說》。在小說正文之後附有村上幸一1973年8月8日在日本《長周新聞》上發表的《世界末日思想和軍國主義——評小松左京》。
當時中國科幻正遭遇低谷的國內環境,對國內的科幻小說創作者也是十分嚴酷的。1979年起,童恩正、葉永烈、鄭文光、劉興詩等人的作品受到科普作家的批判。1983年,科幻被定性為「精神汙染」,學者吳巖回憶:「1984年以後,所有的出版社都不出版科幻圖書了。」當時能夠刊登短篇科幻小說的雜誌,全國也僅剩了《科學文藝》(即《科幻世界》的前身)一家。
直到1980年代中後期,日本科幻與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瓊瑤言情小說及其改編電視劇、鄧麗君等人的流行歌曲一起,邁入越來越開放的中國大陸。
中日科幻禮尚往來
及至1980年代中期,日本科幻已經歷了幾十年的穩步發展。
「二戰」後日本科幻的開端,始於1950年4月誠文堂出版的《驚奇故事》,這本雜誌登載的是從美國《驚奇故事》雜誌中選譯的作品。真正讓日本科幻走入大眾視野的,則是1951年手塚治虫的漫畫《鐵臂阿童木》的出版和1954年電影《哥斯拉》的上映。
這兩部作品,不僅標誌著日本本土科幻作品的出現,而且讓日本科幻一開始就帶上了它獨有的特色,那就是科幻不僅僅是小說,而且是可以用漫畫、特攝電影等日本特色的藝術形式來呈現的。
1959年早川書房的月刊《SF雜誌》創刊,從第四期開始刊載安部公房等知名日本作家的小說。其中稱得上純粹的「科幻作家」的,只有以微型科幻小說聞名的星新一。這也是日本科幻的另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與推理、恐怖等其他類型文學聯繫緊密,很多作品都同時帶有這幾種類型文學的特點,日本的科幻作家也經常是「身兼數職」的「跨界作家」,小林泰三就是如此。
多形式多文類的交融發展,給初期的日本本土科幻帶來了很強的生命力和多樣的發展途徑。隨著小松左京、筒井康隆等人相繼出道,日本科幻在1960年代逐漸成長了起來,並且在1970年代逐漸成熟。
1980年代中期,最早出現在中國人眼前的日本科幻作品,是非常具有日本特色的科幻動漫和特攝。《哆啦A夢》(當時還被叫做《機器貓》)《太空堡壘》《北鬥神拳》《恐龍特急克塞號》等等作品,成為如今大陸主流科幻迷兒時的集體記憶。
1980年代中期的動畫片《哆啦A夢》是最早出現在中國大眾面前的日本科幻作品之一。圖為2019年蘇州的相關展覽。(視覺中國/圖)
中國科幻在經歷了1980年代初的寒冬之後,也慢慢復甦。1986月5年,中國第一個科幻獎項「銀河獎」舉辦首屆頒獎活動,日本中國科幻小說研究會會長巖上治專程從北京趕到了成都會場。他介紹,日本當代科幻先驅柴野拓美先生1950年代初創辦科幻雜誌《宇宙塵》時,條件也異常艱苦,但他堅持了下來,幾乎為之付出了畢生精力,三四十年後,日本科幻終於迎來了大繁榮。他堅信《科學文藝》前景光明。巖上治的話鼓舞了在場的中國科幻人,他也邀請中國的科幻編輯赴日,參加1987年日本第26屆科幻大會。
1990年代,《科學文藝》經過兩次改名,變成了現在大眾熟知的《科幻世界》。圈內人稱「中國科幻四大天王」的劉慈欣、王晉康、韓松、何夕帶著各自的作品,紛紛出現在讀者們眼前。新的作者和讀者群體逐漸發展壯大。1991年世界科幻協會(WSF)年會在成都的舉辦、1997年北京國際科幻大會召開,標誌著中國科幻開始融入世界科幻的大家庭。
2019年《三體》日文版第一冊出版,一周加印十次。圖為日本讀者在書店翻看這部中國科幻小說。(新華社/圖)
21世紀以來,中國有計劃地翻譯引進日本科幻作品,中日科幻交流變得十分密切。而劉慈欣系列長篇小說《三體》的面世,更使得中國第三次科幻進程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2019年7月4日,《三體》日文版正式在日本發售,引發了空前的熱潮,創造了一周加印十次的奇蹟。中日之間的科幻交流,實現了真正的「禮尚往來」。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