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歲漸長,記憶發酵。穿越時間與空間的旅程,往事紛至沓來。詹宏志搜索自己的生命經驗,企圖從靈光一閃的畫面中,建立起私密的個人史。在他的回憶錄中,父親是經常出現的角色,可見父親在他生命中佔據的重要位置。每一個父親都不相同,每一個父親又都那麼相似。也許我們應該趁著還有時間,去多多了解我們的父親,才不至於遺憾。
父親回家時
依稀有一股累積的尿意壓迫,我悠悠醒轉,睡意仍濃,卻發現天已經亮了。我躺在床上掙扎著要不要起床,卻突然感覺到家裡瀰漫一種異常謹慎的氣氛;從門外交織穿梭的輕微腳步聲,我察覺媽媽和阿姨的腳步都比平日輕細而小心。
心裡凜然一驚,我立刻翻身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紙門旁邊,輕輕拉開一條細縫,向另一個房間張望。果然,隔壁臥房的榻榻米上,一床紅被面的厚棉被裹著一個聳起的人形,不遠處的矮几上,一隻木頭菸灰缸已經醒目擺在那裡,這一切跡象都說明,父親在昨天夜裡某個時候,已經回來了。
我應該高興還是害怕?也許應該害怕。父親倒是不曾對我們疾言厲色,他永遠只是坐在炭爐旁,帶著微笑,默默抽著煙,旁邊放著只有他回來才會拿出來的木頭菸灰缸,還有一杯永遠會被添滿茶水的專用茶杯。但這一段時間,母親和照顧我們的三阿姨、七阿姨會變得比平常嚴厲,她們好像都怕父親生氣,一面呵斥我們的頑皮,一面用眼角偷偷瞄著父親的表情,但父親永遠只是莫測高深地微笑著。
也許我更應該高興。父親回來總會帶一些糕點或零食給我們,其中最令人興奮的,是一種從臺北麗華餅店買回來的小西點,鬆軟的餅皮是誘人的咖啡色,香甜的內餡則是金黃色的奶酥,約莫半個雞蛋大小,一口可以下肚,可是我們都捨不得,一小口一小口地齧咬著,希望這種甜美的享受能夠持久一些。如果父親帶回來的不是麗華的糕餅,有時候也有其他零食,我特別喜歡一種大紅豆裹糖煮成的甘納豆,它和早上配稀飯溼溼的大紅豆不同,它是乾爽的,全身沾滿白色的糖粉,發散著迷人的粉紅色。
父親在遙遠的山區煤礦工作,他既是規劃開採隧道的工程師,又是管理生產與銷售的礦場場長,大部分的時間他要待在山區礦場裡,其他時間他又要奔波於政府機關、投資老闆,以及煤炭買主的酬酢中,幾乎每隔四十天才能回來一次。但奇怪的是,父親從來沒有在我清醒的時間走進家門,每次總在我入睡以後,我都是在某個早上醒來發現情況有異,才知道他回來了。而我也很少看到他離開家門的樣子,也是另一個醒來的早上,家裡的氣氛突然鬆弛了,仿佛警報解除,權威的男主人走了,家裡又恢復母親、阿姨、小孩們平淡的日常生活。
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在那個安靜平凡的時代裡,相對於街坊鄰人,父親旅行遙遠,交遊廣闊,看到的人和接觸的事,常常超乎我們的想像。當他在家的時候,來訪的客人也流露這樣的不尋常,衣冠楚楚的客人講著優雅的日語,或者帶著各省口音的「國語」,或者是用詞不沾俚俗的古典「臺語」,有些話題甚至提及遙遠而聞名的人稱以及某些無法想像的數字,父親似乎也都能應對裕如,父親仿佛屬於另一個社交社會,和我們的平凡並未交集。
但這些並不是我關心的事,我更期待的是,遠方的客人帶來遠方的禮物,最奇異的客人帶來最奇異的禮物。當那些操著奇特口音或語言的客人退去,總會留下一包或一籃等待揭曉的神秘之物。它們有時候是我們土包子臺灣人完全不知如何料理的南京板鴨、湖南臘肉、金華火腿、上海年糕等(整整要等三十年之後,我的知識才足以讓我明白,我們當年是如何地浪費了這些材料);但這些禮物也有時候是讓我們雀躍不已的日式餅乾或西式糕點,它們的味道總是讓我們回味不已。
有時候,也有一些令我們大開眼界的珍奇怪物,譬如有一次,一位穿著考究西裝的鄉紳,帶來一個圓形魚缸和一包彩色的藥粉,他親自示範,把魚缸裝滿水,將藥粉傾入,藥粉在水底立刻相連膨脹,變成類似珊瑚般的彩色繽紛花叢,一節接著一節。我們小孩子圍著魚缸,看得目瞪口呆。客人離去,那盆珊瑚礁依舊七彩斑斕,在陽光下泛著彩虹光暈。直到幾個月後,那些水中假花才逐漸傾頹褪色,盆水渾濁,失去它的神秘美麗。父親有時也會帶回來當時仍然很稀罕的白脫牛油,金底藍字的鐵盆,打開來是芳香撲鼻的豔黃色純正牛油;媽媽烤好塗滿牛油的麵包,那味道神秘、陌生、魅惑難擋。我捧著香噴噴的麵包走到騎樓下,隔壁的小孩聞香而來,伸手說:「分我吃好不好?」我慷慨地撕一大塊給他,兩個人就站在騎樓下吃它,覺得彼此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有一次,這位最要好的朋友等不及,伸手把整塊麵包都搶走,一溜煙躲到他家裡去,我站在他家門口望著自己空空的雙手,感覺到受背叛的屈辱和憤怒。
父親也有一次帶回來奇怪的東西,大黃底色的紙盒印著棕色的美術字樣,寫著四個大字「南美咖啡」。我打開來,那看起來是一塊很大的方糖,把它放入溫水中,外面一層白色糖粉融去,露出另一層棕色的方塊,再過一會兒,整杯水都變成詭異的
棕色,好像是發燒時媽媽煮給我們喝的藥水。但品嘗起來,那是帶著一種奇特香氣的糖水,甜甜的,也有一種苦味。其他小孩都敬而遠之,但我鼓足勇氣,一杯又一杯地嘗著,想像自己經過這一杯苦水的試練,應該可以更早晉身為大人吧?
父親不在的時候,日子比較和平安寧,家裡小孩太多,媽媽似乎是無法同時弄清楚我們在做些什麼。這時候,我偷偷打開父親書桌的抽屜,翻出他繪圖用的全套黃銅製圖器械;父親摩挲這些擦得發亮的繪圖器具時,常常驕傲地說:「這是德國制的喔!」但精密而細緻的德制器具又怎樣?我看它們每一枝都有尖銳的筆尖,還有各種調節的螺絲,就覺得這些太適合做我的武器;我把它們和積木或其他鐵尺、沙包排列起來,就成了兩軍對峙的陣仗,再找來幾個枕頭布置成地形起伏的戰場,而德制的各種武器就散落地部署在所有關隘與要塞之中。
我又發現一盒父親小心翼翼用紙包好的沾水筆,一樣有著尖刺的筆頭,我覺得這是再適合也不過的飛鏢了。我在圍棋棋桌上的方格填上數字,拿沾水筆來射,看能得到幾分。父親回來的夜裡,當他在書桌上攤開大張紙繪製地圖,用到沾水筆時,我聽到他一直發出「咦、咦」的困惑聲,不久之後,他必須起身去尋找另一個新的沾水筆頭,這個時候,我躺在不遠處的榻榻米上,佯裝熟睡的模樣,生怕有人會問起沾水筆筆尖變鈍的緣故。
父親不在的時候,我接管了他所有的寶貝,並依照我的意志改變所有他的工具的用途;但我內心還是渴望他回來的,他的歸來總會帶回一些外在世界的線索、消息或實物,那就滿足一部分我們對外在世界的想像與渴望。我們就是因此而知道,遠在臺北,有一家未曾謀面的餅店叫麗華,那裡有一種糕點,外酥內軟,棕黃相映。
終於在我不滿六歲的某一天,父親疲倦愧疚地搖醒我,帶著我們幾個小孩穿好衣服搭乘一列半夜的火車,等到火車抵達,天色已亮,我們離開家鄉,搬進另一個農村的新家。從此,父親每天坐在家中一張沙發椅上,旁邊一杯茶,還是那隻木頭菸灰缸,默默抽著煙或看著書。他不再能帶給我們父親回家的期盼和雀躍,因為他已經病重,不再離開家了。
但願少年有知
法國人的諺語說:「但願少年有知,但願老者能為。 」(If the young only knew,if the old only could.)這句諺語句型優美,對仗工整,令人一聞難忘,可惜我只聽得懂它的英語譯文,另外那一句聲調鏗鏘動聽的法文,對我來說只是陌生語言的歌曲旋律一般。
當一個年輕人出現在世界時,擺在他面前的是無限的可能,他可以愛更對的人和做更對的事,可惜他對這種命運的豐富和美好一無所知,註定要揮霍浪費泰半;當他變成老人,他已嘗盡失敗與錯誤,對人生與感情已有所悟,他知道怎樣可以做對很多事,但他已經錯過時機,再也無能為力,除了悔恨和惋惜;當他看著擦身而過的一群群新鮮年輕人,他看著他們鮮豔顏色的頭髮和任性無邪的笑容,他多麼著急想讓他們知道他的悔恨,好像地獄回來的鬼魂,急著要訴說彼岸的景觀;但年輕人仍然毫無所覺,鬼魂渾若不存,他們相信所有的事都會等著他,悲劇就這樣世世代代重複地上演。
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年紀才二十出頭,雖然也覺得它音調優美好記,仿佛富涵哲理,懵懵覺得有點意會。現在回想起來,諺語中那種滄桑蒼涼的口吻,深沉悲哀的感傷,其實那時的我是無法真正體會的。
十幾歲到二十幾歲之間,人生通過否定與反抗而成形。我急著要否定父母,否定老師,否定權威,否定秩序,否定社會,否定建制,希望從眾多的「不是」當中,看見「我是什麼」。這也顯然是一種成長本身的「生物設計」,否則他將如何形成自我,甚至有勇氣遠走高飛,像一隻成長飛揚的鳥一樣,毅然離開他熟悉的環境與依賴的體系?
我沒有趕上父親的全盛時期,我只是從母親、親戚、父親友人的口中聽到許多父親的傳奇。包括他如何在近乎文盲的家族裡單獨得到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他如何年輕時期就事業成功,他的專業如何受到日本政府的珍重,他如何慷慨幫助在困難中的友人,他如何成為全村尊重諮詢的智者……
父親生長在窮困的捕魚家庭,讀完小學之後應該就要回家勞動;但他在學校表現得不尋常地出色,又寫得一手上乘書法,他的日籍校長覺得絕對不能讓這樣的小孩失去教育。這位在殖民地異鄉從事教育工作的校長,特地全身盛裝(也就是戎裝和軍刀),大跨步走到漁村,來到祖父家中,村裡頭的鄰人都奔走相告說:「大人來了,大人來了。 」校長說服祖父讓父親繼續讀書,校長則供應他學費和食宿,一直讀到技術學校畢業。我還留有父親念技術學校時的一本《橋梁工程》教科書,和一本筆記,裡頭密密麻麻的鋼筆眉批,依稀還看得到一個用功的青年學生昔日的形象。
國民黨來臺之後,父親的煤礦事業受到沉重的打擊,我後來問他為什麼,他告訴我,臺灣那時候沒有工業,只有糖廠和鐵路局需要一些煤炭;在 1945年以前,臺灣的煤主要是外銷到日本九州島去的, 1945年以後就改銷上海,那都是當時工業比較發達的地方。1949年以後,煤就沒地方去了,價格一落千丈,做炭礦的人都很慘。
煤礦發生困難時,礦場發不出薪水,父親是工程師,不是老闆,但他覺得工人都是他僱的,他有責任照顧他們,他要所有的工人和眷屬都來我家吃飯。我記憶裡仍有這樣的圖像(我不能確定是真實的,還是後來想像的),上百的工人帶著全家老小,把鋪蓋都攤在我們家的騎樓下,難民一樣浩浩蕩蕩睡滿了一整條街,媽媽和阿姨用巨大的鍋子煮鹹稀飯,每個人都拿了一個盆子來盛著吃,在騎樓的每個角落,火紅的燭光搖曳在一張張灰撲撲的臉上。
這些英雄事跡多半是經由親人轉述的,我從懂事以後,父親就是一個待在家裡的病人,他已經失去事業也失去健康。我很想向同學炫耀父親的光榮歷史,但我不能,因為這和父親咳嗽駝背的猥瑣形象太不相稱,沒有人會相信我。我剛搬到山城時,因為畫了停滿飛機的航空母艦,被從未見過船隻和大海的同學嘲笑了一頓:「怎麼可能船會比飛機大?」我怒衝衝地辯駁說,船本來就比飛機大,結果在同學間贏得一個大騙子的名號,有了這個教訓之後,我並不覺得可以把潦倒的父親再說成一個英雄。
父親並不嚴厲,從不大聲斥責我們,也許他覺得斥責打罵子女是女人持家的瑣事;但他非常威嚴肅穆,至少是沉默寡言,每天都坐在固定的位置,像座雕塑一樣,几上一盞熱茶,抽著煙想著我們無法理解的事情。我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和他說話,連一起走在街上也從不交談,雖然我也衷心相信他是疼愛我們的。
很快我就來到我青春年代的「否定時期」,我渴望逃離家庭,逃離學校,逃離一切管束,以及逃離鄉下無所不在的空白與苦悶;我對課外書本發生興趣,我對陌生事物發生興趣,譬如宗教和哲學的議題,還有文學和愛情的誘惑。就在青春期的混亂和焦慮中,我的注意焦點離開了家人,也就遠離了父親;大學念書時,當我頂著一頭憤怒的長髮回家,進了家門,一聲「回來了」是我唯一的招呼。父親坐在他的老位置一動也不動,盯著我半晌之後才說:「那頭髮怎麼不理一理?」
我雖然一身叛逆的姿勢,其實內心已經因為新的知識而轉為柔軟。我對父親重新有了好奇,在大學的圖書館裡,我奮力尋找關於臺灣礦業發展史的各種資料,想從中找到父親的蛛絲馬跡,結果父親口中常常提及的那些煤礦,果然都在書上有記錄,那些他的工程事跡可見是真實的了。
但不和父親交談已經成了習慣,我只能偶爾冷箭一般問他一個問題,譬如在兩人默坐讀報時突然問他:「你讀了那麼多書,為什麼家裡一本書都沒有?」他沉吟了半晌,壓低聲音說:「二二八事件後,到處在抓讀書的人,那些日文書都丟到古井裡去了,連同校長的照片,穿日本服裝的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那些禁忌的語詞,聽到他的謹慎和低調。大學畢業,我到報社工作,我開始想要從寡言的父親口中得到更多的歷史故事;我假裝報社有意做一個煤礦史的專題,問他願不願意幫忙,還說有一筆錢可拿,父親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來臺北時,我到車站去接他,父親已經老了,他爬座陸橋已經是氣喘籲籲,我覺得有點不忍。他還是堅持要帶我往深坑、石碇,到昔日的煤礦去找他的朋友;但那是一場尋鬼之旅,
礦場裡他全然找不到認識的人,每當他問及一個人,場裡就有人應答說:「你說那個陳火生仔呀,昨年就過身了。那邊一位就是他的後生。」夜裡父親坐在我租來的公寓客廳沉默不語,像個暗處的黑影,一閃一閃的紅光是他的香菸,我不敢驚動他。他倒是開口了,他指著窗外,「以前這裡什麼都沒有,半山腰那裡有一個柑仔店,上面住的都是山地人,我從上面礦坑開了一條路下來。」我看著他指的大片山地,柏油路蜿蜒爬滿整座山,各種大型坡地住宅小區點著閃亮的燈火,他原有的世界已經變得不可辨識了。
我沒有再要他做任何口述歷史或帶我回他昔日的地方,我自己生涯波折不斷,身不由己,總覺得可以晚一點再說。等到再要做一點記錄的時候,當然,和人生其他所有的悔恨一樣,父親已經不在了。我所知道他的故事,仍然是由教育程度不高的親人所敘述,但這些是可靠的嗎?正確的嗎?但願我少年時候有知,就不會有今日的不行了。
節選自《人生一瞬》
作者 | 詹宏志
臺灣南投人,臺灣大學經濟系畢業。
作為著名的鬼才和全才,兼具作家、意見領袖、電影人、編輯及出版人等多種身份,並以其創意和對文化及網絡趨勢與社會經濟問題的精闢見解而廣受尊重。
《綠光往事》
《人生一瞬》
最娓娓動聽的成長經驗,最適合伴著咖啡閱讀的回憶散文。
《詹宏志私房謀殺》
《偵探研究》
最資深最權威的推理大師導讀,既入門又專門的偵探文學指南。
宏志的文字現在才在這裡出版,雖然耽擱太久,總算讓我長出一口氣。——阿 城
詹宏志是當代極少數能寫明朗文章的人之一。明朗的魅力,絕不抽象,將複雜的來龍去脈說得有趣、帥勁,令人神往,他是此中高手。——朱天文
我和宏志各有各的「動物領域」,同一代人,相與三十載,能夠成為漸行漸近的朋友是不容易的事,關鍵在於我們都還保有一點不堪湊附熱鬧的好奇心,在慣於接觸種種未必能和正常人交換心得的瑣碎知識之際,相濡以沫也許正是難得的緣法。——張大春
這些作品當然可以讓大陸讀者一窺詹宏志那百科全書般的知識配備與無線電望遠鏡似的敏銳觸角,也當然能夠略顯這位絕代才子的蘊藉光華;我唯一擔心的是,這就夠了嗎?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大陸讀者明白:沒有詹宏志,就沒有今天的臺灣。——梁文道
本期策劃:陳麗英 本期責編:李映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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