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間煙火,寫紅塵故事 ︱
「
佛祖說:人生有七種苦難「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無人可以逃脫,眾生皆在在苦海中沉浮。
」
不得不說,張藝謀的電影越看,對他的景仰越深,不愧為「國師」。
老謀子作為中國內地最棒的導演(沒有之一),確實經歷過千錘百鍊。
電影《菊豆》核心演員
今天要講的《菊豆》,改編自劉恆小說《伏羲伏羲》。
講述的是在20世紀20年代,中國某小鎮的染坊主楊金山續弦娶了年輕姑娘菊豆為妻但其性無能,後侄子楊天青與菊豆愛慕生子天白。楊金山死後,漸已成人的天白後怒殺與母「通姦」的生父楊天青。
電影故事情節不是很複雜,這也秉承了張藝謀影片的特點,雖然屬於探索片範疇,但是能讓觀眾很容易地讀懂。電影中的不倫之戀反映了封建倫理文化下中國式家庭悲劇,儒教文化成為悲劇製造的主因,大部分愛情影片中展示的環境文化最後都演變成主人公愛情的祭臺。
PART 1.
電影開門見山,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時間是解放前的戰爭年代,地點是西北的一個農村。
故事的發生地,是一個風景優美的江南小鎮,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像是一副水墨畫;而故事本身是硯臺裡最濃最黑的墨。
人物是一叔一侄,再加一個新婚的嬸兒,他們一起經營著一間染坊,倘若這三人都是樸實善良的人,那也算是封建年代相當不錯的一個家庭了,至少擺脫了純粹的租佃農耕生活。
惡的起源是這個叔兒楊金山,由於性無能帶來的自悲,他形成了性虐妻子的惡習,妄圖通過性虐滿足變態的性慾,在這個新買的嬸兒菊豆之前,他已經虐死兩任妻子.
如果故事沒有新的波瀾,那下想必菊豆也不例外是這個下場。
侄兒楊天青自小父母雙亡,被鄰家叔自小收養,所謂的收養,也就是給口飯吃,做免費的苦力罷了,日子也過得苦糟糟的。
正是這種從小無依無靠、寄人籬下的生活,造就了楊天青極為懦弱老實的性格。在出場那一幕,他去外地賣布匹回來,身上一分一釐都交給楊金山。在另一次出遠門賣布前,楊金山告誡他,要學會要價,意思是賣價要高一點,別全憑買家出價。
這兩個細節充分說明,楊天青是樸實之人,被楊金山吃得死死的,而且即便被壓榨勞動力,他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反抗心理。
但故事的波瀾掀起於新買的嬸兒,沒有明媒正娶,沒有浪漫的婚禮,就被當作畜生一樣交易.
她的生活,是從一片黑暗,陷入到另一片更黑的黑暗——每天晚上都得遭受著無邊無際的折磨,第二天黎明,她還要屈辱的把黑暗裡壓著她身子的馬鞍放回馬廄,然後再等著惡人又一個晚上帶著沉重的馬鞍和鞭子爬上閣樓。
楊天青在馬廄的另一頭,通過牆上的破洞,窺見了擦拭傷口的年輕美麗的嬸子。
他嚮往年輕美好的肉體卻又害怕對方有所回應,可以每天聽見洗澡的水聲急不可耐地衝向馬廄那個偷窺的小孔,甚至試圖用工具把那個孔挖得更大;
卻在金山出門的那天晚上,為了避開菊豆可能的」引誘」,鎖上了自己的房門。
因為在他心裡,偷窺不被人知道是可以接受的只屬於自己的秘密,而偷情無論如何是有另外一個人參與的,你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站在規矩禮法的對立面了,內心所承受的壓力自然不同。
倘若丈夫是個好人,菊豆也該是個賢良的妻子。
菊豆在放馬鞍時,看到侄兒窺視自己的牆洞,心生羞愧,卻又夾雜著苦楚和無奈。
本來她用茅草將牆洞堵嚴了,到第二次看到又被楊天青扒開的洞,也許是求生欲,也許是傾訴欲,她沒有再堵上這個洞。
到後來又一次擦拭傷口時,她將一身傷痕直白的展示給楊天青看,這一天,菊豆的淚水震撼了他。
兩個苦人,在壓抑的環境裡,終究還是生了情。
PART 2.
在一次家裡馬生了病,楊金山外出醫馬的契機,兩人經歷了第一天的試探。
他還是做了,我很理解,因為菊豆的那一段嬌喘,足以讓任何人無法自持。
他們逾越了封建禮制,這也最終導致他們最終被封建禮制所鉗制的悲劇。
就這麼的,菊豆懷上了楊天青的孩子。
在那個年代,談不上什麼生理知識,楊金山以為自己終於香火有繼了。
荒誕的故事這才剛剛開始,族長在族譜中挑出一個「白」字,搭著天字輩,給娶了個楊天白的名兒,並特意強調天青天白,清清白白,一個嬸子和侄子偷情生下的孩子,最背道而馳的形容詞就是清白。
於是一屋子裡兩叔侄各自歡喜,都以這個不清白的兒子為快。老來得「子」的楊金山一改往日兇惡形象,歡快的拎著酒就出門會朋友了。
情節向著荒誕推進,楊金山喝完酒從驢上摔了個昏迷不醒,驢孤楞楞的回家報了信。
楊天青上山找著叔兒之後,一度動了殺念,但終於是念及多年僱傭情分,楊天青把這個叔叔帶回了家。
楊金山的報應終於來了,活著是活著,只是落下個半身不遂。
就這樣,關起門來,楊天青和菊豆拿著楊金山當幌子,過上了小夫妻的生活,甚至懶得顧及楊金山的看法。
電影的荒誕,清清白白的天青天白,名為兄弟,實為親父子。
荒誕的故事繼續著,楊天白出生後多年不說話,一開口就叫楊金山爸爸,叫得字正腔圓、飽滿洪亮,就這麼一聲聲爸爸,讓心懷嫉恨欲殺之而後快的楊金山瞬間老淚縱橫,當真以為這個孩子是他的骨肉。
PART 3.
這是中國電影第一次入圍奧斯卡的影片。
看電影的梗概很容易讓人想到西方的俄狄浦斯情結。
實際也是的確如此,只是更曲折,更有戲劇衝突,而戲劇衝突的中心就是「父權」。
楊金山終日陪著這個喚自己作爸爸的孩子玩耍,玩鬧中,直到楊天白失手將半生不遂的楊金山絆進浣布池,楊金山就這麼荒誕的,淹死了。
整個電影中,惡人楊金山只有兩次流露出溫情的一面。
一次是楊天白出生以後,楊金山外出喝酒,臨出門前對楊天青說,幹活勤點,讓菊豆和孩子多睡一會兒;
另一次是楊天白開口叫他爸爸,他瞬間被融化得老淚縱橫。
這都是因為兒子的存在,可以說,傳繼香火是楊金山的信仰。可是,性無能導致他與自身信仰存在無法調和的衝突,造就了他畸形的性格,進而將他推向罪惡和死亡。
父權並非單單是一種父親的權力,更是一種強勢的話語權,被家族認可,被社會接受。
沒有了楊金山這個幌子,菊豆、天青兩人就沒有了遮蓋。
按照封建習俗,族長勒令天青搬出楊家,菊豆、天青的夫妻生活轉入地下。
楊天青本以為,楊金山死了兒子就能回歸真相,卻不知,楊天白的基因繼承於自己,而觀念繼承於楊金山,而這個觀念頑固得超乎他的想像。
電影裡有這樣一個值得關注的細節:
金山放火時的那把鎖,被天白傳承下來,意味著對菊豆和天青的恨,也傳承下來。
在一次地窖的苟合後,菊豆、天青雙雙缺氧眩暈。
天白從地窖中拖出了菊豆和天青,親手畫上荒誕的高潮和結局——楊天白將生父溺死在染布池,就在失手溺死楊金山的那個池子……
染坊裡紅色布匹快速墜落的場景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天青和菊豆交合的時候,另一次是天青死的時候;這代表了天青生命中兩個節點:燦爛和死亡。
天白從來不笑,在看到半身不遂的」父親」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跌進染池,在紅色的染料中無助掙扎時他開懷大笑。
所以萬念俱灰的菊豆一把火將楊家燒得乾乾淨淨。
包括菊豆在內所有人的悲慘結局用一句話即可解釋:
「她/他走不出那座染坊」。
唯有看破這一點,你才能明白,為何影片最末菊豆將染坊付之一炬,「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PART 3.
對於菊豆和天青來說,在楊天白出生以後,走,成了唯一可能的活路。
看的時候,我也真希望天青能像個落草的窮寇那樣,帶著老婆孩子一走了之,然而他不是。
因為對於菊豆,她生命裡的三代男人都是殘缺的。
楊金山生理殘缺(陽痿),楊天青性格殘缺(懦弱),楊天白心理殘缺(暴戾)。
楊天清第一次拿著刀砍在樓梯上的時候,我覺得他有事不關己的冷漠,當他看著兒子差點被掐死,自己掐住金山卻不下手,可以理解為被叔叔養育的不忍心和善良,而在後面很多次菊豆勸說他遠走高飛的時候,卻更多覺得這是個人的懦弱和平凡。
這就是那個時代造就的人,活在常規裡,活在對道德的屈從中,他是個平凡人,平凡同時懦弱的悲劇性人物。
然後回想起,當初菊豆夜裡推他門時候的門栓,他是懦夫,不到肌膚相親的衝動,不會喪失懦弱。
人在任何時候都有選擇,你可以選擇不讓自己的兒子成長在這樣的禮教裡,但是你選了。
即便他兒子後來對他很溫和,他也難以家庭團聚,白髮偕老。
有人說,縱觀整部電影,楊天白是最為複雜的角色。
他是無辜的孩童,卻也是溺死兩個爸爸的元兇;他是軟弱、善良的楊天青的親生骨肉,卻也是刻薄、兇橫的楊金山的繼承人;他是跳脫封建習俗的愛情的結晶,卻也是頑固封建習俗的化身。
他被那個吃人的封建社會逼迫著、挾持著,吃掉了違背封建倫理綱常的親生父親,悲涼而苦澀。
千百年來的反抗壓迫權力的大有人在,然而最終的結果都是屠龍鬥士會長出鱗甲,自己也會變成惡龍,這是對父權的承認與妥協。
電影的悲劇性在於,兒子天白一開始便接受這個父權社會,雖然在整個電影幾乎一言不發,而潛意識裡卻一直想重塑自己的父權地位,被家族與社會認可。
七七四十九次的攔棺,把電影的荒誕性推向極致。
在金山葬禮上的檔棺,作為封建禮儀的一個具象,看起來像一場大型行為藝術表演。
兩個最希望金山死的人,在他的棺材上磕得頭破血流喊著」不要走」,這樣循環七七四十九回,就贏得了孝順的勳章。
PART 4.
影片的時代背景是19世紀20年代。
那是中國農民最苦難的時代:山裡,封建宗族的餘威猶存;山外,軍閥割據,異族入侵。
《菊豆》是張藝謀導演的第二部電影,與第一部電影《紅高粱》一樣,攝影也是顧長衛。
這兩部電影有頗多共通之處。女主同樣是被封建禮教壓迫,被當成商品販賣,同樣有著抗爭精神,同樣因為偷窺開始了一段感情。
但九兒和菊豆的結局大相逕庭,一個是轟轟烈烈的抗日英雄,一個是被命運捉弄無路可走無奈自殺的可憐人。
她們從同一個起點出發,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一個走向人煙稀少的荒漠,一個走向人影幢幢的江南,殊不知,有人的地方沒有溫暖,只有江湖。
但《菊豆》並未將個人命運與時代浪潮聯繫起來。
這是它雖然拿到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但影史地位卻遠不及《紅高粱》、《活著》的原因。
即便它集合了諸多暴烈的元素:性虐、偷窺、亂倫、弒父,但因為受限於高度、格局,終究難再進一步。
從這個角度來說,張藝謀和他鏡頭下的主人公一樣,也「沒能走出這座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