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看完之後你會意猶未盡,覺得哪裡沒看懂卻又異常吸引著你二刷,《野梨樹》就是這樣一部片子,寓言是需要反覆咀嚼的。
主角錫蘭非常像我在美國讀書時曾經的室友,底色善良卻憤青而自負,對於不相信的事情會輕蔑的撇嘴譏笑,毛躁而孤獨,不同的是他是波斯人不是土耳其人。
在父子關係的劇情裡,我們看多了純真的兒子和少年面對酗酒暴躁的父親,比如《四百擊》,導演錫蘭這裡給我們顛倒了角色,毛躁悲觀對世界充滿挑釁的年輕人和他歷經世事賭博卻扔抱有童心的父親。
開場,一個年輕人目光呆滯地凝視著什麼,看了看手錶和邊上的行李都在暗示這不是一個悠閒的下午,要去哪裡呢?航拍鏡頭將我們帶到遼闊美麗的土耳其相間,一輛客車在鄉間蜿蜒駛向遠方。之後也多次出現車在路間的鏡頭,代表了錫蘭幾次的離開和返回。路,這一充滿象徵意義的表達。
回到家鄉的錫蘭,下了汽車第一個「迎接」他的是一位看似問候實則「討債」的老鄉,這也給全片定了了衝突的伏筆,這個文藝家庭現實與理想間的折磨。
還沒進家門,就看到家裡紅色的自家車後面寫著「老師家的車賣」,一切都是貧困的陰影。(多說一句電影翻譯的問題,到比較晚才翻譯這個賣車的細節其實是個誤導,好像是錫蘭要賣車籌備書款,其實一開始他父親就要賣車,因為家裡揭不開鍋了。)
在父子關係和賣書生存的兩條主線下,其實是土耳其現實時候方方面面的折射。市長口口聲聲講大道理卻不肯幫助一筆小錢給年輕的作者,當然這也是有理有據他要遵守程序;煤礦商人鄙視那些讀書無用的年輕人,你們今天學的明天就沒用了;錫蘭的朋友,在一通電話裡,告訴她如何作為暴力警察欺壓民眾並得到快感,「在任何看不到的地方我都會狠揍他們一頓,為什麼不呢,這就是生活的哲學,每個人都把壓力垃圾傾倒給別人。」「這世界就是一個婊子。」
行走中大段的長鏡頭,內容卻是那麼沉重,穿過鄉間、鐵橋、街道,電話那邊是一個已經徹底放棄了「當老師」而努力「融入這個社會」的錫蘭的同學。
唯一的溫情來自野梨樹下和舊情人的邂逅,除了舊夢重溫得到的只是殘酷的現實,她決定嫁給一個有錢的中年人。哪裡都是一樣,在現實面前愛情太虛無縹緲了,還是「坐在寶馬裡哭」比較安穩。兩個同樣受傷年輕人湖邊的廝打,是無處安放的青春和憤怒。
一個人的貧窮還可以忍受,一家人的貧窮就是一種罪過。錫蘭母親被現實折磨的交不起電費要把冰箱裡的食物寄存到鄰居家,一家人只能在晚上點蠟燭。而儘管這樣面對賭馬的老公,仍然說出「如果讓我再選一次的話我還會選擇嫁給他。」
咄咄逼人自以為是的錫蘭,話裡有話暗含譏諷,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的假設」,書店裡對前輩的不敬,躲進特洛伊木馬裡被人追趕,車上的驚醒,究竟哪個是夢境?那種深深的焦慮,源自內心的不安和恐懼。我們是否也都有這種被追趕而無處藏身的夢?
「時間像一把無聲的鋸,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對你做什麼。」
錫蘭也許有一種「被害妄想症」,家裡丟了300塊,覺得所有家人都是小偷,他不僅在社會上,在家裡也孤立著自己。他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這場出色的鏡頭調度,緩慢退後的鏡頭漸漸隱現出每一個家人。
不斷爬上家後面的山頭,遠處穆斯林的禱告聲迴響,就像《小城之春》裡人們需要爬上那段舊城牆,對遠方的凝望那是他們唯一舒緩透口氣的方式。
究竟誰「偷了」那300塊錢?
偷食禁果的伊瑪目,像一則寓言,宗教與世俗,宗教在現代是更被強化的神聖的連接還是已經淪為斂錢的工具?(這一大段三個人的對話密集而需要大量伊斯蘭教背景知識,看起來非常累卻營養豐富)有人說「如果能證明伊斯蘭教是存在於真理之外,那麼我寧願選擇伊斯蘭教而不是真理。」難以理解嗎?這還是證明了「信仰無關乎真理」?
走投無路的錫蘭,起念賣父親的狗,鏡頭交待的乾淨而緊湊,首先是在開車門時候院子外對狗的凝視,然後馬上切到郊外一個晚上在別人家裡數錢,離開時候狗已經拴在別人家裡。之後若干次出現狗,其實是一種若隱若現的幻覺和現實的結合,是錫蘭睹物思情的自我責備愧疚,他偷了父親最心愛之物而父親卻是唯一一個除了他自己讀過他書的人,他一直詆毀惡意揣測父親可父愛一直沒有計較和改變於他,尤其是他偶然發現父親錢包裡他出書的一張剪報被珍藏,淚如雨下。
不得不對現實低頭,服兵役的錫蘭,在冰天雪地裡茫然地在邊疆端著槍,未來一片茫然,這段的畫面非常塔可夫斯基,雪地裡淡出轉換為遠景汽車行駛在鄉間,再到晨霧裡孤獨回家消散的背影。
漫天飛舞的雪,一個沒有經歷過嚴冬和飄雪的民族是深刻和浪漫不起來的。
年少的時候我們談道理,等真正明白了,我們卻只道「天涼好個秋」。父親唯有邀請兒子一起聆聽自然的交響樂,沒有什麼道理好給講了。
錫蘭的那種憤怒和陰暗讓我想起來胡波,想起了「席地而坐的大象」,不同的是胡波到最後都沒有找到一種和自我的「和解」而錫蘭是幸運的,至少有一個渾濁世上仍然純真愛他的爸爸。
我們身邊是不是都有這樣一個錫蘭,或者我們自己就曾經是一個錫蘭,對一切都習慣性的負面評價,滿滿的負能量,但他們其實本質裡並不壞,只是對這個世界仍然心懷理想,他們不接受混沌試圖尋找真理,希望他們都有與自己和解的一天而不是漸漸變得油膩,希望永遠內心如少年。
片中若干「超現實主義」的段落,所有的「超現實」都不過是為了逼近「現實」,只是我們凡人視而不見才稱其為「超現實」,就像我們自己看不見而否認存在的那些「神跡」:
1.躲進特洛伊木馬被人追趕,內心究竟和恐懼,是一場潛意識的夢。
2.賭馬店裡,錫蘭說這裡都是白痴,回頭望去卻空無一人,因為這個世界並沒有「白痴」。
3. 家裡自己打開的門,獨自抖動的吊燈。是風?還是神秘的感應?
4. 枯樹下,垂下一根繩子,半裸上身橫在下面的人,是死是活?空曠的田野上唯一的一切。這是在隱喻錫蘭和所有人命運嗎?
5. 投河自盡的狗?錫蘭究竟看到了嗎?
6.螞蟻爬滿臉龐的嬰兒寓意錫蘭的重生。
7. 被吊死在井裡的錫蘭,每個人都有兩次生日,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重新發現自己。
大師的色彩光影和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