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一則「湖南女孩免費給農村婦女化妝」的新聞出現在了微博熱搜中。
新聞中的「湖南女孩」名叫娟子,是一名化妝師。在北京工作六、七年後,她回到湖南永州開了一家美妝店。今年,受疫情影響,娟子有大把時間待在老家永州市朝陽村,這個村子不大,落在林區,村裡的男性很多都選擇去廣東打工,留下妻子、老人靠種養水稻、油茶、蘑菇等謀生。在娟子的提議下,這些從未化過妝的姑姑婆婆們離開柴米油鹽和一地雞毛,坐在椅子上,第一次使用眼影和口紅,羞澀、緊張又期待。
她們大多五六十歲,甚至年過耄耋,在日復一日的勞作裡,「好像處於一種消失的狀態,從來不會注意到自己,也不會被身邊的人注意到」。娟子為她們化好妝、選出最體面的衣服,拍照留念,而在這個過程中,這些女性關於「自我」與「美」的意識也被逐漸喚醒——在看過她們化妝前後的照片對比後,有網友評論道:「她們這輩子都在做女兒、做妻子、做媽媽,而現在她們舒展的笑容,是做自己。」
文|王雙興
編輯|金石
給村裡的姑姑婆婆們化妝,其實是我很早就想去做的事情了。
我們家在村子比較中間的位置,家人也比較開朗,所以沒什麼事的時候她們都很願意到我家裡來玩,大家都會聚到一起聊天。她們知道我以前在北京學化妝,又在那裡工作了六七年,就覺得很了不起。看到我的化妝品會說,「你們現在真的是太幸福了,還有這麼多的東西來捯飭自己,」很羨慕。
我會好奇,就問,那你們結婚的時候也沒有化妝嗎?她們告訴我,用一根棉線扯一扯臉上的汗毛就算美白了,用紅紙塗塗口紅,然後做一件新襯衣,那就結婚了呀。
她們年輕時的那個年代,平時畫一下眉毛也許都會被老一輩的人指責,說是不是有什麼不正經;如果你要打扮自己,穿得花哨一點,別說化妝了,就是扯一塊特別花的布做成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背後都有人指手畫腳。
其實,她們內心是很渴望美、想去嘗試的,但是她們不好意思跟我講,會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化妝不好看,還會覺得是不是會麻煩你啊,又用了你的東西,你的東西又很貴……能感覺到這些,所以我會主動找她們,提出說,要不然我們約起來,明天給你化個妝啊,後天給她化個妝。
村裡的女人化妝前後
我的第一個化妝對象是自己的奶奶。她的性格和同齡人不太一樣,她讀過初中,會認字,以前是我們村的婦女主任,思想比較前衛。雖然80歲了,但她也會玩智慧型手機,會看抖音,好像能跟得上我們年輕人的節奏。所以我把化妝的想法一和她說她就同意了。
化妝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她。奶奶整個臉全都是皺紋,我都是一隻手抻著她的皺紋,然後另一隻手去化的,而且她的皮膚很粗糙,比身上的皮膚還要黑很多。我當時還挺感慨的。
我記得奶奶有一個從小攤上買來的外包裝像貝殼一樣的護膚品,她感覺天氣特別冷了,臉很疼或者哪裡開裂了,拿出來挖一點然後塗上去。後來我會給奶奶拿面霜,她好捨不得用的,就是搞一點點,我說這個東西我自己在賣的,沒有關係的,你放心用嘞。她還是會一點點,特別省的那種。
那些姑姑婆婆也是這樣,她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幹農活、做家務,戴個鬥笠就算防曬了,根本沒有護膚的概念,更沒時間化妝、打扮自己。
所以,給她們化妝,護膚肯定是特別重要的。保溼的會用得多一點,而且還不能用高精華的東西,因為她們的皮膚一輩子沒有護理過,如果突然給到她高精華,會吸收不了,就是要用清爽型的做一個保溼;還有就是要按摩,不是說你把它擦上去就好了,都得要按摩吸收了;然後粉底也要選擇特別保溼型的,做一個打底,少量地裝飾。
最難化的是眼部。因為沒有化過妝嘛,她們的眼睛是非常敏感的,畫個眼影、眼線都會接受不了,眼睛一直在眨,所以速度要快,手要穩,要準,不能一直折騰她們,不然流眼淚會影響效果。
剛接觸這些小玩意兒(化妝品)的時候,奶奶就好像是個小姑娘,怎麼去形容呢,那種喜悅,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挺可愛的。因為從來沒有化過妝,她們會不知所措,特別是化口紅的時候,不知道「我應該是把嘴巴抿緊了還是把它張開?還是應該要怎麼樣」,很緊張。
那天,我給奶奶化了一個很自然、不是很濃的那種妝容,奶奶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還會說:「哎,我孫女給我化的,好不好看啊。」直到晚上我讓她去卸妝她才去卸,還想著說,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洗臉,這個妝明天還可以留著?我說不行,這樣子對皮膚不好(笑)。
我們村因為靠近廣東,很多年輕人出去打工了,留下來的多數是老人和孩子。村子不大,這些一輩子沒化過妝的「留守妻子」加起來也就十多個,這半年來,只要有空我就會回去,給她們化妝。
化妝的時間一般都選在中午或者雨天。在農村,這些「留守妻子」基本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幹活了,因為涼快,直到中午回家做飯。正午太陽烈,沒辦法出去幹活,是她們難得的空閒時間。但即便是這樣,我去的時候她們依然在忙,有的在餵雞餵鴨,有的在生火煮飯。
化完妝之後,我會建議她們換上好看的衣服拍照留念,這時,有人拿出十幾年前的舊襯衫,有人拿出別人送的舊裙子,還有人翻箱倒櫃都找不出一件能拿得出手的衣服。
這種時候,你會意識到,她們那一代的農村女性,好像一直在為家庭付出,要麼在田裡,要麼在灶臺邊,等到把孩子拉扯大了,還要幫孩子帶小孩。關注子孫,關注丈夫,關注稻子的收成,關注今年西瓜價格賣得好不好……但不會關注自己。就好像處於一種消失的狀態,從來不會注意到自己,也不會被身邊的人注意到。
所以,給她們化妝時,我會特別注意一點——她們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妝容。並不是說都是大雙眼皮就好看,也不是說眼線必須要挑得高才好看。要根據每個人的氣質、三庭五眼、比例,再加上把他的優點放大。化妝,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如果皮膚沒有很大的瑕疵,稍微修飾一下就好了,不用畫蛇添足。例如口紅,我往往會選豆沙色,這樣看上去比較自然,精氣神更好。
化妝的過程中,我通常會放一個鏡子在她們面前。以前給小姑娘們化妝,她們時不時就要照鏡子,總怕化得不滿意了,但是姑姑婆婆們從來不會中途去照,她們都是直到全都化完之後才去看鏡子裡的自己。
和我奶奶不同,大部分婆婆嬸嬸第一次化完妝後,都會有點害羞。
她們會很不好意思,有很多照片都是在室內拍的,因為她們好像很害羞,會害怕被別人看到那個感覺,就是孩子老公這種家裡人看到她也會覺得很害羞,但是,她們會自己拿著鏡子偷偷看幾下,就瞄幾眼。
有時候,給妻子化了妝,丈夫回來看到後也會害羞,會有點不好意思看妻子,特別搞笑。但更多的丈夫還是會表現出開心,有人會調侃說:「哎呀,現在好看了呢,搞得年輕的,我都跟你不搭配了。」有人開玩笑:「我是叫你女兒呢,還是叫你老婆呀。」還有人會感慨:「好看,人還是要打扮啊。」
在我們村裡,有一個從來不會笑的嬸嬸。她老公在很年輕的時候精神上出了問題,經常去外面的大山裡面跑,只要一回來就會打她,所以孩子兩三歲的時候她就離開家去廣東打工了,直到四十幾歲老公去世,她才回到家裡。
農村裡的寡婦其實是很招人說閒話的,而且她過去的經歷也很苦,所以就成了那種性格比較孤僻的人,在我們村裡沒有什麼朋友,她好像也不願意解釋,不願意多說,我們幾乎都沒見她笑過。但我給她化完妝那天,她換了一件藍底紅花的裙子,靠在牆上拍照,然後非常難得的笑了,那一刻,我覺得特別美。
到目前為止,本村和鄰村的「留守妻子」加起來,我應該化了20位左右,很多時候我會覺得感動或者心酸,只有一個是讓我哭了的。
她是我的一個姑姑,因為我沒有她的聯繫方式,就讓我媽幫我聯繫她,當時,我媽就說,「她肯定沒時間,她整天忙得都不行」。後來我給她姐姐化過妝,就和她姐姐說,你幫我打電話給姑姑,我想給她也化個妝。她姐姐也說,「她哪裡有空」。
姑姑確實特別忙。在她四十歲左右的時候,姑父去世了,姑姑一直沒改嫁,一個人把孩子帶大了,如今,她也快要六十歲了。在農村有很多重活,都要靠她來做。她很瘦,很黑,很勤奮,用我媽的話說,她做事情是豁出去的那種,從來不會像別人那樣做不了就不做了,她都得做,因為她沒辦法。
後來,兒子好容易長大了,結婚生子,去外面打工,她就繼續在老家務農,帶孫女,伺候老人。她真的非常辛苦,每天要忙地裡的活,還要給生活不能自理的婆婆做一日三餐。孫女年紀很小,姑姑下地幹活的時候也要帶上她,把她放在一個小籮筐裡面,玩蟲子螞蚱之類的。
大家都說她忙,肯定不會同意化妝,我只好自己找來她的電話打過去,聽到我說想給她化妝,她很羞澀地說,「啊,化妝啊……我都老了,不好看……」但還是同意了。
第二天中午,我帶著化妝品去找姑姑。到她家的時候,她正在洗碗。見我來了,她還是有點害羞,她覺得化妝這個事情非常正式,又緊張又期待,一會兒去洗個臉,一會兒去洗個手,非常有儀式感。
我搬了板凳讓她坐上去。她是那種常年不停勞動的人,不是忙這兒就是忙那兒,你讓她坐那兒一個多小時,其實她會有點坐不住的那種感覺。所以,化妝的時候,我會邊化邊和她說話,東拉西扯地聊天。
畫眉毛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她的眉毛很多年前應該是做過的,現在還留有痕跡,但奇怪的是,左邊的做好了,右邊卻沒有做完整,好像就畫了幾筆。我當時就問她:「你還做過眉毛呀,為什麼這邊還沒做好?」
她說:「哪還有心思做呀,就出了那個事了嘛。」我這才知道,就在姑姑做眉毛的那天,姑父突然生病就沒了。
當時,姑姑和姑父都是那種做事比較勤快的,不偷懶,有打算,去種樹、種竹子,靠體力活賺錢。他們家當時在村裡也屬於條件非常好的,後來還蓋了兩層樓,你想,在那個年代就做過眉毛,人家都很羨慕她。
沒想到家裡的頂梁柱突然就倒了。那天之後,姑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養家上了,再也沒有閒心顧及自己美不美,做了一半的眉毛就像一個印記留在那兒,她也一直活在那種痛苦裡面。
姑姑平時不打扮,每天穿著下地幹活的衣服,不愛說話,忙裡忙外。我好像也從沒認真看過姑姑的樣子。那天化完妝我突然意識到,姑姑其實很好看,她的五官很立體,鼻梁高高的,眼睛是大雙眼皮,雖說現在年紀大了,但還是能看出來她長得挺標緻的。
我和姑姑說,你去換一件體面一點的衣服,我給你拍照留個紀念。她家的衣服全都是用大袋子裝起來的,有大人的和小朋友的,都是別人送給她的。她找到一件花裙子,也是別人送給她的,對方說自己穿不上了太緊了,結果穿到姑姑身上,我還要用夾子把她後面腰的位置夾上才能拍照,她太瘦了。
那天,姑姑化著妝,穿著花裙子,去照鏡子,然後眼淚就流下來了。她覺得自己年輕了很多,一邊覺得好看,一邊覺得可惜,然後說,如果姑父還在,能看到,多好。
那是姑父去世十多年後,她第一次打扮。
姑姑
給姑姑嬸嬸們化妝之後,因為我有發抖音嘛,有人就會說:你是不是想引導人家去你的店裡買化妝品啊?這些我都不會去回復。對於我來說,給她們化妝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我想讓她們去體驗也許真的是一輩子都沒有去體驗過的東西,這個過程中,我也收穫了很多的認可和成就感。
和她們那代人不同,我們這一代對美的啟蒙要更早一些。
我在化妝方面的啟蒙老師是我小姨。她比我大六七歲,在縣城裡生活,平時會擦擦臉、塗一點口紅,我覺得她特別漂亮,去她家玩的時候,我會黏著她讓她給我也塗一點。回到農村後,我也會搞點紅紙當口紅,覺得塗上去好好看,還會模仿電視裡小龍女的樣子給妹妹和自己扎頭髮、扎辮子。
後來,我用零花錢買了自己的第一套護膚品,和好朋友一起修眉毛、學穿搭。但在當時,高中生是不允許化妝的,就連用鑷子夾了眉毛被親人發現,都要趕緊跑開不承認。
我是一個美術生,高考成績不太理想,再加上喜歡打扮,後來,我就決定去北京學化妝。
上過培訓學校,進過工作室,也曾經被引薦到平面模特的圈子裡。那段時間是職業成就感最高的時候,不管是雜誌的人、模特還是攝影師,他們懂化妝,你化得好、做得好,人家就會找你。但這個圈子也很複雜,我是從大山裡出來的,沒有在社會上打過滾,所以會遇到很多人際關係上的問題,經常不知道哪裡就得罪人家了,再加上我也沒有什麼野心,還是想回到父母身邊,在北京待了六七年後,我回了湖南,定居在永州市。
回到永州之後,那種被認可的感覺消失了。我在外面給模特化個妝一千塊錢,回到永州忽然給他們化個妝二、三十,而且在永州很多人其實不是很懂化妝,顧客會說,「不就是化個妝,打個粉底,塗個睫毛,很簡單啊。」你想想看,我的落差是非常大的,我覺得我的東西、我整個人在貶值。
直到今年開始給村裡人化妝之後,我在她們身上好像又找到了當初在北京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成就感,也是一種被信賴、被認可的感覺,這種東西給了我一種無形的鼓勵,讓我覺得,給她們化妝是挺上癮的一件事兒。
更重要的是,通過化妝,真的喚起了身邊人對這些留守女性的關注。
有一個我給化妝的老人是我同學的姑姑,化完之後,我拍了些照片和視頻發在抖音上,我同學看到了,就跟我講,覺得姑姑真的很好看,然後又說,突然覺得姑姑好可憐,辛苦大半輩子連一件好看的衣服都沒有,那天她直接從網上買了衣服寄了回去。
這些女性對自己、對美的關注好像也被喚醒了,她們變得更自信,同時也會意識到,原來自己也可以成為主角。
村裡的女人化妝前後
有一個嬸嬸化完妝後說:「我覺得我化了妝出去也不比別人差啊,跟城裡的人也差不了多少啊。」我說:「對嘛。」我希望能告訴她們,人人都有愛美的權利,但在過去,她們基本上完全忽略了這件事。
如果我沒有離開農村去北京和永州工作的經歷,也許我會和她們一樣,但是我走出去過,有了對比,也會有更深的感觸。
現在生活在城市裡的女性,大多數人都有護膚的意識,她們去我店裡買東西,大多會直接說我要什麼什麼,而不是圍在化妝品旁邊,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但在農村,姑姑婆婆們的生活就是幹活幹活、做事做事,不捨得穿好的用好的,惟獨置辦幾個首飾,還是放在那裡,只有過年過節才會拿出來戴一下,至於護膚和化妝,完全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但化過這一次的妝之後,讓人開心的是,她們至少能夠接受化妝這件事了,也開始關注自己,關注美。
現在,我再回家的時候,會有人來和我說,現在她出去參加一些什麼活動、喜事酒席,或者去縣城趕個集、給別人過生日,都會自己稍微地弄一下,慢慢有了這種意識。
有一個姑姑告訴我說:「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從沒有注意到自己,都沒有一件好看的衣服,應該去給自己置辦幾件漂亮的衣服了。」在這以前,她一件衣服可以穿個三五年,從不會有那種「哎呀這件衣服款式不好看了,然後就不穿了」的意識,但現在她會更加地去疼愛自己。
幾個月前,我給一個嬸嬸化了妝,那時候她剛忙完春耕,特意換上紅裙子拍照。嬸嬸七八年前掉了一顆牙齒,門牙左邊的那個,很明顯,但她一直沒管。化完妝,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要是那顆牙沒掉就好了。後來過了十來天,我發現嬸嬸去醫院把牙給補上了,她說:「哎呀,還是補了牙齒好看。」
缺了牙的嬸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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