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衣、皮褲、鉚釘、鐵鏈……這是波札那女搖滾迷們的統一裝扮。她們像一陣黑色旋風湧進演出現場,尖叫、吶喊、狂跳、高唱,完全沉浸在轟鳴的樂隊演出之中,那些抱著孩子餵奶、洗衣做飯、穿著制服上班的乏味生活,一下被拋之腦後。
如今經濟地位居非洲第二的波札那依然深受男權主義的控制。做個賢妻良母是對女性的唯一期待。在南非攝影師保羅·希卡利斯(Paul Shiakallis)的攝影項目「皮衣武裝,解縛心靈」(Leathered Skins, Unchained Hearts)中,這些波札那婦女在主張反叛的搖滾世界裡找到了自己的棲居地,她們不再甘願當男人的附屬品,而要成為自己的queen。
文|李婷婷
編輯|金焰
米利·漢斯(Millie Hans)下班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衣服。她沒有換上舒適的家居服,而是穿上緊身的黑色皮衣皮褲和黑色印花T恤。這位40多歲的波札那婦女有一張天生愁苦的臉,黑色的皮膚,黑色的頭髮板寸長,身材瘦小。她一邊大聲唱著戰神樂隊(Manowar)近乎吶喊般的歌——歌詞裡充滿了自由、血液、鋼鐵、骨頭這些詞,一邊走進廚房,為孩子們做起晚飯。
從十幾歲起,米利就是堅定的搖滾迷,同時也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因為這身黑色的衣服,波札那人總把我看作撒旦,覺得我是黑暗的人。不是穿黑衣服就是撒旦,但我不得不承認,當我聽金屬樂時,我覺得自己變得不一樣了。」
米利·漢斯(Millie Hans)是一位在緊急呼叫中心工作的警察,她有兩個孩子。
在波札那1500多名金屬樂迷裡,女性只佔其中十分之一。一有金屬樂的現場演出,更多米利這樣的女戰士裝扮就會出現在波札那的街頭。鑲嵌在皮衣皮褲上的鉚釘閃閃發亮,流蘇在衣前和袖子上隨風招搖,扣在褲腰上的鐵鏈哐啷作響。酷是唯一的標準。有的在雙臂套上布滿尖銳長釘的護腕,有的在眼角畫上一塊黑色印記,有的長髮姑娘梳起髒辮,額頭套根鉚釘髮帶,或是戴頂黑色牛仔帽。她們像一陣黑色旋風般湧向演出現場,尖叫、吶喊、狂跳、高唱,完全沉浸在轟鳴的樂隊演出之中。那些抱著孩子餵奶、洗衣做飯、穿著制服上班的乏味生活,一下被拋之腦後。
vaselyng-wawa。娃娃這身打扮非常獨特,她身後的流蘇是她親手製作的。
凱蒂·德克蘇(Katie Dekesu)在冬季狂熱音樂節上,攝影師被凱蒂這身酷裝吸引,為她拍了10張照片。
儘管大多數接觸到搖滾樂的波札那婦女,都是因為有個熱愛搖滾的父親或者男朋友,但很多人並不能像米利一樣自在地做個queen(當地女金屬樂迷的自稱)。更多時候,她們要在丈夫、親人,甚至鄰居的指指點點下,做個溫柔順從的賢妻良母。在結婚儀式上,新娘子常常會收到這樣的「忠告」:做個好妻子,要低頭順從地坐在毛皮墊子上為丈夫倒水,他是家庭的主人,要服從他,不要介意丈夫和其他女人說話,讓他自由來去。波札那的婦女更像丈夫的女僕,就餐前要跪著為丈夫端上一盆洗手的溫水,再遞上擦手的毛巾。
薩米的叔叔和表兄弟早在上個世紀70年代就是搖滾青年,她受他們的影響也喜歡上了搖滾。她不喜歡穿厚重的皮衣,更喜歡休閒的T恤和牛仔褲。薩米是波札那人,但她和丈夫、孩子在英國生活。她在一次回波札那的烤肉野餐派對上遇見了攝影師。照片的背景是薩米家雜草叢生的花園。
這樣頑固的男尊女卑之俗,在如今經濟地位居非洲第二的波札那並未消褪。在這個女性佔人口52%的國家,女人一旦在某些方面表現出色,就會被認為是通過巫術操縱了超自然力量。丈夫不願意接受妻子的教育程度、工作職位、工資比自己高,一家之主的統治地位稍被動搖,他們的自尊就受到極大挑戰。
當然,一家之主享有更多的權利。丈夫出軌,妻子只能向自己親近的女性朋友稍微抱怨一下,不能大肆宣揚,不能動搖孩子心目中父親的形象,不能玷汙丈夫的名聲。5年前,婦女還沒有權利繼承家庭財產。2015年之前,如果丈夫不是波札那人,波札那的婦女生下的孩子也無法自動獲得公民身份。很長一段時間內,已婚婦女甚至需要丈夫的籤名,才能去銀行取款。
出生在毗鄰波札那的南非,攝影師保羅·希卡利斯(Paul Shiakallis)熟悉這樣的男權傳統。2014年,他在波札那首都哈博羅內參加朋友的婚禮。朋友的叔叔——一位1970年代波札那的搖滾前輩,在酒吧開了一場搖滾盛會來慶祝。在這場放肆吶喊搖擺的演出裡,希卡利斯發現這群穿著皮衣皮褲、渾身鉚釘鐵鏈的樂迷之中居然有不少女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群喧鬧、毫不淑女的非洲女人。她們在現場完全拋開了保守社會的枷鎖。非洲有金屬樂就很罕見了,更何況在非洲見到這麼多的女金屬樂迷,簡直不可思議。」
女皇博恩(queen bone),照片裡的博恩只有21歲,她把自己的名字文在了指關節上。
弗洛倫斯(Florence)化了黑色的妝,她有一張陰險但可愛的臉。
希卡利斯當即要了幾位女士的聯繫方式,包括她們的Facebook帳號。在Facebook上,他又一次被這幾位queens震撼。在一派溫馨的家庭聚會照片、生日慶祝照片、泰迪熊和擺成心形花朵的照片之中,偶然一張「黑色」照片——火中的骷髏頭咬著一個寶寶的頭——就足以讓人驚訝。不少照片裡,她們穿著黑色皮衣皮褲豎著中指在搖滾現場留念,唯我獨尊的酷勁讓人無法和日常家庭中的媽媽、妻子對應上。希卡利斯迷上了這樣巨大的反差感,他決定為這群「搖滾藝術家」(「稱她們為樂迷簡直是低估了她們!」)拍一組更酷的照片。
說服這群看似瀟灑的女士接受拍照並非易事。她們大多只能在家裡、在打扮一致的搖滾現場、在並非真名的Facebook帳號裡扮成酷酷的女戰士,更多時候,她們是兼顧工作和家庭的女職工,是被世俗陳見緊盯不放的賢妻良母。
攝影師希卡利斯接觸到的女搖滾迷,有一些是收入不錯的公職人員,有警察、軍人、監獄看守和法庭管理人員。但她們只是少數。絕大多數女搖滾迷收入不高,她們會把有限的錢投入到獨具風格、價格不菲的搖滾盛裝上,而不是時髦漂亮的日常著裝上。
菲尼克斯·泰拉斯·屠殺(Phoenix Tonahs Slaughter)今年42歲,她有自己的餐飲公司,攝影師稱她為「搖滾女皇」。
斯奈德想成為一名歌手。她喜歡流行搖滾,比如艾薇兒。因為酗酒,她失去了美好的嗓音,錯過了幾個成為樂隊歌手的機會。她從此戒酒。斯奈德不愛穿厚重的皮衣,更喜歡閃亮的假皮衣。她的父母非常嚴格和保守,當她讀完高中,父母就把她踢出家門找工作。她生活艱難,但非常善良。
希卡利斯接觸的queens在21歲到45歲之間,但大多數都是三十幾歲——在波札那,年輕意味著受控於長輩——她們離開家庭,自力更生,擁有難得的自由。婚姻同樣帶來束縛,丈夫管控家庭,一位queen總要以拜訪朋友的名義偷偷溜出去看搖滾演出。
她們也不太信任這位來自鄰國的白人男攝影師,擔心他另有企圖。為博得信任,希卡利斯在波札那待了8個月,成了這群女搖滾迷的朋友。通過她們,這位只喜歡老派重金屬樂的攝影師也迷戀上更多金屬樂。有一回,米利下班後邀請希卡利斯到家裡做客。她又一次換上皮衣皮褲,一邊忙著給孩子做飯,一邊給希卡利斯推薦歌曲。電視裡傳來她鍾愛的戰神樂隊的《戰歌》,希卡利斯對著米利給的一張手寫歌詞,竟忍不住唱了起來。米利加入進來,就像合唱一首聖誕頌歌那樣自然,燭光在一旁跳躍,「簡直夢幻又溫暖」,希卡利斯說。
弗洛拉·迪倫和她的兒子比松。弗洛拉是攝影師鏡頭裡最年輕的搖滾迷。鎮上幾乎所有演出她都會參加。為了躲避攝影師的拍攝,弗洛拉把攝影師騙得團團轉,三番五次地換見面的地點,讓攝影師等了一個又一個小時,最後還是沒有出現。她不信任攝影師,直到她在網上看到攝影師發出來的其他照片才接受拍攝。照片裡的弗洛拉只有19歲,他的兒子剛出生不久。
拍攝在這樣的相處中進行。希卡利斯喜歡在她們的臥室、客廳裡拍攝,他想表現出這群堅硬女戰士的柔軟一面。但拍攝並不順利,當希卡利斯給女士們打電話確認拍攝時間時,幾乎每次都會遭遇來自她們的丈夫或男朋友的阻撓,「你是誰?你要對我的女人做什麼?」他們對妻子、女友有著不可挑釁的佔有欲和控制欲,和其他男人講話,甚至是出現在另一個男人面前都不被允許。當她們像搖滾歌手一樣接受拍攝,他們恐慌這樣的曝光會讓她們被其他男人盯上。一位queen為了接受拍攝,向男朋友撒謊和朋友出去玩。正當拍攝進行時,尾隨而來的男友衝上前來,在鏡頭面前毆打她。
班特爾·蘇達·拉莫特斯桑。班特爾為了接受拍攝,向男朋友撒謊和朋友出去玩。正當拍攝進行時,尾隨而來的男友衝上前來,扯著她的脖子威脅要殺了她。這個男人因為拍攝沒有徵得他同意而感到生氣。勇敢的班特爾最終堅持在生氣的男朋友面前拍攝完。拍攝結束,攝影師給她一點錢買酒喝,好讓她可以麻木地面對她的男朋友。
有一回,希卡利斯正在一位女搖滾迷的家裡拍照。她的牧師父親突然到訪,看到女兒穿得像撒旦一樣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擺pose,直接叫停了拍攝。令希卡利斯吃驚的是,這位女士表現得異常頑固。她一邊勸說同樣頑固的父親——「這是你女兒喜歡做的事」,一邊讓攝影師繼續拍照。
寶娜·黛比·超能力。黛比從10歲開始聽搖滾音樂,她是一個教會牧師的女兒。拍攝的時候,她的妹妹們躲在隔壁房間, 她們不喜歡搖滾,不想成為拍攝的一部分。她的父親走進屋子時,看向黛比的眼神中滿是失望。他問攝影師為什麼未經他的許可就在家裡拍攝,攝影師向他道歉並提出離開,但黛比告訴父親,她真的想要拍照。拍攝這張照片時,波札那高溫45度,穿著短褲的攝影師抱怨著這該死的天氣,而穿著皮衣皮褲、流了一身汗的黛比沒有任何怨言。
照片最終呈現出了這些女搖滾迷身上的巨大反差感。她們穿著皮衣皮褲,以武裝戰士的姿態,出現在她們最熟悉也最沉悶的環境裡——非洲的荒野、農田和空地,圍著白色牆壁的房間,擺著磨損沙發的客廳,堆著瓶瓶罐罐的廚房。照片裡,她們不僅是妻子、母親,還是充滿反叛精神的搖滾迷,攝影師希卡利斯稱之為「日常生活的反叛者」。
搖滾為波札那婦女提供了反叛路徑。「搖滾舞臺不存在性別歧視。我們的意見是重要的、會被考慮的。」一位波札那的女搖滾迷總結道。女搖滾迷凱特·德克蘇(Kate Dekesu)則享受融入這樣不以性別劃分的集體,「我們因為熱愛音樂而團結在一起,我們是平等的兄弟姐妹。」
「金屬樂是關乎權利、獨立和自由的音樂,」波札那本地的吝嗇鬼樂隊(Skinflint)主唱朱塞佩·斯巴拉納(Giuseppe Sbrana)說。但20年前的波札那,這些熱愛搖滾的人並不被理解,「有人認為我們是精神錯亂了,一定是撒旦搞的鬼。」
1970年代,波札那的搖滾樂起步。1990年代,波札那本地第一支重金屬樂隊誕生。如今,搖滾演出已演變成了近乎宗教般的重大儀式。演出開始前,街頭上湧動著穿皮衣皮褲的樂迷們,他們排著隊,以同樣的速度和步伐,安靜有序地朝演出現場匯集。
綠色田野,這是波札那首都哈博羅內的塞貝勒山谷。搖滾打破了這個國家的平靜。
在搖滾演出開始前幾個星期,他們就開始著手準備皮衣皮褲和皮靴,鉚釘越奪目越好。像一場目的單純的軍備競賽,每個人都希求在人潮中展露最獨特最有力量感的一面。
搖滾迷們說著髒話,豎起中指,帶著鐵鏈,化名裡還夾帶著「惡魔」、「鮮血」這樣的字眼,但他們不是暴徒。「我們常常在夜裡幫助別人,」重金屬樂迷「槍手」(Gunsmoke)說,「我們努力有個好形象,努力當個榜樣。重金屬要猛要硬,但這也在我們的心裡。」每次現場演出前,搖滾迷們會聚集在離演出場所只有2公裡的地方,舉著「反對虐待婦女兒童」的標語牌。他們還會給慈善機構捐助錢、衣服和食物,還會組織起來到街上撿垃圾。
「就連波札那的總統伊恩·卡馬都是搖滾樂迷,我們有什麼可害怕的?他讓我們感到驕傲,我們也想讓他感到自豪。」「槍手」的說法並沒有得到確切的證實。但這位特立獨行的總統對待全國人民催婚的態度也頗有搖滾範。在一次慶典的講話中,這位年過花甲還未婚的總統直言不諱,「工作和婚姻,我選擇工作。」
波札那並非搖滾最繁榮的國家。但相比久負盛名的歐美樂隊,波札那的樂隊「更加純粹」,一位跟拍了好幾支波札那樂隊的西班牙攝影師博納(Bonet)讚嘆道,「波札那的金屬樂隊看起來或聽起來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支波札那樂隊的隊長說:「我們把自己當做戰士和詩人,金屬樂是我們非洲人的語言。它可能被你當做取樂的方式,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我們的傳奇和冒險。」
冒險是反抗的第一步。女搖滾迷菲尼克斯·泰拉斯·屠殺(Phoenix Tonahs Slaughter,「屠殺」是她為自己取的搖滾名)常常在Facebook上發布自己穿著皮衣皮褲出去玩兒的照片,這幾乎成了她最尋常的一套衣服,「女搖滾迷總是受到譴責,我們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不害怕表達自我才是真正的搖滾迷。」
一位接受了攝影師希卡利斯拍攝的女搖滾迷被所在教會盯上,牧師提出幫她消除體內的惡魔,這可以讓她不再聽搖滾樂,不再穿上這身惡魔才會穿的衣服。這位queen毫無畏懼,讓他儘管去試,「我只想讓他知道,這是我的選擇,而不是著了什麼魔。」
西拉穿得很多,顯得非常臃腫,這在搖滾迷裡並不常見,大家更喜歡簡單的裝束。拍攝完這張照片的2個月後,西拉在臉書上攻擊搖滾,她聲稱為此染上了酒癮,患上了抑鬱症。其他搖滾迷譴責她控制不好自己的生活。如今她加入教會,成了一個重生的基督徒,不再穿皮衣皮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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