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予他年說夢痕,一花一木耐溫存
——讀琦君《煙愁》
「留予他年說夢痕,一花一木耐溫存」這句詞是琦君的恩師夏承燾先生贈予她的,亦是琦君生平最欣賞、最能心領體察的詞句。從前讀到,並不覺得在華夏浩如煙海的錦章華句中,它有何獨特之處。直到近日看完了琦君的散文集《煙愁》,才理解了這充滿禪意的詞句對於她的深厚意義。
琦君自四九年離開大陸,此後多年一直在臺美間輾轉。期間除了一兩次短暫的停留,幾乎不曾回到家鄉。故鄉的山山水水只能成為可想而不可及的回憶,童年的無憂生活更像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大夢。但即使這樣,時間洪流造成的隔閡給予她的不是忘卻,而是自難忘。因為此生永不可再得,記憶中哪怕一草一木帶給她的美感都被無限放大,值得細細咀嚼。
《煙愁》是琦君的第一部散文集,她用飽含深情的筆調記錄童年時期的生活見聞,敘述故鄉獨特的人文風俗,追憶深切關懷自己的親人長輩,懷念諄諄教誨的先生師長,字裡行間訴說著對於故鄉與親情的深深眷戀。這種眷戀,哀而不傷,輕易就能使我們陷入對故鄉的懷想,引起我們的情感共鳴。
楊梅、喜宴、鮮牛奶、甌柑、月光餅、媽媽的菜……僅僅翻看目錄,就讓人充滿食慾。「對東亞民族來說,飲食總是和家庭劃上等號,鄉味代表著鄉愁,口味習慣代表著家庭成員的共同記憶。有時大腦會忘卻自己的來處,但深植於腸胃的記憶不會。」記憶在舌尖上集中,情感在一日三餐裡聯結。食物背後承載的,是琦君與親人間的脈脈溫情。
故鄉的茶山楊梅「一顆顆又圓又大,紅紫晶瑩像閃光的變色寶石」,「母親在大筐子裡選出最好的給父親和我吃」。母親做的剩菜總是最鮮甜的,那裡面好像下了一點什麼特別的作料。父親呢,赴喜宴前他為滿足「我」幼小的虛榮,帶「我」去城裡最有名的裁縫鋪裡定做旗袍。他每天早晨喝一杯鮮牛奶,卻總是忍不住給「我」喝。甚至是並不太親的一個堂叔,每年總給「我」兩個極愛吃的永嘉甌柑。親人的關愛,都在這些具體可感的細節裡。算不上偉大,但「潤物細無聲」,一樁樁一件件串起來,是那樣彌足珍貴。
書中閃光之處,還在於琦君有一顆慈悲的心。嚴肅慈愛的父親、寬厚待人的母親、淡泊樂觀的外祖父,他們對一個小女孩的細心呵護,讓她始終保持著孩童的純真。她和家裡的長工阿榮伯伯如親人一般相處,阿榮伯伯給她講故事,教給她道理,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給予她力量,也和她一起肆無忌憚地開玩笑、搗蛋。眾人嫌棄的乞丐頭子三劃大王,卻成為了她的好朋友。她敬佩他非凡的領導能力,理解並同情他的苦難。被長工的女兒偷了錢,她沒有揭穿,反而對底層的人多了一絲悲憫。生活有時候是很苦的,琦君經歷雙親離世、家道沒落、被迫離鄉,多年飽嘗思鄉懷人的滋味,作品中不免有傷感的情緒。但她從沒有尖銳的言辭,也沒有自怨自艾。她只是用一支筆記錄下這一切,用悲憫情懷化解掉那些潛在的痛苦,在文字中重溫童年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煙愁》在臺灣曾創下了52次重印記錄,可見它的受歡迎程度。但我想,這種喜愛不僅因為故事本身的動人之處,更在於琦君喚起了臺灣一代人的記憶。那個特殊的時代,有許許多多的人有著和琦君類似的經歷。白先勇說:「琦君在為逝去的一個時代造像,那一幅幅的形象,都在訴說基調相同的古老故事:溫馨中透著幽幽的愴痛。」他們被迫離開故土,偏居一隅,多年後,大陸的生活已成悠悠往事,他們能做的,就是永不忘卻。
琦君說,她對「煙愁」這兩個字有一份偏愛。淡淡的哀愁,像青煙似的,縈繞著,也散開了。那不象徵虛無縹緲,更不象徵幻滅,卻給她一種踏踏實實的、永恆之美的感受。每個人都會有窮極一生無法實現的心願、時過境遷再難彌補的遺憾,它們的存在提醒著我們,心願和遺憾背後的故事也是切切實實存在的。我們無論何時憶起,都有無數片段值得細細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