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後,高中就暗戀宋浩的同學顧曉霜(宋佳飾)對宋浩主動展開了追求,宋浩一度抗拒。 (劇組供圖/圖)
導演李霄峰自己也沒料到,一個創作完成於2018年的虛構故事片,在2020年上映的時候,會撞上現實。
「高考頂包」,在李霄峰新作《風平浪靜》中,成為改變影片主角、好學生宋浩命運軌跡的致命一環。演員章宇飾演的高中生宋浩,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父親宋建飛是南方小城的建委主任,母親持家有道。宋浩是學校裡的優等生,因為成績優異,即將被保送上大學。一家人的命運因為一次「高考頂包」事件開始斷崖式下墜。
李霄峰最初接到一個待開發的故事雛形,是比較傳統的犯罪故事——少年失手殺了人,潛逃多年後回到故鄉。他和編劇餘欣在寫第一稿劇本時,一致認為需要為這名少年的過失找到一個動力。「小孩最大的壓力是什麼?我認為小孩面臨的是兩個社會,一個是家庭,一個是學校,由於他沒有工作和社會經驗,如果這兩個世界對他不構成壓力,這個人物就沒有分量。」李霄峰說。最後他們討論出的「壓力」,就是高考保送名額被頂包。
2020年,山東、河南等地「高考頂包」現象被媒體報導,涉及兩百多人。看到新聞的時候,李霄峰感嘆:「我只能說創作者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飲,這個不是我們之前能想到的,生活自身的輪廓太大了。」
現實的故事裡,那些被偷走人生的普通人,大多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他們獲知真相後的內心震蕩,外人無從知曉,也不忍觸碰。但電影可以做到。在《風平浪靜》裡,李霄峰用戲劇化的方式,呈現了一個被偷走人生的少年和他被傷害的一家的墜落。《風平浪靜》背後,是驚濤駭浪。
逃離家鄉十五年後,回家奔喪的宋浩,在高速公路收費站上,與高中時代的女同學顧曉霜重逢。 (劇組供圖/圖)
在《風平浪靜》中,宋浩原本是個善良的少年,沒有攻擊性,卻被父親上司的兒子欺負到頭上來——他的保送資格正是被當地副市長的兒子給「頂包」的。一心要討說法的宋浩在衝突中不慎失手傷人,慌亂之下,誤以為自己成了殺人犯的宋浩連夜離家出逃,一逃就是十五年。宋浩雖是虛構人物,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有跡可循。「很多善良的人在生活裡是被欺負的。」李霄峰說。
宋浩急速下墜的這段人生,在電影裡是留白的,只隱約交待了他隱匿於採石場做雕刻工,一幹就是十五年,爾後,敘事就從1990年代快進到了21世紀。
選擇讓宋浩去採石場打工、讓十五年快進,李霄峰是有用意的:採石場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刻石雕又是一個能讓人專注到自己眼前空間的工作,沉默、自我封閉,就是宋浩用來懲罰自己的方法。他被自己的罪惡感壓到了谷底,也被生活壓到了谷底。但因為善良,這個曾經的尖子生還能沉下心來,踏踏實實做一個工人。「對於宋浩的心靈來說,這十五年就是這麼過去的,否則這樣一個原本善良、沒有太多雜質的少年能去哪呢?」李霄峰說。
影片裡,宋浩最終從採石場出來的時候,畫面一片煙霧消散,只隱隱約約露出幾尊石雕佛像——母親去世了,他必須要回到家鄉參加葬禮。
一個被欺負的善良少年,過了十五年,對尋找真相還有沒有執念?李霄峰認為他沒有,他甚至是迴避的,他並不想面對自己的過去。所以在影片裡,當回到故鄉奔喪的宋浩與高中暗戀他的女同學潘曉霜(宋佳飾)意外重逢,面對潘曉霜的猛烈追求,他最初都是拼命拒絕的。「他連正常的情感、娶妻生子這樣樸素正常的生活都不敢想,就更不用說去面對真相了。」李霄峰說。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宋浩「消失」的這十五年,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導演李霄峰認為,主演章宇在很多細節上演出了宋浩的「魂」,比如,從採石場回到家鄉,章宇的眼神永遠是懵的,一副搞不清狀況的表情,這是劇本裡不會有的「提示」。章宇精準抓出了李霄峰真正想表達的:「他在未成年時出走,等於是進入社會之前就已經跟社會隔絕了。回到故鄉,太陌生了,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
就是這樣一位一直在迴避真相的善良青年,卻難逃再次被欺負的厄運。當年頂替他保送上大學的市長兒子李唐(李鴻其飾),搖身一變成了當地有權有勢的商人,從當年心懷愧疚的學生變成了利慾薰心不擇手段的人,他充當父親權力變現的白手套,並在一次強拆中策劃了一場謀殺,將罪名栽贓給宋浩。這成了壓垮宋浩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決定站出來,跟仇人「作戰」。
但怎麼「作戰」?主創有過一番討論。製片人頓河回憶,片中有一場戲是宋浩在高速路上偶遇李唐父子,他衝上去追打他們,李霄峰最初的想法是快意恩仇,對惡勢力有一番申討,但他們討論下來改變了思路,成片裡只是對這對父子「打而不傷」。「雖然可能會有些憋屈和遺憾,但只有這樣處理,才能體現宋浩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善良的人。」頓河說。
打了仇人,宋浩能解開心結嗎?他的人生已經被改寫了,未來該以怎樣的心態來繼續生活?李霄峰選擇了電影的處理方式。「電影我覺得做不到像哲學、社會學,或者很多人文科學那樣,嘗試著為現實提供答案。電影從根本上來說還是提供感受,甚至提出一些問題,如果它能夠讓人去感知,去思考,也就夠了。」他說。
但至少有一個心結是宋浩始終無法釋懷的,那就是他的父親宋建飛——明明副市長父子是家裡的仇人,怎麼他回到家鄉,卻看到父親跟仇人走得很近?
發現兒子傷人後,又去補上一刀的父親宋建飛(王硯輝飾)狼狽回到家中,他們一家人的命運從此轉折。 (劇組供圖/圖)
演員王硯輝,在《風平浪靜》中飾演宋浩的父親宋建飛,「60後」,一個虛構的南方小城西園的建委主任。在李霄峰的人物小傳裡,宋建飛之前的人生是很順遂的,三十多歲就當了官。他又是一個具有草莽精神的人,能根據現實情況迅速做出判斷,然後馬上就能執行。這樣的人能踩得上1990年代狂飆突進的節奏,自然是時代的受益者。
此前在電視劇《小歡喜》中,王硯輝飾演的季勝利也是一位當官的父親,是北京某區的區長。王硯輝自己也是位父親。「我作為父親也經歷過一些人生,每個父母對孩子其實都有很大期許,我們都希望孩子能夠很優秀。」他說。
父親和父親也是不同的。接到《風平浪靜》劇組邀請後,王硯輝開始琢磨宋建飛,「覺得他對於當官並不感冒」。他找到的依據是,當宋建飛知道兒子的高考保送名額被副市長的兒子頂替了以後,騎著自行車就去副市長辦公室算帳了。副市長不在,秘書在,他跟秘書一通質疑,然後直奔副市長家討說法。換作一個有官癮的人,不會是這樣直截了當的表現。
宋浩一直不知道的真相是,他誤以為失手殺掉的人,最初並沒有死,是他父親補上了致命一刀。「本來我想的是,我兒子這麼優秀,如果不行,再復讀一年。但是殺人了,那就是從頂點到谷底了。我要儘量去堵這個漏洞,就像我手上抓了一把沙子,不停地往下流,我使勁想抓住。」王硯輝分析。拍這場戲時,王硯輝自己準備了很長一段內心戲,他要給宋建飛的行為找到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理由:「大不了說是我殺的,跟我兒子沒關係,他還年輕,人生才剛剛起步。我被判刑都可以。」對父親來說,以前的期待是孩子能成材,如今的期待,變成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原本他自信地以為自己能掌控命運,如今卑微得像一粒塵埃。所以在半夜瞥見離家出走的宋浩時,宋建飛沒有阻止,一心想的是讓他走吧,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承受得了這種事情。「我有過這樣的體驗,其實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對某些人來說就已經是種奢侈了。」王硯輝說。
在李霄峰看來,從他為宋建飛設定的人物性格來看,補刀是宋建飛唯一的選擇。「在一個小城市裡,人的名譽可能比大城市要重要得多。這家人在小城市的名譽總得有人頂起來吧?只能由他來頂,他沒有別的選擇。」他說。
要命的是,市長兒子李唐看見了真相,被抓住把柄的宋建飛只能被迫一步步成為李唐父子牟利的工具人。在影片中,父親宋建飛同樣沒有被描述出來的十五年,王硯輝對南方周末記者這樣補白:「他原本不是那種苟且的、點頭哈腰的人,是後來沒辦法了。這是一種交易。『我知道你兒子的事,我給你隱瞞,我再給你升官。我兒子上學的事,你也別鬧,後來我兒子拿地、幹拆遷,你也給我多開方便之門。』完全是十五年被碾壓,從肉體到精神各個方面扭曲自己。」
王硯輝身邊有這種性格的朋友,理智與情感是可以抽離出來的。「已經這樣了,能怎麼辦呢?他不會再去糾結,因為自己也要活著。我覺得人活到一定階段會有這樣的思維,就是不能因為某個事,打垮了一群人。」
李霄峰在電影裡用一句臺詞交待了宋建飛這十五年的遭遇:「我這幾年過的,往下看都是笑臉,左右看都是後腦勺,往上看是猴屁股。」這場戲出現在影片尾聲,父子兩人在船上有一場激烈的對談。王硯輝記得,那場戲拍攝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因為太走心,太較勁,拍到眼前一片漆黑,差點掉到海裡,被工作人員衝上去扶住,好一陣才緩過來。在那次對談裡,父親宋建飛喊出了憋在心裡多年的話,臺詞是王硯輝即興加上去的:「我把靈魂都出賣了!」他強調:「有的人是習慣於出賣靈魂的,但是宋建飛對這個是不習慣的,他是被迫出賣靈魂。」
用一種極致的方式體現父愛,是李霄峰希望拿出來討論的。「你看有段時間,我們都調侃著叫馬雲『爸爸』了,就是社會有一個共同的措詞,這個很可怕。在以前我們的感覺裡,對父親的印象,是養育我長大的那個人。好父親的標準是有責任、有權威,他真正的權力到底在哪?是靠金錢帶來的嗎?」李霄峰說。
重回西園的宋浩(章宇飾)和頂替他高考名額的同學李唐(李鴻其飾)重逢,此時的李唐已經成了不擇手段的商人。 (劇組供圖/圖)
《風平浪靜》的故事發生的土壤,是1990年代的中國社會。「1990年代對我來說很複雜,它是我們中國人物質生活得到極大豐富的十年,但也是在精神和心靈上最動蕩的十年。我能夠看到它享樂主義的一面,自由和釋放的一面,但是它也有非常沉悶和痛苦的一面。」1978年出生的李霄峰說。
李霄峰是受惠於那個時代的,人的觀念不斷被打開,選擇性增多,各種思潮彼此碰撞,網際網路的到來,給了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機會,把過去「電影專業院校才有、非專業人士不能有」的話語權打開。在成為電影導演之前,非科班出身的李霄峰是一位影評人,以「Liar」的筆名活躍在各大論壇,還曾是清華bbs電影版的版主。「你能想像嗎?我這個數學只能考二十多分的人,當上了他們電影版的版主!」李霄峰感嘆。
欲望也在這樣的時代釋放。李霄峰記得他將影片帶到俄羅斯放映,觀影結束後,現場觀眾告訴他,從影片裡看到了1990年代剛解體的蘇聯,「人開始變了,各種各樣的腐敗,各種各樣的瘋狂就開始出現了。當然中國不是這樣,中國沒有出現社會上的動蕩和混亂,但是人們的價值觀、倫理關係都在發生斷裂式的變化,這是我們肉眼可見的。用馬克思的理論來說,應該是生產關係滿足不了生產力的發展了。」他說。演員張靜初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談到出演《門徒》時,她為了體驗角色的生活,採訪了很多吸毒者。這些人吸毒前都是在1990年代一夜暴富的,物質生活突然豐富起來,欲望開始膨脹,總想體驗新鮮事物,一不小心沾上了毒品,根本不知道毒品的危害這麼大。李安的《冰風暴》反映過1960年代美國的性解放運動,同樣是經濟高速發展的精神產物,《冰風暴》是李安拋給時代的問題:性解放到什麼程度是個頭?人的欲望釋放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在《風平浪靜》裡,李霄峰特意安排了一場具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戲——副市長兒子李唐以宋浩為替罪羊,順利打掉了拆遷地上的釘子戶,在一片廢墟上,新的商業樓盤又將拔地而起,從中漁利的官員和商戶們聚在遊艇開起了party,李唐帶著宋浩來到船上,邀請他一起加入這場狂歡。「遊艇上官商的集體狂歡,背景迪廳裡的靡靡電音和主旋律的《大海啊,故鄉》交相輝映,掌權的鼠輩和暴富的新貴,群魔亂舞,交相呼應,既矛盾又和諧。」觀影結束後,頓河的中學同學在朋友圈這樣描述。
《風平浪靜》是一部小成本商業片,資金並不寬裕,遊輪上的這場戲其實是很花錢的,他們在海上待了整整兩個晚上,需要租遊輪、在遊輪裡布置符合時代特點和導演需求的的陳設,還得找群演。成本壓力下,這場戲幾度要被刪掉,但後來頓河覺得,無論如何都要保住這場戲。「這場戲承載了許多導演飛揚出去的東西,離開故事敘述層面、更精神層面的東西。我覺得如果是創作者很真實、很用情的部分,那這個部分一定是很有價值的。」頓河說。
完成拆遷後,對宋浩放下戒備的李唐,帶宋浩去遊輪參加party。宋浩得以親眼目睹李唐怎樣在一個權力和金錢交織的環境裡沉淪。宋浩發現自己沒法像周圍人那樣放鬆下來,徹底成為遊輪上的一分子。
李霄峰認為,遊輪上的戲是「審視這個時代、審視我們心靈的一場戲」。被偷走人生的不僅是宋浩一家,還包括李唐這個富家子弟,他是一個被權力和金錢裹挾著的人。電影裡,李唐在拆遷的廢墟上,指著他拆掉的家原來的位置神經質地說:「這是一面牆,這面牆上原來全都是書,這些書我都看完了。」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