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是誰?今時今日,他最為人熟知的身份,大概是張愛玲的遺物保管者,若不是他,《小團圓》丶《雷峰塔》和最新的《少帥》恐怕都不知於何處飄散,難以重見天日。對於電影觀眾來說,他另有一重身份,是香港國語電影的編劇和製片,不僅與李麗華、林翠、雷震等叱吒風雲的電影明星熟識,更曾介紹張愛玲為電懋公司擔任編劇,解決了身處美國的她在金錢上的燃眉之急,也成就了後來的《六月新娘》和《情場如戰場》等作品。同時,宋淇亦是錢鍾書丶傅雷丶吳興華的摯友,夏志清著名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其中有關錢鍾書和張愛玲的章節,就離不開他的引薦,他又是最早提倡以文本為先的紅樓夢專家丶翻譯家,筆名林以亮,還是寫過不少時代曲的流行音樂作詞人……
歷史的洪流中,宋淇雖然在許多方面都頗有建樹,是與華語文學和藝術發展不可分割的重要一環,然而他的名字卻似乎總是如同緘默的驚鴻一瞥,隱藏在文字背後,神龍見首不見尾。宋淇之子,宋以朗先生的近作《宋淇傳奇:從宋春舫到張愛玲》就給了讀者一個觀其全貌的機會,恰逢張愛玲在與宋淇夫婦的通信中反覆斟酌的小說《少帥》遺稿出版,兩相呼應之下,也讓人能更具體地感受宋淇其人,想像他的成就與憂慮,回顧那個時代的質感。
祖父宋春舫
曾向毛姆討教劇本寫作訣竅
有意思的是,雖然父親宋淇與母親鄺文美皆從事文字工作,自幼家中出入的藝文界名流也如過眼雲煙,作者宋以朗卻是以金融為業的統計學博士。他毫不諱言,自己十九歲即赴美求學,至2003年方返港定居,文化上的隔膜自然存在,對於與父親閒聊中掌握的家族史,他甚至理智地寫道「我不認為他講的都真有其事,因為有些情節實在太耐人尋味。」雖然此書以「傳奇」命名,宋以朗所做的,其實是整合了自己的回憶、刊發的文獻和未發表的手稿書信,以完整縝密的脈絡對父親的一生作出呈現,除了對不實傳聞偶作撇清,幾乎沒有任何無謂的抒情與慨嘆,正如張愛玲引用過的西諺「the ring of the truth」,讓讀者聆聽事實自身的金石聲,背後又弦外之音齊鳴,牽一髮而動全身。文化研究者馮睎乾認為,作者能有這份淡然,是因為宋家是文化上「最後的貴族」—守著諸多文化寶藏平平淡淡地起居過活,不以之求財,也不築起神龕來供奉,彼此相忘於江湖,養成了他們斯文熨帖的氣度。
這一份氣度,不僅是多年來的修煉,更來自於家族傳承。書中振聾發聵的名字俯拾皆是,上溯至宋淇的父親宋春舫,就已經是在法國留學期間便具備「要學到最漂亮的語言,莫過於從戲劇入手」的先鋒概念的洋派學生,他不僅是戲劇理論界的前輩,更與英國作家毛姆有一段交遊。
書中記錄,宋春舫曾向毛姆討教寫劇本的訣竅,毛姆只回答了兩點「一要有豐富的常識,二要言歸正傳」,並在其遊記《中國屏風》中把他視為對歐美各國成就和機械文明的盲目追求者,做了番不屑一顧的挖苦,嘲諷他聽到答案後「臉上帶著非常困惑的神情」。宋淇後來撰文《毛姆與我的父親》,認為這兩位中西戲劇家的短暫接觸,恰好反映了近代中國的基本問題—西方知識分子眼中,中國是神秘可愛,不應受到絲毫破壞的傳統文化意象,而以宋春舫為代表的歐美留學生,則迫切地想把所學所得應用到社會現代化中去。
儘管是1920年的舊聞軼事,但聯繫彼時的社會環境,文人間的交遊不僅是私下裡的交往溝通,更與大時代重疊。《論語》有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朱熹將「群」字解釋為「和而不流」,宋春舫雖受歐美文化薰陶,身上仍有中國傳統儒家的君子人格,有著溫良敦厚的態度,群居相切磋,又能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從他與毛姆的接觸之中亦可管窺,文學與歷史之間,有其融會貫通的血肉聯繫。
父親宋淇
與張愛玲的君子之交
站在這個角度再來看宋淇與錢鍾書、傅雷、張愛玲的故事,倒又顯出了些別樣趣致。不同於前幾代的文人交遊為了排遣「獨唱之寂岑」的風花雪月式,宋淇所處的,更像隱士的江湖,且位置要更微妙些,宋以朗便在書中為讀者梳理了四人之間,跨越不同時空,剪不斷理還亂的繁雜關係。
1944年作者「迅雨」在《萬象》上發表《論張愛玲的小說》,批判《連環套》內容貧乏思想空洞的弊病,關於筆名背後的身份,一時間眾說紛紜,張愛玲是在南來香港後才由宋淇告知「迅雨」即傅雷,於是「她聽了反應是驚訝,但也並沒有當做一回大事」。事情並未告一段落,1982年,張又在致宋淇信中表示「《殷寶灧送花樓會》實在太壞,是寫傅雷的,他的女朋友當真聽了我的話到內地去,嫁了個空軍,很快又離婚,我聽見了非常懊悔。」為了研究這個令素來淡漠的張愛玲「非常懊悔」的女主角是誰,宋以朗通讀了全部關於傅雷的傳記,考證出是其上海美專一名學生的妹妹成家榴,而那名美專學生、劉海粟的第一任妻子成家和,在離婚後嫁給了德國留學生蕭乃震,女兒便是著名的電影明星蕭芳芳。關於錢鍾書的部分,亦澄清了網絡上關於楊絳在訪問中稱張愛玲為「下三濫」的流言,核實此文為網絡偽作。更值得玩味的是,幾位都具備紅樓夢的研究者身份,當宋淇在給錢鍾書的信中提及張愛玲的版本研究時,就未指名道姓,而是隱晦地以「有人」帶過,宋以朗揣測,「這亦看到父親的世故了」。
與張愛玲的交往,宋淇不止是談文論藝,更涉及真金白銀的往來,讀來也顯得更為殘酷而現實。例如新近出版的《少帥》,張愛玲便在致宋淇夫婦的信中坦露了小說自「有個模糊的故事」到「三年來我的一切行動都以這小說為核心」再到遭遇各方否定,不得不擱置放棄的心路歷程。宋淇明白張氏舉步維艱的處境,也在去信中言辭懇切地憂心著,從創作上是否牽涉太多政治與公眾人物,到在美國和臺灣如何找到出版平臺,無不一一替她考慮周詳。讀畢,便理解張愛玲為何將其視為「走了的時候,好像轟然一聲天塌了下來」的朋友交付予全部信任。都說人情如紙薄,張愛玲晚年離群索居,與宋家的珍貴情誼卻凝練於信箋,真切卻又不著痕跡。
宋以朗還整理了她的遺囑與遺贈給宋淇夫婦的財產資料:除了銀行存款兩萬八千美金,物品中還有大量的燈泡,因為她害怕黑暗冷清,房間除了她自己的書,僅有《紅樓夢》和丈夫賴雅作品的籤名本,箇中滋味,也是令人掩卷唏噓。
兒子宋以朗
局外人的清明
《宋淇傳奇》一個顯著的特點在於,作者宋以朗不是以文學的語言描摹自己的父親,從宋春舫到張愛玲,縱觀宋淇的經歷,他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刻板書生,而是風度翩翩的沙龍男主人。因為受過奔波動蕩的苦,又在事業上跨越多個領域,所以自然也有其精明世故的一面,在與諸友人的交遊中,他繼承了父親的風格,如朱熹所言「和而不流」,專注、克制而低調,他的形象未必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卻唯其真實,而使人尊敬和仰慕。
另外,對於書中旁徵博引的大量資料,宋以朗自謙「你可以說我遲鈍無知,但我至少是勤奮的」,這也是此書的又一個特點。後殖民理論家薩義德將知識分子定義為「局外人、業餘者、攪亂現狀的人」,宋以朗的身份恰是如此,以未受過正統文學規訓的清明眼光,捕捉關於父親宋淇,其他人難以察覺的事物,他做到了。
作者書評人: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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