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最慈悲的人類,也不會讀懂蟻的詩

2021-12-23 長江詩歌出版中心

磁共振機中回憶一場戰役

詩九首·廖偉棠

悼加勒比海的金剛

一個同行

死於加勒比海某個小島

看似被噩夢安慰的金剛

回歸地球後半夜輝煌的玻璃子宮

懸蕩在我宿醉驚醒的窗前

——我也可笑地

住在一個名為加勒比海岸的住宅區

窗前是半夜飄曳不止的港珠澳大橋

你我不是海盜王

而白天,我吃糯米雞

假裝與荷花有染

幻見你孤獨地摟著野蠻人的帝國圖騰

即使蠻族的女神愛上你

你也是你的文明的最後一人

假裝不認識藕身的催眠

算如今,徐娘全老,花木成仇

中文不過過期豔遇之一種

我們裸體的靈魂結構一樣

在人類的籠子外面散步

被深深的恐怖鎖住評論的利齒

猙獰的烏託邦太老,無法以詩詛咒

放大的沙粒充滿了我們的蝸牛宇宙

我們以黏液

以憤怒、以鬼火,在暴雨中抄經

只不過為了後人能在我們的碑上寫下:

「他度過了乾淨的一生。」

2017.3.20致沃爾科特

愚人節

回憶起我荒誕的一生

恍惚間那些人事都和我無關

那些不平行的時空

那些回到原點不會撞到自己的滾球

樹葉由黑暗組成,光蠶食死蔭

煎蛋不圓,咖啡說謊,遊戲的孩子突然痛哭

在那個海鹽與熱風築就的遊戲室裡

那個最小的孩子,是死神

我們一拐一拐地裝作乞丐

向我們曾經有過的幸福乞討

幸福的暴雨,幸福的錫冠,幸福的血戰

終於那遍地的玩笑像金色的矮人族牢牢地抓住了我們

2017.4.1

三十三間堂遇菩薩海

一千菩薩堆疊的壓強甚輕

如果我沉下去必不得上浮

第一千零一片,不拈的花瓣

但有一個悲傷的老婦擋住這海

她是樹,擎住夜空

夜空上也是我,猛火繚繞

這大星是熊,躬耕著不毛之田

菩薩不負責任,倒用鹽一遍遍洗刷

用霹靂一簇簇隱匿:屍首

如果我泅渡此陣生還必不是我

但猛火中一隻細手穩穩拉開紙門

睡醒的小女在樹蔭下接引

2017.4.16京都

論完美

那個赤裸上身的男人

為什麼站在一縷陽光中

站在立交橋的框架裡,結構如此完美

但是已經和我無關

把他雕琢出來的手

和把我雕琢出來的手都消失在空氣中

它們表示放棄,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像五十六億年前的那次放棄一樣

讓我們和那獨自完美的行星一樣

但在純黑當中,有另一顆星

偷偷掏出了相機

有那麼多荒謬的無用的細節需要紀錄嗎?

有那麼多生或死的肉體被千縷射線細心烹調嗎?

有那麼多敞開了裂口的心臟需要用力縫合嗎?

哦,這條路也許不能去到任何地方

我的躊躇是我全部的勇氣

在我路過的那些完美的勞工吐出的完美的煙圈中

化為鮮嫩的烏有

2017.5.8-11

蟻之詩

假如螞蟻會寫詩

將有多少詩篇書寫它們的烈士

都是幽暗的火、冷冽的碑

抑揚頓挫的狂草、大醉

記述那些天意或者意外

牢獄或者病魔、毀謗

離散或者全滅的反抗小隊

極黑的雪同樣為它們落下

它們同樣會用他、她、祂稱呼

雪中僵立的塑像

相信塑像中也有黑血沸騰

甚至,它們會把鹽、菸灰和殺蟲劑誤認為雪

擴充它們的隱喻以及結尾有力的一句。

然而人類不會在意,即便是最慈悲的人類

也不會讀懂蟻的詩。

2017.6.28

磁共振機中回憶一場戰役

在鈍重的口弦奏響之前

騎者已經躺倒在冰河中

我驟然想起你的微笑

而不敢笑對同一具鐵棺的四壁

四壁像追擊的刀斧手圍攏過來

你教我解甲,聽肉身化蝶潸潸

騎者的雙目已經暢飲他的死亡

但他的黑駿馬哪裡去了?

所有的風都應該斂翅造影

趁死亡在音樂停止的地方臨鏡卸妝

再拉開此匣時我已是一把馬頭琴

在夷平了的地獄上醉步踉蹌地活著

2017.8.26

夜車高雄北上

大塊燈火如割剩的田野

猛扔進中年的黑洞

呼吸寂靜任由高鐵的利輪碾磨

抱著女兒在每節車廂之間窺看

蹲地而睡的鬼魂是我

空置的電話亭裡打不通電話的異客是我

在不存在的岔道口把快車扳到另一條鐵軌的

野孩子是我

女兒,你快看,這都是日後你將愛上的人。

在左營沒有上車,背著軍刀苦苦尋找仇人的

老兵是我

大塊燈火如熄滅的心臟

揮灑在蝙蝠群的豔舞中。

2017.11.18

感恩節

孩子,你的父母就是

餐桌上閃閃發亮的那隻火雞

那怎麼辦?

孩子,你的父母虛構了一張

圓形的餐桌,卻沒人圍坐

那怎麼辦?

孩子,他們有一千種

吃掉你的方法

那怎麼辦?

我們只有一種升仙的方法

和印第安人的煙一樣

在傷膝溪閃閃發亮

在這廣袤大地上

被驅逐出境

把自己拔出玉米的坑

把小玉米的血舔乾淨

在黑色星期五

廉價賣掉

2017.11.24

在我們年華的荒野

在我們年華的荒野,

諸星遊弋時,對我們的眷顧稍稍鬆懈,

我得以再度迷路回到威爾斯的草叢中,

回到野兔敲擊的電碼中,

AI無法破譯的,我在裡面迷路

一如自覺的菩薩。

深愛著「深愛」二字

因為水光閃爍如蛇,

當我在下龍灣那隻幽靈船上歸來,

失陷的公路上我見到落跑的戰士,

車燈照亮他的臉

讓他成為一夜的閃電之神

享樂他的自戕。

我在那一線溪水中磨墨,

在茶屋裡設床,光頭的雪是我的客人,

我們並無做愛,僅僅說起她早逝的情人。

著蟬衣我們瑟瑟到泳池裡過冬

直到和紙上的字一個個消融。

抹大拉徒喚基督,

熱淚可以連成馬戲團的走索,

你熟悉這長睫毛之間的溫潤,

葵芳工業區那些老得忘記了歲數的婦人

她們手中也並沒有一個星際導航。

來,讓我親吻你蓮花瓦中

精緻的小骷髏。

2017.12.13

重讀《雷聲與蟬鳴》

空寒的半個下午

都在翻撿故人的詩集

為了尋找一首兩首

向北方的朋友講述

你走前的五十年,此城靜默

你走後的五年,雨水橫流成火。

我再沒有機會向你詢問

那些暗路與山徑向你問過的問題

工業區在顫抖,碼頭熄滅了燈

巨獸歡愛在深水的避風塘

只有一個逃學來拋石的男孩看見。

我們被異象掠過像遭一場颱風打劫

我們從此不再書寫異象

因為所有情書都是訣別的切結

在你歸來的年紀,我收拾好了行李

但隨便往背囊裡放一首詩

都是錨,是使我無法離開的重量。

2017.2.1

(選自《讀詩·虛構的平靜》,潘洗塵主編,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廖偉棠,1975年生,作家,現代派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出版有詩集有《永夜》《少年遊》《苦天使》等,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攝影集《孤獨的中國》《我屬貓》《巴黎無題劇照》,評論集《我們在此撤離,只留下光》,批評合集《波希米亞中國》等。曾獲香港香港中文文學獎、臺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詩、聯合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及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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