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再無常,還有你可以依靠

2021-02-17 每天讀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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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籤約者:檸萌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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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深深最近迷上了嗑瓜子,葵花子,西瓜子,南瓜子……她買來各色各樣的瓜子,常常在茶几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陪她的女孩子小安十分不理解她的怪異行為,在又一天的嗑瓜子活動結束後,終於忍不住問:「深深姐,這瓜子有什麼好吃?」

「這你就不懂了。」深深一本正經,「你們年輕人是過慣了好日子,不曉得我們那時候。」

那時候,那時候只有過年才吃得上瓜子。除夕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陸年耐心地嗑出一盤雪白的瓜子仁,然後被她幾口咽下。

他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有淡淡笑意。

老人說有錢天天過年,沒錢天天過關。可她現在有了錢,卻要靠著嗑瓜子來找尋過年的感覺。

多麼讓人悲傷的事情啊。

深深不願再想,吃完飯送走小安後,又撕開一袋大好大。

華麗而深遠的客廳,靜得可以聽見瓜子殼迸裂的聲音,萬籟俱寂中她想起張曉風的一句話:「許多事,許多情,許多說了的和沒說的全在嗑瓜子的時刻完成。」

那麼今天,是不是也該把一些事給完成了呢?

院門口傳來車門碰撞聲,緊接著是窸窣腳步。房門被推開,陸年一面解領帶一面還在打電話,語調森冷:「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要真撕開臉,誰也不好看——」

他轉頭看見坐在沙發裡的深深,不由有些訝異,交代幾句掛了電話。瞧了瞧成堆的瓜子殼,說:「你身體不好,這種東西少吃。」

那是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展露的溫和語氣,他的確是非常關心她的。她「嗯」了一聲,陸年在她身邊坐下,也不說話,只是無意識地捏著拇指的骨節。

這是他有心思的表現。

她微笑:「等你好久了,沒事才嗑嗑瓜子嘛。」

「哦。」他聞言有些愧疚,「這陣子忙,下個月帶你去巴黎好麼?」

「你去開會我跟著幹什麼?我剛自己訂了個歐洲遊。」她的笑容輕快,然而這卻讓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果然,下一秒她說:「陸年哥,我們離婚吧。」

陸年花了一夜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回過神來,搬家公司的貨車已經停在了家門口。

深深做事情一向有條理,衣帽間,珠寶閣……指揮傭人一一收拾乾淨,家裡難得這樣熱鬧,人來人往。

「深深。」陸年在抽了第八根煙以後叫住她,「如果是因為我——」

「我是那種人嗎?」今天她兩頰撲了點腮紅,看上去竟然氣色不錯,「大家好聚好散嘛,何競回來找我了。」

「胡鬧。」陸年勃然大怒,「你腦袋進水了是吧?他當初把你折騰得還不夠慘嗎?」

「我相信他對我是真心的。」她仰著臉,有些哀求地看著他,像是許多年前她求著他去爬樹捉知了那樣,「求求你了。」

他忽然間再說不出話來。

人仰馬翻一上午,深深走之前沒忘記將協議書給他。股份劃分,共同財產,贍養義務……項項列得清楚明白,陸年拈著這薄薄的一張紙,五味陳雜。

最後還是伸手摸了摸她頭髮,說:「照顧好自己,有事打電話。」

「嗯。」她笑眯眯,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嶄新的S600風馳電掣,陸年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後視鏡中,車子駛出大門的時候,深深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永別了,陸年。

1

那是1985年的冬天,趙深深照例大早起來去巷子口拿牛奶。幾十年一遇的寒潮,她裹著大衣圍巾哆哆嗦嗦地走在雪地裡,只想快點回到家。

路過巷口的時候,她看見一個雪人。

還有人有這樣的閒情逸緻堆雪人,她一面想著,一面去牛奶箱裡拿了牛奶。又走了幾步,她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折回身去,拍了拍那個雪人。

雪花簌簌落下,露出一件黑棉襖,緊接著露出一張蒼白得幾乎與雪色融為一體的臉。

他的鼻息十分孱弱,大概是凍暈過去了。

深深費了很大勁掐他人中,卻毫無效果。最後秉著趙家人愛做好事的優良傳統,決定先把他弄回家。

也不知道他是在那呆了多久,發著高燒渾身滾燙。深深艱難地拖著他,心想:算他走運,不然遲早得凍死在這裡。

她個子瘦小,拖著這樣一個男生跌跌撞撞。回到家門口已是精疲力盡。剛叫了聲爸,沒提防腳下的門檻,就生生被絆了一跤。

兩個人直直摔在了地上。

這一摔卻把他給摔醒了,扇子似的睫毛微抬,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你是誰?」他問,聲音低沉。

「我是趙深深。」深深喜出望外,「你是?」

「陸年——」

話音剛落,他又暈了過去。

趙媽媽在廚房煮薑湯,深深坐在地毯上,守著昏迷不醒的陸年,聽趙爸爸打電話。

原來她撿到陸年並不是偶然,陸年的父親和趙爸爸是戰友。後來陸父平步青雲聯絡漸少,卻也沒忘記昔日的情誼。結婚生子曾都寄來紅包,幾年前還替趙爸爸落實了轉業。

雖然是舉手之勞,卻足以讓他們全家感恩戴德。

登高必跌重,誰能料到一夜之間就是天翻地覆。陸年父親在眾叛親離後才發現,風光的盡頭,自己唯一能想起的,竟然還是識於微時的戰友。

爸爸應該會留下他的吧,深深想,她注視著他雋秀的眉眼和挺拔的鼻梁。

多麼好看的人啊,可偏偏有這樣跌宕的命運。她無聲嘆了口氣,起身去廚房端薑湯。

薑湯很燙,深深搗鼓了很久才讓它涼下來,小心翼翼地捧著碗走出廚房。

沒想到陸年已經醒了,靠在枕頭上怔怔出神。

他的神情漠然,連陽光都不能讓他溫暖絲毫。他的眼睛幽暗似岑寂的夜,無悲也無喜。

那是一種不同於她此前所見過任何男生的凜冽氣質,因為那根本不屬於這個世間。

「咳。」他輕咳一聲,瞬間把深深拉回了現實。不知道為什麼,她很想掩飾方才的失態。手忙腳亂地將薑湯擱在茶几上,急急說,「趁熱喝吧。」

「嗯,謝謝。」他看也沒看。

這是他對深深說的第二句話。

2

儘管陸年的身份棘手,儘管家裡條件並不寬裕,深深的父親還是留下了陸年,動用了所有關係給他轉到當地高中念書。

開學的前一夜,他跪在趙氏夫婦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叔叔阿姨,我會好好讀書,以後會孝順你們。」

趙爸爸微笑著點頭,讓深深上來叫了聲哥哥,慈愛地說:「兄妹倆要互幫互助。」

他點點頭,漆黑的眼睛依然淡漠。

陸年天生一張喜怒不露的臉,遭逢的巨變又讓他的眼神平添風霜。深深起初有些怕他,與他的接觸不過是晚飯或者偶爾詢問題目。

他很少說話,連解答題目亦只是一筆一划地寫在紙上,問一句:「能看懂嗎?」

「嗯。」

也僅止於此了

直到半年後深深的腿摔傷。

學校離家本來就很遠,又是冬天,深深常常要起很早去擠公交。可如今走路都困難,怎麼還擠得上那樣滿載學生似沙丁魚罐頭的車?

「要是有輛摩託車就好了。」爸爸說,但也只能說說罷了。家裡兩個孩子,趙媽媽又長年生病吃藥,哪裡有餘錢去買這樣的奢侈品?

何況他在外工作,也不可能接送深深。

深深急得直哭,甚至想到了休學。

那段時間他們都沒顧著陸年,他一直都是那樣安靜的一個存在,安靜到會讓人遺忘。

而這樣的他,卻在一天下午騎著一輛破舊的電動車出現在了院子裡。

「趙深深。」他按著喇叭,那是深深第一次見到他這樣興高採烈,「以後我送你去上學。」

陸年找了份送牛奶的差事,他不要薪酬,惟一的條件就是可以借用這輛車。

送牛奶很辛苦,大冷的天,他四五點就摸黑出門,回來吃早飯的時候整張臉都溼漉漉。趙爸爸很愧疚,但陸年很坦然,「人總不可能一輩子養尊處優。」

那年頭電動車很稀少,深深頭幾次覺得新鮮,不久就發現這車著實難騎。電池蓄航極差,上坡常要靠人推,莫名故障頻繁發生。

這天陸年送牛奶回來遲了,深深又是考試周,兩個人心急火燎地往學校趕,沒想到遇見上坡這車又罷工了。

陸年無奈,讓深深下車,先把車推上坡,再回來扶深深。一個來回,他頭上都沁出了密密汗珠。

通常接下總可以順利抵達學校,誰知道屋漏偏逢連夜雨,才騎了五分鐘不到,電池沒電了。

陸年又拆又卸,仍然無法可施。深深看著手錶欲哭無淚:還有十五分鐘考試就要開始了,這可是至關重要的分班考試……

陸年明顯也發覺了這個情況,躊躇了片刻,突然一把背起她:「現在衝過去說不定來得及,你抓緊了。」

她從來沒跟男孩子有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那一剎那她本來是要拒絕的,可陸年的手臂有力,讓她不由自主就把話咽了回去。

寒風烈烈,陸年拼命地奔跑,好幾次她都覺得他要力竭了,可他卻只是略停一停,扶穩她的腿,繼續拼命地向前奔去。

他沉重的呼吸迴響在她耳邊,潮溼而溫熱。他身上淡淡的氣息,像初春冒頭的青草……

明明是這樣冷的天,她的心卻如同浸在春水裡,蕩漾出無限柔情。

今天的陽光真好啊。

趕在考試鈴聲響起前,陸年背著深深衝上了五樓的考場。替她拿出筆袋打好熱水,才慢慢往外頭走去。

他走出門的時候,恰好鈴聲響起。他回過頭來,微笑著對她比了個手勢。

陽光將他的身影定格在此時,將他的笑容鐫刻於心中。

深深摸了摸眼角,低頭開始奮筆疾書。

深深的腿好以後,陸年老擔心她被人碰到撞到,用獎學金買了輛自行車繼續接送她。從此冬去夏來,深深再沒擠過公交,再沒遲到過。

那年春節,一家人吃完飯後一起守歲。一年相處下來,陸年跟他們早不像從前那樣禮貌客氣,趙媽媽在廚房裡包餃子,深深和陸年看春晚。客廳茶几上擺了一個大果盤,都是平常吃不到的瓜子糖果。

深深喜歡吃瓜子,卻嫌嗑瓜子麻煩。陸年比她有耐心,說:「那你吃點核桃,我給你剝。」

她以為他不過是玩笑話,剛好同學過來叫她去放煙花。十二點鐘的時候她才回家,沒想到桌上已經擺了一盤雪白的瓜子仁,而陸年還在繼續剝。

她定定地看著他。

他頭也沒抬:「夠不夠,或者吃點別的?」

新的一年已經到來,遠遠近近的鞭炮響起來,吵吵鬧鬧,卻是俗世的歡喜。

這歡喜給了深深一種莽然的勇氣,撲上去擁抱他:「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吧。」

「當然。」他緩緩回手抱住她,「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隔著薄薄的毛衣,他手指的溫度沁入肌膚,在她心裡點起一竄火苗。

鞭炮太響,聲音太嘈雜,他沒發覺她說話的時候,其實是哽咽的。

一語成讖,她對他所能期望的,永遠只能是,一家人,在一起。

3

陸年載著深深上學的日子終結於高中畢業。

他果然是爭氣的,穩噹噹考上了清華,照片掛在學校公告欄首位。

明明該替他高興的,臨別前一晚,趙媽媽做了一大桌子菜踐行。可深深扒拉著米飯,一點胃口也沒有。

走的那天,深深去車站送他。她垂頭不語,陸年叮囑她:「好好學習,我們北京見。」

很老套的一些話,不久後播音喇叭開始播放檢票的通知。

心情微妙地急迫起來,「陸年哥。」她忐忑不安地說,「你會給我寫信嗎?」

「當然會了。」他說,「你是我妹妹嘛。」

是難過還是高興呢?她注視著他,十八歲的少年星眉劍目,笑意朗朗,是人群中最出色的存在。

會越來越遠了吧?

她向遠去的他揮了揮手。

「等等。」

他突然跑回來,還沒等深深弄明白髮生了什麼,陸年已經蹲下身來替她繫鞋帶,嘆息著說:「這麼大的女孩了,怎麼還不知道料理自己呢?」

陸年信守諾言,一個月一封的寄信回來。字數不多,深深總要反反覆覆看上幾十遍才捨得放進枕頭下。

這些信伴她走過艱苦的高三,十七歲的趙深深,心裡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能在一個城市,離他近一點就是好的。

再見到陸年,深深卻失望了。

她高考發揮出色,如願填上了北京的大學。

陸年到車站來接她,但並不是一個人,還帶著一個甜美嬌俏的女孩。

她叫葉婉婉,是陸年的青梅竹馬,在陸家事敗後仍然執著地與陸年聯繫。糾糾纏纏到大學,兩個人終於在一起。

是失落還是難過,深深仰望著天空,天高雲淡,是秋日難得的好天氣。

可她的心卻冷透了。

葉婉婉是個天真熱情的女孩,只當陸年疼惜這個妹妹。常叫深深逛街吃飯,送她衣服化妝,還熱心地給深深介紹男朋友。

愛屋及烏,葉婉婉是真的愛陸年。

深深不習慣插在一對情侶中間,後來就找藉口不去了。

她確實也是有事,電子專業功課繁重,她又是好強的性格,經常在實驗室蹲到半夜。

可這忙碌仍然不能填滿孤單。

那是深深來到北京的第一個聖誕節,那時候剛流行起來過西方節日。室友們約會的約會,聚餐的聚餐。她沒錢也沒心情出去,主動攬了出牆報的活兒。

窗外飄蕩著雪花,廣播裡放著聖誕歌,喜氣洋洋的氛圍中一條走廊愈加顯得冷清,深深突然間就想起了陸年。

他在幹什麼呢?大概是跟葉婉婉在廣場參與狂歡吧。想到這裡她就有點出神——「深深」。

是幻覺麼?她下意識轉頭,卻忘記自己是站在梯子上,身形不穩眼見就要摔下來。

「砰」的一聲,陸年奮不顧身地撐住了梯子。太措手不及,他的手指按在了凸出的釘子上。

深深驚魂未定地翻箱倒櫃找紅藥水,陸年卻扯了幾張紙巾按住傷口,安慰她:「沒事沒事,都怪你們宿管難說話,我翻進來才嚇到了你。」

他是好學生,這大約是第一次幹爬樓這種事。深深覺得有點好笑,突然想起葉婉婉,心裡不由又酸楚起來。

身旁響起腳步聲,陸年繞到了她身後,緊接著胸前一涼,多了一條施華洛世奇天鵝墜子。

「你跟婉婉逛街老看這專櫃,我就想女孩子長大了總要有點首飾。這個不貴,下次給你買好的……」

她的眼睛裡飽含霧氣,死死咬著嘴唇不肯落淚。走廊盡頭的窗門開著,北風浩浩吹來,她卻不覺得冷。她撫摸著胸前的那個墜子,終於覺得釋然。

只要他開心,他幸福,她願意祝福他們。

若干年後,陸年踐行當初諾言,在香港一擲千金拍下傳世粉鑽。

但在她心裡,都不如這隻天鵝珍貴。

4

1994年的冬天特別冷,趙爸爸查出了肝癌需要大筆治療費,卻不願拖累孩子賣掉家中唯一值錢的房子。這邊膠著著,那邊陸年又和葉婉婉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葉家找上門來,門庭煊赫的家族絕不容許掌上明珠與陸年這樣受父輩牽連一無所有的人糾纏。

那是個暴雨天,趙深深跨越大半個北京城。渾身溼透地衝進筒子樓,叫來鎖匠撞開房門,拎出了失魂落魄的陸年。

陸年不吃不喝在家躺了幾天,亂糟糟的頭髮下一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神採。他暈頭暈腦地看著快哭出來的深深,嗓音嘶啞:「你怎麼來了?」

房間裡亂得一塌糊塗,他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你坐。」

他收拾報紙,收拾著收拾著突然恍然大悟:「我都忘了,今天你生日是吧?」

生日,連她自己都忘了。

冰箱裡空蕩蕩,雨太大,他只能下樓買把面煮,攤了僅剩的兩個雞蛋。

「生日快樂。」他說,將兩個荷包蛋全揀到了她的碗中。

深深手中的筷子剛一抬起,就被他抵住:「少吃個雞蛋死不了。」

窗外大雨磅沱,而屋內安靜如斯,暈黃的燈光仿佛漂泊大海上的燈塔。兩個人相對而坐,認認真真地吃那一碗麵。

輕微的碗勺碰撞聲中,深深有點想哭。

這段時間她無依無靠,都覺得要走投無路。

陸年是真的餓了,三口兩口吃完了面,問:「你和何競怎麼樣了?」

何競是葉婉婉介紹的朋友,深深不好意思拂她面子,跟他出去玩過幾次,沒想到陸年卻當了真。

在這樣的關頭,她實在不想讓陸年再來操心這種事,低頭說:「何競和葉婉婉一起去美國念研究生。」

「你年年考第一不就是為了出國麼——」

今時不比往昔,現下家中為了給趙爸爸治病已是一窮二白,哪裡還有錢去給深深出國,陸年很快反應過來,把話咽了回去。

那碗面她吃了很久很久,陸年說洗潔精傷手,執意收拾碗筷。

她蹲在一邊擦地,水聲譁譁中她聽見陸年自言自語:「美國真是個好地方啊,我們喜歡的人都去那兒。」

吃完飯後,他送她回學校。一把狹小的天堂傘,他總是極力向她這邊傾斜,任憑肩膀溼透也不讓她遭受風雨。

他緊緊拉著她,掌心是炙熱的。讓她覺得,這天地再大,命運再無常,他總是可以依靠的。

回到學校已經很晚了,陸年替深深理了理圍巾,溫和地說:「期末好好考,家裡一切有我。」

她點點頭,一切都還有他。

他笑笑,揉了揉她頭髮:「喜歡的人,想走的路,千萬不能放棄。」

他轉身離開,修長的背影在雨中分外寂寥。多年以後的深深回想起此時無比後悔,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她是壓垮那時的陸年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一定會死死拉住他。不讓他在第二天走進萬壽路的四合院,卑躬屈膝,踐踏自己的愛情。

深深本來早放棄了那個出國名額,結果期末結束的第二天,系主任找到她,遞給她寫著她名字的赴美留學必備的I-20表格。

「恭喜你啊,趙深深。」主任笑眯眯,「校長說了,我們應該給優秀學生一次機會。」

她目瞪口呆。

而家鄉那邊爸爸的手術也順利進行了,由省城最好的醫生主刀。

陸年到首都機場送她,她沒什麼行李,仍然用原來的舊書包。而陸年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從跟葉婉婉分手開始,他整個人就是這樣虛無縹緲的。

她怔怔地看著他。

陸年說:「下飛機發簡訊。」

「嗯。」

「照顧好自己,不要去打工。」

「嗯。」

他遞給她一張VISA卡:「能留下的話就別回來了,和何競好好過。」

「嗯。」她答應著,立在原地不肯動。

陸年推她:「走啊,別耽誤登機。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叔叔的。欸,你鞋帶怎麼又散了……」他再次蹲下身替她繫鞋帶。

滾燙的眼淚落到他脖頸處,陸年手忙腳亂地替她拭眼淚:「出國多高興的事,你看你。」

確實是高興的事,她握著手裡那張卡,明明很輕,卻重如千鈞。只有她知道,為了這筆錢,陸年到底付出了什麼。

她怕陸年想不開,叮囑了陸年同學看著他,第二天陸年出了門,深深還有些高興,以為他終於想開了,放心地去了圖書館複習。

沒想到,她絕對沒想到陸年是去幹什麼,陸年的室友衝到北航圖書館,焦急的聲音都變了:「深深,你哥他去了葉家。」

遲了,太遲了,深深來到葉家的門口,只聽見葉婉婉絕望的哭聲,只看見漠然走出大門的陸年。

她站在樹蔭裡,死死咬住嘴唇,不能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所有的轉機至此而始,但她不能拒絕,也不能說破。

那是他最後的自尊。

她欠他的,一輩子都再難還清。

5

「Eva老師,請問您在哪裡?」

「在你身後呀。」

輕快的熟悉的女聲,陸年不可置信地回過頭。

隔著數年的歲月時光,許久不見的趙深深笑盈盈向他走來。

她瘦了,高了,變漂亮了。打扮得時髦洋氣,穿著當年只能在雜誌上看到的鴿灰色洋裝。

按道理陸年應該百感交集,可他氣急敗壞:「趙深深,你混帳。」

轉身就走。

深深追上去,搖著他胳膊信口開河:「我可是投奔你來的,美國沒前途,我一輩子也就是一打工的。放眼全世界,如今只有咱祖國欣欣向榮能掙大錢……」

陸年還是不理她。

最後她鬆開手,臉上的笑容淡去,帶著哭腔說:「何競不要我,連你也不管我了嗎?」

陸年震驚地停下腳步。

深深甫一回國便扎進了位於深圳郊外的農村小樓,不得不說,她回來得很及時,徹底解決了陸年的燃眉之急。

那正是陸年最艱難的兩年,他頭腦靈活,靠著代理程控機賺了第一桶金後,覺得代理終非長策。在與幾個同學商議下,孤注一擲投入自主設備的研發。

創業之路莫測艱險,一群人完全是摸著石頭過河。幸好趙深深來了,擁有博士學位的她,帶著最先進完善的技術回來,宛如一針強心劑注入了這個團隊。

後來人們談起遠中的八大金剛,所有人都說,趙工,多虧了趙工。

她一個女孩子,與幾十個技術員一起在設備的高溫下夜以繼日地作業,設計焊接,編寫調試。

沒日沒夜,揮汗如雨。

陸年對她一直很愧疚,因為她本可以在國外明淨敞亮的實驗室過舒服日子。而不是像如今這樣,蝸居在暗無天日的平房裡。

難得的放假聚餐是在露天大排檔,熠熠星空下,陸年看著她削瘦泛黃的面孔,只覺十分心酸。

然而她笑嘻嘻:「在你身邊就夠了啊。」

能夠在他身邊,就夠了。

兩年後他們搬入環境良好的工業園區,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也在那一年,何競給她打來電話,正式提出分手。

從她回國開始的爭吵到後來的聚少離多,他早就另有新歡。深深聽到消息的時候,竟覺得解脫,反而何競惱怒異常:「趙深深,你壓根沒愛過我。」

「嗯。」她無波無瀾,接著將手機拋出了窗口。

彼時是公司酒會,為了慶祝合資項目的成功,陸年大手筆包下了整個萬豪。他走到她身邊,用僅存的理智關心她:「何競這幫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早晚得揍他。」

因為酒精的緣故,他平日蘊含精光的眼神有些潰散。他的臉離她很近,帶著酒氣的呼吸撲到她臉上:「深深,忘了他吧,你值得更好的。」

恍恍惚惚,深深恍恍惚惚就回到了許多年前,許多年前那個他背著她奔跑的清晨。

她顫抖著出聲:「那麼陸年,你能不能忘記葉婉婉呢?」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叫他哥哥,而是叫他陸年。

他們站在這城市最繁華的中央,腳下燈火明明滅滅,像是她起伏的心。

她閉上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啪」的一聲,陸年手中的酒杯落到了地上,他醉了。

留下她一人獨望十裡紅塵。

6

家裡太冷清,陸年下午就回到公司上班。偌大的二十三樓非常安靜,只有幾間辦公室。而就是這幾間辦公室,大半時間也都是空置,譬如掛著「常務副總裁Eva趙深深」牌子的那間。

它的主人大概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他這樣想著,門卻突然被推開了:「老大。」有人叫他。

是副總徐彥。

「裝神弄鬼。」陸年走進辦公室,「你在這幹什麼?」

「緬懷一下深深姐的四特精神嘛,激勵下自己。」

這裡仍維持著深深在時的模樣,窗明几淨,連牆上掛著的「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特別能攻關,特別能奉獻」書法橫幅也一塵不染。

徐彥坐下來,他外派非洲一年,曬得跟炭似的,精神頭卻很足。

跟陸年聊了快一小時的線路鋪設問題,末了說:「晚上有應酬麼?我去你家看看深深姐。」

一想起這事他就有點頭疼,含糊地說:「她不在。」

「怎麼?」徐彥愣了一下,頓時啼笑皆非,「你們都多大歲數了,還興冷戰這套啊?」

陸年覺得很難向他解釋這一切,偏偏徐彥不依不饒:「老闆,說真的,深深姐就算無理取鬧你也得讓著她,她那身子可是活生生被遠中給整垮的。」

深深從小身體就算不上好,而那時遠中百廢待興,她管著研發還要處理越洋產權官司,簡直是心力交瘁。

他眼看著她臉上粉底越蓋越厚,有天會開了一半她就衝進衛生間嘔吐,他追進去:「吃不消的話讓徐彥接手吧。」

「不用。」她輕描淡寫,「情場失意,還不許我賭場得意?」

那段時間他自己也是焦頭爛額,以為她不過是被何競打擊到了,心想工作是良藥,自己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

誰知道半年後,在達成庭外和解的現場,剛籤完字的趙深深,毫無預兆的,在走下臺階的時候昏了過去。

診斷結果迅速而殘忍——尿毒症。

與此同時,趙爸爸肝癌復發,藥石罔效很快就到了彌留之際。老人對生死早看得淡了,只放心不下身患重病形單影隻的女兒。

陸年說:「您放心,深深還有我。」

爸爸已經說不出話來,企盼地望著陸年。

他明白老人的意思,猶豫了一下,握住深深的手:「如果深深願意的話,我想和她結婚,一輩子照顧她。」

爸爸含笑而逝。

這場婚姻並不算不好,沒有陌生男女的磨合,只有親人般的默契。深深婚後退出公司接受手術,病情雖有反覆,但總算有驚無險。他怕她在家寂寞,還給她僱了幾個大學生聊天說話。

通信行業朝變夕換,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了與時代的奔跑上,一年大半時間在外,只能抽空回家。

幸好深深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很理解他,從無怨言,每回他回家都還奉上精心烹飪的菜餚。

他看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心裡盤算著等她身體再好些就去領養個孩子,讓這個家徹底完整起來。

如果沒有葉婉婉,如果葉婉婉沒有回來,他大概是能這樣心如止水地過完一生。

但在見到葉婉婉的那一刻,往事如潮水蜂擁。他才發現,過往的歲月裡,他竟沒有一刻忘記她。

經歷漫長的痛苦抗爭,逐漸老去的葉家父母再無力管束女兒,婉婉終於求得自由身。她輾轉而來,希望能重拾當年的破碎情緣。

可他卻不能了,婉婉理解他,嘆息著說:「天意捉弄,錯過就錯過了吧。」

轉頭淚如雨下。

徐彥當天沒見到深深,因為事情總是層出不窮,一個電話兩個人就飛往荷蘭參與設備供應的招投標。

他們在海外輾轉,四處奔走考察,忙碌行程中他依然關心著深深,每天都打電話詢問小安她的狀況。

小安事無巨細地回報,幾個月後他回國,原本不安的心漸漸地安定下來。

於是對徐彥說:「走,晚上帶你去見深深。」

是深深最喜歡的臻品軒,小安告訴他今天深深跟何競約在這吃飯。

徐彥坐在車裡,遠遠看見妝容精緻的趙深深像花蝴蝶一樣撲進立在門口的高大男人懷裡,驚得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老大,你們在搞什麼?」

「沒什麼。」陸年說,心裡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是哥哥難捨妹妹的心情吧,他告訴自己:「看夠了沒有?可以走了。」

眼角餘光瞥見邁巴赫絕塵而去,何競拍了拍深深:「喂,陸年走了,戲演得差不多了吧。」

沒有聲音。

「深深,趙深深。」何競發覺不妙,扶起她的臉,只見深深雙目緊閉,已經暈了過去。

7

陸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深深,年底他照例排出空檔要陪深深去瑞士復檢,打電話給她,她卻欸了一聲:「什麼?我在機場,要去美國玩呢。」

頓了一下,電話被何競接了過去。

他對何競成見已久,何競對他也沒好語氣:「深深有我呢,陸總你放心地去跟葉婉婉約會。我們要暢遊美國,年會她也不參加了。」

「別讓我再看到你。」

啪的一聲,何競搶先掛了他電話。

他氣得七竅生煙,卻毫無辦法。

年會的時候趙深深果然沒來,深深在公司威望素重,這下引得一片譁然,所有人都閃爍其詞地向他打聽情況。

回到辦公室他破口大罵:「何競這個混蛋,我明天就去美國找他。」

站在窗邊的葉婉婉撲哧一笑:「何競就這德行,只要深深開心就好啦。你看她朋友圈,吃吃睡睡真瀟灑。」

深深倒一直跟他保持聯繫,發些風景美食還有段子什麼的,陸年想著她心情好比什麼都重要,也再沒提找何競的事。

沒想到何競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遠中每一層樓都有門禁保安,但何競還是闖了進來,他氣勢洶洶地衝進會議室。陸年正在講話:「去年海外銷售額——」

何競話也沒說,一腳踹向他膝蓋,結果被跟在他後面氣喘籲籲的葉婉婉擋下。陸年的眼鏡掉在了地上,看不清東西,一下子有點沒反應過來。

何競冷冷看著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裡蹦出的:「陸年,你他媽的不是人。」

從來瀟灑不羈的花花公子此時竟然眼眶泛紅,「趙深深就要死了,醫生連針都不肯打了。」

晴天霹靂,陸年退後一步,跌坐在了地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醫院,過去的幾年裡他醫院跑得並不少,可那個時候他心裡是有希望的,他想著醫院能還給他一個健健康康的趙深深,陪著他繼續走下去。

他被何競推進了病房。

深深瘦得厲害,臉頰凹陷下去,身上插滿了管子。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她發給他的那些照片,都是側面背面,人似乎要胖一些,身材倒跟她身邊的小安很相似。

但他那時候根本沒留意。

深深醒了過來,半睜著眼睛:「你怎麼來了?」

他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眼淚簌簌而下。

「你別哭啊,哥,二十年前你來我家的時候你都沒哭,今天怎麼就哭了呢?」她握著他的手,「醫生告訴我的時候我就想,你怎麼辦呢?我要是走了,你可真就一個人了。」

「現在我還是一個人。」

「婉婉姐不是回來了麼?這些年你們都沒忘記彼此對不對?你回老家把她給你的信全帶到深圳,早些時候我資金轉不過來,其實是她爸爸出面擔保的……還有何競,他也只是講義氣。」她眼睛的焦距漸漸不那麼明了了,「其實這幾年我真的蠻開心的,我真的,嫁給你我真的很開心。」

他潸然淚下:「我們還有一輩子呢,我會讓你開心的。」

「不了,陸年。」她轉過頭去,「你不喜歡我,我才放心地去見爸爸媽媽。」

窗外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小雨,卻像無數細密的針,無聲地迅速地扎進心裡,泛起難忍的疼痛。

「陸年。」她慢慢合上的眼睛又睜開來,「你抱抱我好不好?抱抱我。」

沒有絲毫遲疑的,他伸手攬住了深深,輕輕拍她的背,像在哄孩子睡覺似的。

深深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那笑容明豔,帶著少女的嬌羞。須臾,她的眼皮垂下,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落在他的胸前。

深到骨髓的寂靜中,陸年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孑然一身昏倒在雪地裡。她扶著他,一路上她不停地跟他說話:「小哥哥你堅持一下啊,馬上就到家了。」

幾十年大夢一場,到頭來都是她與他互相溫暖。

「深深。」他喃喃說,可是再沒有人應他了。

有一個人,他永遠失去了。(原標題:何以致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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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順境逆境隨時都在變化之中,這是顛撲不破的自然規律,正如佛說:懂得無常的人,凡事都懂這般想,透視了無常,就透視了生命的真諦。你現在去打點水來喝吧。」一心聽見後便拿著杯子原路返回,當他走到河邊時,剛好有一隊將士騎著馬從河裡匆匆走過,他們將河水攪得混濁不堪,這哪裡還能喝啊!於是一心又轉身回去,告訴無心大師說:「師父,溪水剛剛被那些士兵弄髒了,現在不能喝了,但我知道前面還有一條小溪,離這裡大概也就兩個時辰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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