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浮生
轟轟烈烈宣傳,稀稀落落票房,迪士尼這次載在了中國市場上。
截至9月17日,2020版《花木蘭》在內地上映七天,累計票房剛破2億,貓眼官方預測最終票房2.73億。
不僅無法與同期上映的《八佰》的27.7億比肩,甚至可能是迪士尼同門真人電影在內地市場的票房墊底。豆瓣評分4.9分,實慘。
真有這麼差嗎?浮生不信邪,花費48元巨款,看了一場巨幕3D版。
散場後,對著某某奶茶店的招牌發了一會兒呆,心疼。
其實,並沒有期望迪士尼能講一個多麼好的故事。
講一個邏輯縝密的故事,從來不是迪士尼的長項。
真人電影本就是迪士尼商業對市場的迎合,海外票房的叫好聲可以佐證。
只是,對於花木蘭的故鄉而言,這部由華人影星劉亦菲、鞏俐、李連杰擔綱主演的,以中國傳統英雄史詩改編的電影,確實讓人失望。
我們心中的花木蘭,仿佛出現了重影,硬凹出了一個雙重人格。
不過,喧囂一時的「魔改中國文化」大帽子,倒也不必著急給《花木蘭》扣上。
在討論新版《花木蘭》之前,我們必須知道原生的花木蘭是什麼樣子的。
木蘭此人,史書沒有明確記載其籍貫和生卒年月。
國人初識花木蘭,大多源自一篇《木蘭詩》。
詩中寫道:木蘭從軍是「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在沒有飛機的年代,這個行程速度,可證木蘭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女子。
詩文千年傳,到了明代,文學家徐渭在其改編的雜劇《雌木蘭替父從軍》中寫:「妾身姓花名木蘭」,從此木蘭有了姓氏。
花木蘭有爹娘、有長姐,還有個弟弟。
匈奴入侵,皇帝徵兵時,爹爹年長,弟弟年幼,於是木蘭請戰,替父從軍。從此女扮男裝、徵戰沙場,金戈鐵馬,十年方歸。
歸來見天子,軍功累累,卻不受官,言道爹娘已老,願千裡還鄉。
回歸故鄉的花木蘭,「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這才在戰友的面前揭露女子身份。
從此留下了「花木蘭替父從軍,難辨雄雌」的千古佳話。
看,這就是中國的史詩英雄花木蘭——
她是英雄,也是平民。
她熱愛家庭,又報效國家。
她的人生,是傳奇,也是生活。
她既有戰士的英武,還有女兒的秀美。
這讓木蘭的故事,在數不勝數的古代傳說中獨樹一幟,清新動人。
唐朝乾封元年,唐高宗偕武則天泰山封禪還朝,路經亳州,朝木蘭祠,封木蘭為「孝烈將軍」。
花木蘭,武則天,這兩個名字聯繫在一起,豪情萬丈,恐怕是我們遙望歷史,最能勾起女權聯想的情節了。
但是故事飄揚過海,到了迪士尼,就免不了入鄉隨俗,不一樣了。
花木蘭是迪士尼14位公主中,唯一沒有公主/女王身份的人,卻以強烈的個人特色和強大的武力值傲立其中。
迪士尼公主們的共同人格,大都是:抗爭傳統束縛,為自己爭取權利,並最終改變命運的故事。
這樣的公主人格,太吸引人了,所以自從《美人魚》試水成功以來,幾十年長興不衰。
內核不變,形式要改。
在新的審美潮流下,再次對公主故事進行與時俱進的解讀和改編,從動畫到真人,是迪士尼公主們的必然的創新走向。
簡單回顧一下,近年迪士尼的真人電影:
看完這串片單,想一想它們的故事和品質,是不是覺得心氣平和不少?
這就是迪士尼的定位和水平,他們只需要不斷地強化公主們「抗爭傳統束縛,突破自我,改變命運」的人格,就是成功了。
那麼,從這個角度看,《木蘭詩》裡的花木蘭,忠孝無雙,卻無疑還不夠被束縛,是不是需要改編?
果然改了。
這種改編,是為了在花木蘭身上,套進更有「迪士尼」味的氣質。
當花木蘭由一位北方女英雄,被變成南方客家土樓裡的漢族移民時,我們就知道了,這個花木蘭,身上將帶著很多隱喻。
▼
土樓,中國福建和廣東的標誌傳統建築,是客家人的一種自衛式建築,同一個祖先的子孫們在一幢土樓裡形成一個獨立的社會。
其圓形封閉的建築空間,規模宏大的住宅集群,和家族宗親的聚居形式,是亂世之中,南遷的漢族移民抱團生存的文化和物質成果。
外御倭寇,內凝宗親,閉關自守,土樓代表傳統。
人多的地方有江湖,宗親多的地方有規矩。
通過這個出身和籍貫的改變,公主花木蘭要掙脫的傳統束縛就有了。
在這個拘束刻板的環境中,要長出一個頂天立地的女英雄,必須要一些條件。
比如:與眾不同的家庭教育。
父親花周,退役傷殘軍人,膝下無子,把長女木蘭當男孩子教養大。
恨不能上天入地的花木蘭,從小被父親放飛式教養,她勇敢、聰慧、對家庭充滿愛戀。
父親與木蘭的相處方式,更加平等和西方化。但是當他意識到女兒生活在傳統社會當中時,他對木蘭提出了新的期許——
人生都要擔使命,「給家族帶來榮譽」就是之一。實現使命的路徑,男人通過戰鬥,女兒通過婚姻。
父親還給了木蘭信念:家族的精神圖騰,鳳凰,涅槃重生的壯烈與堅強,就是讓木蘭一再絕處逢生的力量。
你看,這樣的木蘭,她已經具備了一些與「傳統」格格不入的品質。
可是,木蘭公主與別的公主不同,她不需要英雄來救,她自己就是英雄。
所以,她得有英雄必備的天賦。
天賦就是「氣」,是與生俱來的神奇品質。
英雄和嬌女,是陽剛與陰柔、獨立與順從的兩個極端。
講故事,講究欲揚先抑,所以必須讓花木蘭的天賦受到壓制。
媒婆和母親,作為傳統女性的代表,提醒了花周:家族榮譽最大,男女有別。
土樓的傳統是束縛,慈父的叮嚀卻是保護,所以木蘭會反抗傳統,卻不想背叛父親。
她學會壓制自己的天賦,也接受塗脂抹粉去相親,在厚重的妝容下,隱藏自己的喜怒哀樂。
柔然入侵,皇帝徵兵,父親傷病,參軍就是送死。
這個衝突給了木蘭不聽父親話的充分理由。
違背父親的心意,是為了救父親。
終究是違背了,所以還是要儘量縮小違背的範圍。
這是木蘭女扮男裝的充分理由,也是她參軍後藏起天賦的充分理由。
可是,戰場上,國家榮譽、生死搏殺,藏起了性別的花木蘭,也同時擺脫了枷鎖。
熱血被點燃,真實的花木蘭被激活。
尤其,當鞏俐飾演的女巫仙娘出現時,她驕傲、暴烈又可悲的人生,是刺激木蘭覺醒的重要一環。
仙娘向外尋求認同,木蘭向內找到突破。
如果自己都不敢承認自己,又怎麼可能獲得一塊立足之地呢?
到這個時候,公主花木蘭的成長線已經十分清晰,當她完成了內在的覺醒,則餘下的使命就是以堂堂正正的真我姿態,徵服不平等的環境。
這種徵服,首先從洪輝開始,到戰友、將軍,再到孤身赴戰,救下皇帝——這個天下,「環境」意志的最高代表。
木蘭救下的不是一個窩囊皇帝,而是一個強者。
李連杰的皇帝,有城府,也有強大的武力值。
強大的皇帝卻身陷危機,代表著每個人都有缺點。
皇帝的強大,還表現在,他不吝於正視並認可木蘭的強大。
父權、皇權、女權,在此終於圓滿,和諧共處。
其實,是一個可以自洽的故事。
影片不過是借著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殼子,套進一個華夏風情的背景,講述了一段女性覺醒的成長故事。
所以,劇本的邏輯線神奇,情節轉換生硬,是技術問題,卻不是魔改的問題。
改編是罪嗎?
曾經被嘲諷,現在被追憶並被讚譽的1998年迪士尼動畫版《花木蘭》,改沒改編?
改了。動畫版首先就給花木蘭安排了公主標配的愛情。
但是,動畫版還保留了花木蘭的「小人物成長史」。
磕磕絆絆的小人物花木蘭,武力值為負分,她女扮男裝在軍營裡經受挫折,最終成長為一個女戰士的樣子,巾幗不讓鬚眉,這就是她沒有雪膚華服卻依然傾倒眾人的原因。
這也是讓木蘭在迪士尼14位公主中穩穩地立足的根本。
而真人版《花木蘭》的改編,卻把小人物成長史,直接變成了天才女性覺醒史。
假如我們不去考究迪士尼對於市場的迎合心理,而僅僅關注導演藏在影片背後的可能心態,就會發現——
這次改編的失敗,不在演員,不在武打,不在技術,而在於表達故事時,導演沒有理順的平權夢。
這個「不順」,主要表現在鞏俐飾演的女巫仙娘一角上。
《木蘭詩》裡的花木蘭,只有國家敵人,沒有具體的個人對手。
而公主花木蘭的成長,卻必須要有個反派的刺激,才能使這個「反抗傳統」的故事講通。
沿襲迪士尼公主命運中一定要有的反派配置,於是安排出一個女巫仙娘。
傳統讓女性必須隱藏住不遜色於男人的天賦,否則就被認定為邪惡的女巫。仙娘不願意接受壓制,可是她的抗爭方式,卻是隱藏於「主人」的身後,以此換取一塊立足之處。
一個實力遠弱於她的「主人」。
仙娘多麼強大啊,她一人可敵一國。甚至柔然國敢於和帝國叫板的底氣,盡在於仙娘。
仙娘以大女人的強勢,藏起小女人的軟弱。
這都可以理解。也都說的通。
可是,仙娘的犧牲,太符號化了。
像是一個「女權路上,無數的先驅者」代表。
符號得太沒有說服力。
這種符號式的糾結,還表現在對於女性選擇權的闡述中。
她讓花木蘭被拘於傳統,又衝破傳統,再在封賞的朝堂上,擺設一群站在男人身後的貴婦,這個符號化的場景,都為引出影片中那句話——
對家庭的奉獻,是一種基本的美德。
轟然一座偽女權的大山!
軍中三德「忠、勇、真」還不夠使,得再加上個「孝」字,別辜負了家庭責任。
生硬,刻板,像是一個面對審視的女鬥士,一邊要聲明權利,一邊要安撫同夥。
很難想像,一千多年過去了,女性還需要用這麼鄭重其事的方式,高喊著「誰說女子不如男?」,還要強調著「我上得朝堂,入得廚房」。
尤其,這聲吶喊,還發自歐美。
可是,我可以批評影片的技術不足,卻不忍太過指責導演的糾結。
圖:導演與主演
畢竟,這個距離木蘭一千多年的世界,在地球的每一個人類居住的角落,確實還有很多權利在左右兩性規則。
與此相比,魔改中國文化什麼的,其實不必要太較真——
一千多年前的朝代,不代表當今的中國。一個迪士尼公主的造夢殼子,更不代表文化中國。
期待迪士尼公主們的平權夢,能夠早一天實現,享受故事,討論傳統,讓公主們大大方方地,爭取「人的權利」,而不只是「女人的權利」;
有追求完美的動力,也有選擇不完美的權利。
【浮生有戲】
公眾號同名,ID:FSyouxi,歡迎來撩~
堅持原創 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