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袁建勝 復旦商業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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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期《管理視野》
事實在媒體的挖掘和傳播中被不斷補充完整,這整個過程支撐起真相,真實是一個開放系統,隨著新事實的出現、我們對真相的理解不斷的調整,實現認知的進化。
被新冠肺炎疫情隔離的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FT中文網前總編輯張力奮,在美國休斯頓養了十幾隻靜悄悄的蜥蜴。
本以為這是另一個尋常的寒假,張力奮按慣例結束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一個學期的工作,啟程去美國寫作,幾天後疫情突然暴發,武漢宣布封城。密切關注新聞的張力奮,和很多人一樣,只看懂了開頭,沒料中結尾,眼看疫情的「上半場」在中國逐漸平息,身後的美國又一頭闖進了下半場。
「整場」陪伴張力奮的,是這十幾隻蜥蜴,當自己被隔離在家,往日平淡的生活被打破,靜靜地觀察它們,成了張力奮每天必做的工作之一。張力奮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先是留校任教,後來赴英留學,獲傳播學博士之後回到業界,在BBC、英國金融時報從事新聞工作逾20年。2016年,他應邀作為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回母校執教。
「隔離不是日常生活的常態,但也不都是壞事。一是可以換一雙眼晴看世界、看自己,很多司空見慣的事突然放大,有了新意與靈感。同時也讓我們有機會做幾件一直沒做成的事。比如,養幾隻小動物,系統觀察它們,補一補生物學。感謝這次隔離,我實現了。」
輿情伴著疫情一波波洶湧而來,這位待在家裡的「新聞研究者」卻有了更為沉靜的思考,事實、真相、原點……簡單概念的重要性,在普遍焦慮的風險中,醒目地凸顯出來,預示著傳播在後疫情時代的新圖景。
01
海量信息的「供需失衡」
「有時候,蜥蜴們在寵物籠裡隔得很遠。它們只吃活的小昆蟲,如蟋蟀、麵包蟲。當你悄悄把蟋蟀放進去,其中一隻蜥蜴發現了它。過了一會兒,其他的都會圍過來,為什麼它們只吃會動的東西?它們之間是怎麼溝通信息的?它們有組織嗎?我至少見證一次,兩個蜥蜴似乎在合作攀爬光滑的垂直表面。」張力奮說。人作為一種高度社會化、互相聯繫更為密切的生物,信息流轉的內在機制又是什麼呢?
在他看來,從媒體角度看,這次疫情有兩個決定性的因素:一方面是生活狀態的逆勢改變,歷史上重大疫病下往往如此。另一方面是新傳播技術條件下,生產的海量信息。特別在當下社交媒體的蠻荒時期,這是新現象。兩者之間的張力,構成信息傳播供需失衡的加劇或錯位。我們可以知道無窮量的信息,但我們常常不了解最重要的基本事實,這是基礎事實的稀缺性。
在嚴格疫情防控的條件下,絕大多數人的生活是安全的,但隔離把物理世界突然變得很小,小到人們都要每天24小時共處,回歸家庭的小空間裡,同時也將感受、情緒高度放大、關注力轉移、匯聚成集中暴發的共同體驗。隔離,意味著人們的社會化程度降至低點,人們比平時更迫切地需要知道外界的信息和變化,來尋求生存心態的穩定。人在極端情景下對信息的強烈需求,可以是一種生理反應。
其實在疫情之前,焦慮也已成為現代人機制化的新常態,它隨著社交媒體的演進被凸顯出來,手機幾乎成了人類的延伸肢體,即時、海量的信息不斷衝撞著人們的感官和思維,幾乎成了主宰力量。在這樣的境況下,一個普通個體想要抵擋信息的裹挾更加困難,信息的篩選與核實變得非常重要,人們高度依賴權威的信息源,這也是媒體的價值與職責所在。過去幾個月來,張力奮也暗暗給自己熟知的媒體環境做著評估,第一財經、財新、財經、澎湃、《三聯生活周刊》等一批媒體的表現可稱得上能擔當得起媒體的招牌。
「特別是前期,這些媒體的一系列試圖追根溯源的報導非常引人注目,建立起基本事實的模型,這非常重要。在這一場重大公共衛生事件暴發時,人們對新聞的需求其實很簡單,就是我們所熟知的5個W,新聞最基本的要素:何時、何地、何事、何因、何人。基本事實至關重要。」張力奮說。
雖有海量信息,事實的稀缺性卻更為加劇了。不僅有謠言和段子趁虛而入,也有兩個意外的收穫:一個是鍾南山、李蘭娟、張文宏為代表的科學家和醫生們脫穎而出,成為新的明星,他們通過媒體和平臺不斷發聲,安撫人們的情緒。
另一方面,關於諸多普通民眾記錄武漢生活的民間文本,在張力奮看來,人在非常時刻記錄自己的生命體驗,是一種基本權利,是對媒體不足甚至缺位的「救贖」。隨著武漢封城的持續和疫情防控的推進,受眾需要獲知更多人的信息、境況,這些記錄便成了了公共書寫的一部分。疫情中,眾多普通人的日常記錄也成了爆款,比如年輕小夥「蜘蛛猴麵包」,用視頻記錄著武漢封城之後的日子,這位曾經只有幾千人關注的微博博主,短時間裡聚起500多萬的粉絲,一段視頻的點擊量就達到幾千萬的級別。
「此次疫情是回溯新聞為何物、研究媒體技術演進,以及大眾新聞啟蒙的最好契機,」張力奮說,「我們在經歷災難時,會更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和世界的脆弱性,從新聞傳播的角度,如何在新技術顛覆的趨勢中回歸最本體的問題,社會、經濟的正常發展,真新聞的供應是基本前提之一。」
02
真實的反轉
蜥蜴也有秘密。
張力奮很好奇,蜥蜴蛻下的皮總是消失不見,他查過資料,蛻皮過程只需要一天,但他在缸裡遍尋不到蛻變的遺蹟,為此他困惑了很久,終於有一天,在例常的觀摩時間,拍到了事實,原來是蜥蜴自己吃掉了。
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說清了「真實」與「證據」 的含義。相伴輿情出現的,經常是一次次的反轉。張力奮說,記者對事實負責。當事實出現反轉時,人們的判斷和認知也隨之調整。比如疫情發生前期,到底是不是存在「人傳人」的現象,出現過很多波折。
在張力奮看來,反轉不止是基本事實被推翻了,從而簡單得出另一個結論。從時間跨度看,它是一種基於證據的思維方式。事實在媒體傳播中不斷補充完整,整個過程支撐起真相的調查與斟別過程。它是個開放系統,隨著新的證據出現、不斷的否定和調整,實現認知的進化。
「只有事實本身發生了改變,所謂真相的反轉才會成立,這需要經過專業訓練的媒體,源源不斷地報導和輸出符合事實的信息。用戶雖享受海量信息,但在整個信息鏈,仍是體態龐大的弱勢群體。」張力奮說。
張力奮對中西方的媒體生態都了解。歐美媒體樂於報導負面新聞或壞消息。疫情當前,仍然如此。中國媒體對歐美疫情失控的嚴厲批評,使用的證據恰恰是歐美媒體遞來的「刀子」,即報導的壞信息。不同的事實之間有競爭,可以更好地接近真相。
關注事實是媒體的核心競爭力,圍繞網際網路時代媒體甄別事實的硬需求,歐美很多地區出現了提供服務的專業商業機構,通過技術手段判斷一張照片、一段音頻和視頻的真偽。
張力奮認為,事實反轉太多,是國內傳媒界境的重大缺陷。間接地傷害市場、社會秩序,甚至造成群體間的「撕裂」。「這些反轉提醒我們,媒體人認定和報導事實的專業素質多麼重要。重大公共危機,是檢測媒體權威性最重要的契機。」張力奮說。
03
新聞的前景,是回歸原點
張力奮有過很多頭銜,他最珍視的是「記者」二字。經歷過疫情更讓他意識到,在辨別事實成本變得越來越高的當下,更凸顯這份工作不可或缺的價值。
「近年來,新舊媒體是業內的主要話題之一。我認為媒體本質上並無新舊之分,這不是技術、平臺和投資的問題,而在於是否堅持新聞本原的問題,一個不斷發掘和報導事實的媒體才是合格的,如果一個媒體無法提出問題、幫助受眾界定事實,無論新舊,都沒有存在的意義。」張力奮說。
張力奮鍾愛新聞這個身份和職業,幾乎成了他的信念。但對鼓勵年輕人從事新聞工作,他心中還是有些忐忑:國內媒體的現實狀況如此,收入不高、成長空間小、人才流失嚴重,是不是算一條艱難的事業道路?
「歐美媒體日子也不好過,但它們迄今沒有遭遇國內這麼嚴重的、結構性斷代的整體問題。評價一個行業的前景,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優秀年輕人是否願意選擇它執業。」張力奮說。
本次疫情對新聞傳播領域同樣是一次「預警」,作為現代社會運行的基礎設施或「標配」,要鼓勵年輕人投入新聞這個公共服務領域,同時社會要培養對公共媒體的尊重。
張力奮又提及自己的蜥蜴項目。剛剛養它們時,很擔心買不到它們的主食蟋蟀,需要到寵物店購買。嚴格隔離之下,餐館都無法營業,寵物店還能開嗎?張力奮去查閱相關資料,發現寵物店和醫院、藥房、超市一樣,被列為保證社會正常運轉的「基本公共服務」之一。
「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自我保護是人類的天性,現代社會的運行非常複雜,個體、社區和社會緊密相連,需要不斷優化遊戲規則來實現,在減少風險和維持生活常態之間取得最優平衡。媒體的轉型也是如此。」張力奮說。
□ 作者/袁建勝
□ 封面圖/視覺中國
原標題:《張力奮:真相的傳播,是回歸新聞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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