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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屋這種「糟糕」或「昏暗」的地方是「不受監管、不合常理的補充物」,通常需要通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心理模型的分層地形來掌握。房屋的垂直分層——地下室、樓梯、閣樓——都是心理深層地形的一部分。
不妨思考一下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驚魂記》(Psycho,1960年):有通向山上以復折式屋頂為特點的木匠哥德式(Carpenter Gothic)房屋的臺階;有通向平臺和母親所在房間的致命樓梯;有深埋在地下室和沼澤中的秘密。
哥德式走廊
霍勒斯·沃波爾在《奧特蘭託堡》的開篇就描述了一座中世紀城堡,這個空間夢幻般的邏輯讓人迷惑,畫廊中的生動肖像也令人不安。此外,古堡地下遍布的秘密通道和逃生隧道,顛覆了地上部分的等級制控制。最初的文稿來自充滿迷信的16世紀,所以沃波爾在重寫時小心謹慎,避免使用「走廊」等現代詞語。
沃波爾完成這個狂熱的混合小說的地點,也讓他變得非常重要:他在風景如畫的泰晤士河畔,里奇蒙(Richmond)稍北的草莓坡(Strawberry Hill)上有一處房子。沃波爾花費了40多年的時間將其改造完成,整個工程是對其父位於諾福克(Norfolk)的完全對稱的帕拉第奧式豪頓莊園(Houghton Hall)的直接回擊。豪頓莊園於1735年建成,作為英國第一任輝格黨首相的郊外度假場所,它體現了啟蒙運動時的秩序和力量。相較而言,霍勒斯則從1749年開始建造小規模建築,這些建築混合了11世紀到15世紀的諸多建築風格和裝飾風格:魯昂大教堂、蘭斯大教堂、國王學院、劍橋大學、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中世紀石質庭院、玻璃幕牆、彩色玻璃以及從全歐洲其他教堂汲取的元素都有所體現。儘管事實並非如此,但這會使建築看上去是多個世紀的有機結合。沃波爾組建了品味委員會(Committee of Taste),只復興前現代哥特風格中的「珍貴野蠻」之風,從而確保房屋保持其純潔的目的。草莓坡在當時廣受讚譽,以至於沃波爾最後還為遊客寫了一本指南《別墅簡介》(Description of the Villa)。指南涉及了房子的方方面面,從大畫廊的扇形天花板到小走廊中最小的裝飾品都有記錄。
18世紀90年代,安·拉德克利夫一系列決然的現代小說表現了區分古代建築空間和現代建築空間的重要性。在《浪漫森林》(The Romance of the Forest,1791年)中,最初的威脅和懸念位於哥德式教堂的廢墟及其「曲折的通道」中,這種不連貫的空間與外面森林中的小路如出一轍,「迷宮一樣,只會迷惑人心」。很快,女主人公艾德琳的噩夢中就出現了上述情景,她先是「在教堂中曲折的通道裡發了瘋。那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徘徊了很久,可一扇門都沒找到」。艾德琳逃離了包括地下各種通道、隧道、地牢在內的教堂的種種威脅,回到了社會秩序和禮儀中。這一切以她走進明亮的拉魯克(La Luc)城堡為標誌——那裡視野開闊,風景如畫,看似壯美,實則隱藏著無數想像帶來的恐懼:「莊園並不大,但很實用,有優雅簡潔的氣質,秩序井然。」通過對「小客廳」的細緻描繪,我們發現那裡的空間從左到右分布合理,家庭客廳和書房區分明顯,這表明艾德琳已經擺脫了迷信的無序,走近了開明的現代生活。她從迷宮和混雜的通道中進入了現代家庭走廊合理的比例和布局中。
到了19世紀中葉,走廊在家庭住宅中大量出現後,「走廊鬧鬼」的故事便屢見報端:新聞報導、城市故事和荒誕奇談中都存在著諸多不確定性。1863年,登上《肯特公報》(Kentish Gazette)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一例,這個發生在薩默塞特(Somerset)一棟古老家宅的鬼故事似乎婦孺皆知:「是這樣的,基本上每晚午夜十二點時,就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自某條走廊的一頭進來,然後從另一頭出去。」腳步聲伴隨著絲綢蹭地的聲音,暗示走過的應該是位女性。「我得到了……早已準備好的許可,在鬧鬼的走廊住一夜,有必要的話,多住幾晚也可以。」敘述者邊說邊擺好桌子,和另一個朋友玩兒紙牌,好「完全擋住通道」。午夜將近,腳步聲傳來,漸漸「沿著昏暗的走廊」遠去,可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我承認自己驚呆了。」故事結束,可這種現象還是未能得到解釋。
1897年,「真實的」心理調查在珀斯郡(Perthshire)巴勒欽莊園(Ballechin House)進行,其中,走廊也是鬼魂出沒的主要地點之一。這次頗具爭議的調查佔據了《泰晤士報》的多個版面。比特侯爵夫人(Marquess of Bute)要求新成立的心理研究學會對傳說中一棟鬧鬼的房屋進行調查。這棟房屋始建於16世紀,於1803年全面重修,並在1887年增建了一棟翼樓。據說,有的房間裡會發出咚咚聲、尖叫聲和叩擊聲,而且「裝有迴轉門的長廊裡」還有不少動靜。午夜過後,很多獨自前來的訪客「常常會聽到迴轉門被推開的聲音,走廊中還有腳步聲」,有的時候,門會被猛地關上,那種力量很大,都快把鉸鏈從木頭上帶下來了。這次調查由對心理問題十分敏感的艾達·古德裡奇-弗裡爾(Ada Goodrich-Freer)負責,它被認為是輕率敏感的調查員得出的拙劣結論而備受嘲笑。有一種解釋是,房屋中有很多木板房間,房間後有通道,非常適合嚇唬膽小的人。心理研究學會在媒體洩露了秘密後就擱置了調查,但弗裡爾和侯爵夫人關於這次調查的書成為雪莉·傑克遜(Shirley Jackson)的經典恐怖小說《山宅鬼驚魂》(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1959年)的素材來源。後來,這部作品被羅伯特·懷斯(Robert Wise)改編為令人難忘的電影《猛鬼屋》(The Haunting,1963年)。
羅伯特·懷斯的《猛鬼屋》(1963年),表現走廊的長鏡頭
幽靈故事的黃金時代(自約1880年到1914年)出現了大量傳說,讓人對現代走廊空間產生了真正的不安。在亨利·詹姆斯《歡樂的角落》(The Jolly Corner,1908年)中,斯賓塞·布萊登(Spencer Brydon)回到紐約,得到了他繼承的豪宅,且整夜都走在空蕩蕩的走廊裡,將房間、走廊與有悖常理的期望聯繫在一起——「他可能會遇到陌生人,空房子某條昏暗通道轉角處會有個不速之客」。神秘的追尋在「敞開的房間和空蕩蕩的走廊」中進行。布萊登在角落發現了兩個房間,似乎是一連串相互溝通的房間,「三個房間沿著一條普通走廊建造,但前面還有第四個房間,後面就沒了」——是條死胡同。他突然不太想面對門後的人了,陷入了所謂的「模糊的痛苦」中,「他下定決心,更確切地說,他太過恐懼,就真的停下了腳步」。布萊登轉身想逃出這棟房屋,可卻在樓梯最底下的地方遇到了一個面目全非的幽靈。他一下昏了頭,不敢相信,「在漫長的灰色走廊的盡頭」才清醒過來,「那是他黑暗隧道的另一端」。
恐怖電影:走廊鏡頭
在恐怖電影的視覺經濟中,走廊扮演著更為重要的角色,所以至少在《卡裡加裡博士》(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1920年)的表現主義幽閉恐懼空間之後,走廊鏡頭就成了很常見的比喻方法。非常有意義的例子是,電影《魔鬼的詛咒》(Night of the Demon,1957年)——由雅克·圖爾努爾(Jacques Tourneur)根據詹姆斯的故事《運用如尼魔文》(Casting of Runes)改編而成——美國心理學家約翰·霍爾頓(John Holden)身處一個無名酒店的走廊,當他的手剛碰到房間門時,腦海中就閃過了惡魔的形象。這是在典型的現代空間中對前現代的借用,但霍爾頓身後走廊空間的突然變形擴展也揭示出,面對超自然的威脅,心理學家可疑的理性主義也會表現出難言的脆弱性。
在狹窄的焦距範圍內拍攝經典的廣角鏡頭,走廊狹窄的空間被扭曲,空間得以擴展,觀眾因此迷失了視線:「框架邊緣不再筆直,線條也變成傾斜的。畫面中空曠的空間得以擴展。距離比人眼看到的更長。」這種手法在《猛鬼屋》和《古屋傳奇》(The Legend of Hell House,1973年)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兩部電影拍攝走廊的鏡頭幾乎全部使用了變形的廣角,以此來體現山中別墅走廊的無盡感。
達裡奧·阿根託執導電影《陰風陣陣》(1977年),蘇茜·巴尼恩(Suzy Bannion)沿著舞蹈學院的秘密走廊走向最終的答案
走廊之所以在恐怖電影中大量出現,是因為攝像機在有限空間中推進,就會使屏幕外走廊空間中和攝像機經過的空白處帶來的恐懼成倍增加。達裡奧·阿根託(Dario Argento)的《陰風陣陣》(Suspiria,1977年)為了製造懸念,在舞蹈學院高度程式化的走廊和秘密通道中,運用了奇怪的停頓,還讓鏡頭從動機並不明確的視點滑過。在歌劇式的結局中,隨著鏡頭的穩定推移,在隱秘走廊的轉彎處,出現了一句句隱秘晦澀的咒語,它們揭示了女巫正在遠處集會。
達裡奧·阿根託執導電影《陰風陣陣》中的巴洛克式宿舍走廊
無論是在筆直的遠景還是成角度的轉彎處,走廊的長度可以讓物體從觀眾的角度前進或後退,帶來不祥的感覺。狹窄的空間可能包含威脅,將走廊變為嚴酷的考驗之地:這種情況很常見,從羅梅羅的殭屍恐怖電影《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1968年)到《活死人黎明》(1978年)中的商場拱廊,再到《生化危機》系列作品中保護傘公司(Umbrella Corporation)有著各種研究設備的無盡走廊。有時,走廊空間本身也會擴張,強化其作為過渡空間或傳送空間的作用,《鬼驅人》(Poltergeist,1982年)中的室內走廊,就被進行了不符常態的扭曲和伸展。走廊空間本身也會成為恐懼的源點。在《超自然活動》(Paranormal Activity,2007年)等具有重大影響力的電影中,相當一部分片長都是在等待,等著有什麼會從遠處半開的臥室門裡那片空洞的黑暗中走出來。在邁克·弗拉納根(Mike Flanagan)的《缺席》(Absentia,2011年)中,街道盡頭的地下通道是我們無法完全了解的秘密通道。在英國舊片重製電影《邊疆》(The Borderlands,2013年)的結尾,慢慢變窄的隧道最後將人擠壓致死。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另一種利用這類素材的方式是找到習慣使用走廊空間的導演。我在此要介紹3位善用走廊的導演。在《冷血驚魂》(Repulsion,1965年)中,羅曼·波蘭斯基用表現主義的華麗形式表現了走廊的扭曲感。卡蘿爾(Carol)的瘋狂通過一種主觀幻覺得以表現:公寓走廊牆壁中總有手伸出來要抓她。在《租戶》中,波蘭斯基運用了扭曲的角度,讓攝像機在巴黎某座公寓樓的走廊中移動。在《魔鬼聖嬰》(Rosemary’s Baby,1968年)中,形式成了內容,因為公寓中神秘的封閉走廊裡暗含著達科塔(Dakota)大廈租戶之間邪惡陰謀的線索。
大衛·林奇(DavidLynch)通常會用走廊空間喚起人們對未來的恐懼,從《橡皮頭》(Eraserhead,1976年)中走廊的陰影,到《藍絲絨》(Blue Velvet,1986年)中作為傑弗裡(Jeffrey)進入成人性愛世界入口的深河公寓(Deep River),皆是如此。在《雙峰鎮》(Twin Peaks,1990—1991年及2017年)中,在房子裡的樓梯、門廳和走廊等過渡性家庭空間中經常發生性傷害事件,而在酒店門廳或機構走廊裡,則總是會有暴力襲擊。在試播片段中,校長宣布蘿拉·帕爾默(Laura Palmer)去世前,有一段毫無目的的鏡頭從空蕩的學校走廊中滑過。紅色房間以及蘿拉之後居住的白色小屋或黑色小屋都是超自然的空間,不斷地被分成帶有窗簾的迷宮,因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存在。在《穆赫蘭道》(Mulholland Drive,2001年)中,小餐館後面一條狹窄小巷的轉彎處出現的可怕場景足以將人嚇死。林奇甚至在自己位於穆赫蘭道的房子中精心構造了曲折的走廊,它可通向《妖夜慌蹤》(Lost Highway,1997年)中充滿羞辱意味的婚床。那條走廊是充滿恐懼感的虛幻空間——從某個角度看,在那裡攻擊弗雷德(Fred)的甚至是攝像機本身。理察·馬丁(Richard Martin)注意到林奇對「黑暗走廊、狹窄通道和幽閉恐怖空間象徵力量」的痴迷。他認為,在《妖夜慌蹤》中,「走廊是某種傳送門,是弗雷德反覆失蹤的轉換空間」。
《雙峰鎮》試播片段(1960年),宣布蘿拉·帕爾默的死訊之前,鏡頭掃過空蕩蕩的學校走廊
戴爾·庫珀(Dale Cooper)在黑色小屋超自然的走廊空間中,《雙峰鎮:歸來》(Twin Peaks:The Return,2017年)劇照
然而,最具影響力的是斯坦利·庫布裡克對攝像機單點視角帶來的完美感的痴迷。通過這種方式,走廊的消失線成了他最青睞的電影形式之一。庫布裡克的鏡頭會猛地向前或向後吞噬空間,掌握這一點需要絕對的技術精確度——這正是他標誌性的手法。他在《殺手》(The Killing,1956年)貫穿房間的直線軌道上試驗了這種手法,並在《光榮之路》(Paths of Glory,1957年)的壕溝中滑過的鏡頭裡對其進行了進一步優化。走廊的建築空間構成了鏡頭本身的運動軌跡,走廊和鏡頭在完全對稱的方式中互為鏡像。
拍攝恐怖電影時,要想避開《閃靈》中拍攝瞭望酒店走廊的鏡頭的影響幾乎不可能。這是運用加雷特·布朗(Garrett Brown)的新發明——攝影機穩固器——的早期電影作品之一,且絕對是第一部倒轉使用此設備的電影,它讓鏡頭在距離地面幾英寸的地方滑動。電影充分利用了走廊嚴格的水平性,讓攝像機輕鬆地跟在丹尼三輪車的後面沿水平方向移動,廣角鏡頭的運用使牆壁赫然聳立在丹尼身邊。讓-皮埃爾·格恩斯(Jean-Pierre Geuens)認為《閃靈》引入了「新的鏡像系統」,從而將攝像機從移動式攝影車中解放出來,使得主觀視角的體現不再局限於對傳統手持式搖鏡的使用。此外,這種方式還打造出失重的機械式視角,「不一定來自某種實體」(加雷特·布朗語),「而是來自更順暢更怪誕的東西」。
電影《閃靈》截圖
「怪誕」這個詞恰當嗎?走廊空間要激發的是什麼樣的情感?難道這種充滿懸念的空間總是為了表現更極端的恐懼?是第一波哥德式電影成功與否的衡量標準?佩雷克思考「巴黎地鐵車廂」的時候,認為這種空間於他而言是「虛空,殘缺,是無形之中的不成熟」,「它的沉默由來已久,以引發某種類似害怕的情感而告終」。這種更安靜的感覺,這種類似害怕的感覺,就是我們所說的恐怖或Angst。
《走廊簡史 從古埃及聖殿到〈閃靈〉》
作者: [英]羅傑·盧克赫斯特
譯者:韓陽
東方出版社 2021年1月
已獲出版社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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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羅傑·盧克赫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