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2018剛開年,《黑鏡》第四季,撲了。這裡的「撲」顯然並非意指《黑鏡》已步入爛片行列,畢竟豆瓣8.3分、IMDb(網際網路電影資料庫)均集7.9分雖不如前作,但足以讓一大票劇集都望塵莫及。然而,正如村上春樹曾在小說中引用過的那句話,「出色王國的黯然失色,遠比二流共和國崩潰的時候令人悲傷」,或許可以此句來理解為什麼這季《黑鏡》遭遇的差評會大大超過第三季。不過,崩潰的點究竟在哪兒呢?
《黑鏡》的編劇查理·布洛克曾自稱「屬於絕對受不了社交媒體相關行為的那一代人」,在他筆下,近未來的科技與人類的交互作用常常會帶來令人脊背發涼的後果,這使得《黑鏡》問世不久便成為了科技負面作用的代名詞。但《黑鏡》又不僅僅是技術悲觀主義式焦慮的產物——它的最大價值實際在於其批判性與反身性共存的科技反思,而在第四季中,某種變化已然出現。特別是在對「愛」的表達中,《黑鏡》暴露了其「位置」的挪移。
《黑鏡4》劇照「愛」的不可能:批判性與反身性的科技反思Anyone who knows what love is will understand(知道愛為何物之人將會理解),這首1964年的靈魂樂曾在《黑鏡》系列中被反覆使用,而在第四季的《鱷魚》一集中,「anyone」又再次到來,當然,在這樣一個如同《冰血暴》的罪惡滾雪球式故事中,這首歌與「愛」依然關係甚微,一如它在第一季《一千五百萬點數》裡的首次出現。
作為《黑鏡》中獲譽甚高的一集,《一千五百萬點數》搭建起了一個任何人都不得不娛樂至死的「美麗新世界」。這個世界中的人們每天都被各式各樣的科技化的電子屏幕包圍,而他們所能做的只是不斷在室內的動感單車上騎行,為所有電子屏幕提供電能的同時為自己掙取「點數」。當點數達到一千五百萬時,人們便能夠參加電視節目Hot Shot(一個尖酸刻薄版的《達人秀》),而只有通過參加這個節目被評委發掘,這些人們才能擺脫每天蹬車和被強制觀看各種娛樂、色情節目的命運。為了讓心愛的女孩艾比實現音樂夢想,黑人賓將自己的點數捐獻給了艾比,並陪伴她走上了Hot Shot的舞臺。正是在這個舞臺上,關於「愛」的歌曲第一次響起:你可以責備我,但知愛的人他會懂。諷刺的是,評委既不懂「愛」也不關心艾比的夢想,而是幾乎威脅性地建議她到色情頻道發展。按《黑鏡》的風格,艾比最終接受了評委的建議——「愛」被排除在了「世界」之外,滯留在這個體系之中的只有無盡的「性」,就像八十年前赫胥黎寫下的那個故事:性可以盡情享用,而愛則不必擁有。
悲憤的賓拼命重新掙回了點數,最終再次來到了Hot Shot的舞臺。在表演結束之後,他用電子屏幕的碎片抵住喉嚨,向在場的評委破口大罵:
「在你們眼中我們都不是人,在你們眼中我們都是飼料……我們不知道什麼更好的東西,我們只知道這些虛偽的『飼料表演』和買狗屎商品。我們與人溝通和自我表達的方式就是買狗屎。我們的最大夢想就是給電子形象買個新應用,那玩意都不存在!……我們日復一日辛苦勞作所為何事?只是為了給大大小小的格子和屏幕供電!」
可以說,這段激情澎湃的演講基本涵蓋了作為「神劇」的《黑鏡》所涉及的諸多話題:科技預/寓言、消費社會、媒介控制、技術豢養以及人的異化。當然,《黑鏡》的「美麗新世界」不僅暴露了某種科技「撞擊」必然帶來的問題,而且藉助於科技這面「鏡子」,當前時代的種種癥結也得到了觀照:注入了人類原有記憶的人工智慧在何種程度上可取代其人類本體(《馬上回來》)?被克隆的虛擬意識體能否應享有人的基本權利(《白色聖誕》)?《沃多時刻》中深諳大眾媒體話術的虛擬人物沃多最終在政壇走俏,與後來川普的成功當選形成了有趣的對照,而《白熊》和《急轉直下》更是借科技之力對我們當下的拍照圍觀、打分點讚等社交行為進行了極端化的展現……
這就是「黑鏡」——當屏幕上的光亮漸消,漆黑的面板終於暴露了被遮蔽的真相,「世界先是變醜,然後熄滅」。科技由此顯示出了其荒涼的一面。不過,這裡不可忽視的是鏡中映射出的交互圖像:「鏡子」作為一種隱喻,其攜帶的反身性,在《黑鏡》前兩季中得到了極好的呈現。
賓的「炸裂發言」一針見血、直擊問題的癥結,最終毫無疑問且成功地失敗了。對於賓的演說,評委大呼精彩,虛擬觀眾被徹底點燃,抨擊這一體制的賓既未受到懲罰也沒實現他的願望,相反,他成為了這個體制的一部分,他憑著極具批判力的演講術為自己在這個體制的頂端贏得了一個位置。「anyone」再次響起,「愛」不見蹤影,賓的眼前漾起一片失敗的綠意——他「成功」了。這個結局包含了多重意蘊,首先,它宣告了反抗的無效性,對消費的反抗這一行為本身最終會被消費社會所吸納,成為被消費的對象,其次,《黑鏡》對消費、科技的負面作用的抨擊、嘲諷與賓的演講是同構的,賓作為反叛性力量被系統吸收,實際上也暗示了作為批判主體的《黑鏡》同樣構成了它所批判的科技消費的一部分。《黑鏡》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如果說它為我們提供了對科技與消費的某種質疑,那麼它同樣質疑了自己的質疑本身。在德國社會學家盧曼看來,任何觀察都有盲點,不存在任何關於對象的絕對正確的看法,因此同樣重要的是對觀察的觀察。此前的《黑鏡》所做的正是主動暴露自身的「盲點」,並通過瓦解自己立場的這一反身性包納對科技的負面考量,由此構成了科技反思的完整圖像,同時這一反思也保留了二階觀察的可能。這一可能便由那一「不可能的愛」所標示出來。正如《一千五百萬點數》所表明的,「愛」是被系統排除的冗餘,它不為科技所消化,卻又如那首靈魂樂一般陰魂不散,它飄蕩於《黑鏡》的四季,它響徹在Hot Show的舞臺,也被吟唱於《白色聖誕》,它出現在擊殺「蟑螂」的戰場,也被播放於罪行現場。沒有一次「愛」得到了系統的接納,然而正是這種「愛的不可能」提示了二階觀察的位置。不可能的「愛」是一種象徵性的空間,它是為科技所封閉的系統之外的環境,它標示出不能為科技、媒介所吞沒的部分,這個部分便是觀眾可以佔據的「位置」——它在系統之外觀察,同時自身也遭受質疑(「愛」不可能實現)。
這就是為什麼在《黑鏡》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裡——《國旗》中英國首相被迫與豬交配,《白熊》中罪犯被一次又一次地圍觀折磨——我們無法攫取到一個明確而絕對的批判性力量,因為我們佔據了「愛」的位置,於「黑鏡」之中瞥見了自己,我們僥倖逃逸於系統之外,可是我們也並不完全擁有自身。這才是《黑鏡》的科技反思最有意思的地方。然而,在第四季中,這種批判性與自反性共存的科技反思卻似乎走到了它的「盡頭」。
《黑鏡4》劇照「愛」的可能:反諷的「世界」「愛」是很多科幻影視劇都喜歡討論的主題,同時也是他們無法討論的主題。《銀翼殺手2049》追問了仿生人與人工智慧的愛是否可能,再往前,《她》則藉助人工智慧探討沒有身體的愛如何可能,然而,它們實際上都未觸及「愛」本身,在這些科幻電影中,「愛」只是一個「位置」,我們借科技穿透其中,從而窺見了時代的陰面。所以《銀翼殺手2049》裡的「愛」最終指向了市場與消費,《她》裡的「愛」則成了某種自戀形式的形象表達,更不必說史匹柏《人工智慧》式對「愛」的簡單情節式挪用了。正是在這一基礎上,《黑鏡》將作為「位置」的「愛」本身「位置」化,反而使其彰顯了出來。於是,在「愛」的不可能中,一種既指向對象又指向自身的反思成為了可能。不過,這種自我指涉的表達卻在第四季「可能的愛」中,為另一種表現方式取代了。
《黑鏡》第四季的《吊死DJ》講述了一個「愛」如何可能的故事。在一個和《一千五百萬點數》同樣封閉的世界裡,人們的唯一生活就是在人工智慧的安排下尋找自己的最佳伴侶。人工智慧根據男女各自的信息,安排他們與不同的人在一定的時間內交往,同時也在每次交往中記錄下相關的數據,如此經過不知多少次反覆,人工智慧最終能在系統中篩選出與你匹配度最高的那個人,「愛」由此在系統內達成。有趣的是,這個故事中也存在一個反抗行動,曾被系統安排交往的弗蘭克和艾米互相認定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人工智慧卻為宣稱為他們找到了各自最適合的對象,為了逃避系統為自己決定的命運,弗蘭克和艾米攜手逃亡,準備去到這個世界之外。然而,他們逃亡之後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被系統安排約會了一千次,其中有998次他們都攜手反叛,人工智慧由此確定了兩人是對方的最佳伴侶,「愛」由反抗確認,弗蘭克和艾米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系統裡。
如果說此前《黑鏡》中的「愛」是系統的冗餘,那麼到了《吊死DJ》,「愛」則成為了系統明確收集和管制的對象,這實際上暗示了二階觀察視點的消失。這在弗蘭克和艾米的反抗中得以明確。與賓的反抗不同,賓作為挑戰系統的力量最終被系統吸收,他所經歷的是由外在而內在的系統同化過程,而弗蘭克與艾米的反抗本身便是系統設定的參數,是人工智慧匹配機制的一個環節,反抗正是這個超穩定系統的一部分,是超穩定系統的自我演算。隨著逃逸之「愛」被數據捕捉而得以可能,這個系統不再擁有任何外部,任何反抗都是《黑客帝國》式自我更新的需要。反身性的自我指涉不再必要,科技反思由此走到了它的「盡頭」——在弗蘭克和艾米的圓滿結局中,我們能覺察出某種詩意的反諷:這樣的結局難道不是建立在「愛」被完全操控的處境之上嗎,或者如弗蘭克所言,或許系統就是要讓你在不斷地戀愛中疲憊以至於你最終不得不確認系統為你選擇的「最佳」是「最佳」?這樣的詩意反諷也曾在第三季中出現。在《聖朱尼佩羅》一集中,人類的意識可以在一個虛擬的「雲小鎮」聖朱尼佩羅中獲得永生,而故事的結局則異常溫暖,一對在現實中互無關聯且年邁病重的女性凱莉和約克夏在聖朱尼佩羅中以青年的面貌長相廝守,再也沒有現實的病痛與「永生」的疑慮:垮掉派詩人布勞提根曾以「所有這一切/都被那慈愛的機器照看」想像後控制論時代人、機器、自然和諧相處的情境,而布洛克則以其英倫性冷淡風為這一場景投下了濃鬱的「陰霾」——「愛」在系統之中可能了,但它卻只能以反諷的方式(「機器的照看」)才能得到理解,甚至,它還不止依賴於機器的照看,它還出於機器的安排。於是,《黑鏡》第三季中出現的反諷因子,在第四季中已然成為了可以取代科技反思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那麼,《黑鏡》此前的科技反思與第四季中展現的反諷有什麼差別呢?克爾凱郭爾或許可以給我們一點提示。在《論反諷概念》中,他認為反諷具有詩意,而這種詩既是一種逃避也是一種和解,因為它只是「通過給予我另一個現實、一個更高的和更完美的現實而把我和既定現實和解」。在科技反思中,我們擁有一個「愛」的「位置」,這個「位置」使得我們在批判科技的同時也觀照自身,它自我瓦解,卻不減批判的鋒芒,因此,它是無把握之把握,而在反諷中,「愛」的「位置」已然失去,它只能無奈地寄居於自己嘲弄的對象之中,並想像自己能以某種富有張力的方式將自己撬出無法反抗的困境,這導致它最終的結局只有兩個:要麼走向虛無,要麼走向無限。在《黑鏡》第四季中,我們沒有看到虛無,相反,第四季的技術反諷正召喚著一個更大的「世界」——那是「反諷」與「科技」都被作為「藏品」而收納的「博物館」的世界。
《黑鏡》由反思走向反諷,既是這一批判性與反身性共存的表現方式的極端化,也暗示了在一個不再擁有「外部」同時還在不斷生產「外部」的世界裡,原有的反思模式存在的危機。在《沃多時刻》中虛擬人物沃多的扮演者說:我只會諷刺,不會政治。而恰恰是在諷刺、反諷成為政治的時刻,科技反思走到了它的「盡頭」——不可能的「愛」終於被反諷所帶出更大的「世界」所收集,「博物館」美學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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