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影評、薄荷糖工作室創始人
荔枝影評類播客「薄荷糖電影季」主播
2011年底,《黑鏡》第一季首播,這部由英國Channel 4電視臺出品,利用英國人最擅長的黑色幽默來探討和反思科技發展帶給人類負面影響的迷你劇,在中國影迷圈引發了轟動,一時間人人傳誦,爭相觀看,乃至被頂禮膜拜,豆瓣評分更是高達9.3。兩年後,《黑鏡》推出第二季以及聖誕特別篇,同樣是好評如潮,豆瓣評分依舊堅挺在9分之上。甚至有網友表示,如果一輩子只能看一部英劇,那唯一的選擇就是《黑鏡》。
《黑鏡》到底好在哪裡,為何能引發如此多觀眾的熱捧,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他藉由可以預見的未來,道出了人類與科技之間密不可分卻又矛盾糾葛的複雜關係。人類社會,自網際網路出現以後,開創了嶄新的紀元,人類生活發生了徹底的變革。人們在享受網絡給生活帶來的便捷之時,卻往往忽視了科技發展所導致的人的異化和信仰危機。社交媒體雖然降低了溝通的門檻,卻讓現實生活中人際關係變得更加冷漠,無處不在的資訊和信息,並沒有給人類帶來更多共識,反而讓人們越來越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變成了人云亦云的烏合之眾。科技的發展本是一柄雙刃劍,在給人類創造方便之餘,會使得人類越來越依賴科技,甚至最後淪落成為科技的奴隸。這種論調乍聽之下可能聳人聽聞,但仔細琢磨一下,也不無道理,而這種論調,恰恰就是《黑鏡》創作的基礎。
《黑鏡》的創作者查理•布魯克,更是一個不走尋常路的怪咖。大學讀的媒體研究專業,畢業論文卻寫了關於電子遊戲的研究,為此差點沒能畢業。畢業後改行去畫漫畫,作品《殘忍動物園》被諸多書店聯合抵制,不予上架,他的漫畫之路就此擱淺。查理•布魯克並未氣餒,投身報業,搖身一變,成為了衛報最受歡迎的專欄作家。然而他的作家之旅也不消停,2004年,他在衛報發表了一篇攻擊小布希當選美國總統的文章,引起軒然大波,衛報被迫發表道歉聲明,查理•布魯克也為此丟了飯碗。之後,查理•布魯克又殺入電視圈,2008年,小試牛刀的恐怖劇集《死亡片場》,便獲得了素有英國奧斯卡之稱的英國電影學院獎的提名,奠定了他在英國電視界的地位。就在《黑鏡》第一季推出之前,他還製作了一套紀錄片,名為《看電視毀人生》,查理•布魯克親自出鏡,以嬉笑怒罵的方式,吐槽了電視節目對觀眾的各種不良影響,其中很多思考,都延續到後來的《黑鏡》當中,將其視為《黑鏡》的前傳,亦不為過。
《黑鏡》系列,最出色的當屬看似荒謬又無限接近真實的世界觀設定,在既定的環境中,去考察劇中人物的走向,從而帶出作者對科技和人性的思考。在第一季中,最為觀眾津津樂道的,就是第一集《國歌》。歹徒綁架了英國公主,以此為要挾,要求首相在下午四點全球直播和一頭豬發生關係。至於歹徒為何提出如此變態的要求,並不是作者關心的重點,他關心的是在社會公共事件中,民意的走向和傳統媒體、社交媒體在其中起的作用。綁架案第一時間就在社交媒體上公布,傳統媒體隨之跟進,全民都被卷進這場公眾的狂歡。起初的民意調查顯示,民眾一邊倒的支持首相,而當首相準備用替身作弊的意圖被拆穿之後,再加上綁匪送來斷指的行為,民眾迅速倒戈,首相只好無奈就範。社交媒體病毒式的傳播,曾被認為是打破新聞管制的利器,但事實上大多數時候卻成為孕育謠言的溫床。當所有人都在其中享受自我表達的自由,眾口鑠金,言論演變成輿論,態度演化成暴力,這樣的後果,誰又能想像得到?
在第二季的第三集《沃多時刻》裡面,一個插科打諢的卡通人物,因為廣受觀眾喜愛,竟然以虛擬形象參與國會競選,成為最大熱門。片中主角說,我不懂政治,不想成為政客。頻道老總馬上說,我們不需要懂啊,沃多只是一個卡通形象,我們如果要通過一個法案,就放到網上去投票,少數服從多數,這就是民主。主角反駁說,那YouTube就是民主,可是播放量最高的,是用一隻狗的屁聲模仿《歡樂時光》的歌曲。現實就是這麼荒謬,當個體的選擇融入群體時,最終的表現總是庸常的勝利。YouTube如此,回頭想想,我們身邊的微博、微信的熱點頭條又是什麼呢?在勒龐的《烏合之眾》裡面,他曾反覆強調,群體是沒有理性的,他們不會分析,不會質疑,與他們交流,任何理性的發言都是無用的,你需要的只是在暗示之後給他們一個最堅定的定論,然後反覆的肯定這個觀點,無論這定論有多麼荒謬,他們都會相信。所以,無論是《國歌》裡的網絡民調,還是《沃多時刻》裡民眾的支持,都只是群體洶湧的民意,而民意是完全可以操控的,和真正的民主,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在《1500萬的價值》中,作者為我們展示了一個死氣沉沉的未來社會。在那裡,人們生活在滿是屏幕的虛擬世界裡,穿著同樣的衣服,吃著同樣的食物,做著同樣的事情。唯一的區別,就是每個人選擇的娛樂節目和虛擬形象的不同。就連這個選擇也只是被動的,因為無論怎麼選擇,也跳不出系統提供的選項。然而可悲的是,絕大多數人自得其樂的生活在其中,並不會覺得有半點不適。主角因為接受不了喜愛的女孩淪為豔星的事實,想要跳出來指出系統的真相,卻最終淪為另外一種娛樂節目,以供人們消費和選擇。
這是一個標準的反烏託邦故事,而英國正是反烏託邦的重鎮,三大反烏託邦小說中,就有兩部出自英國人之手。在《1984》中,奧威爾所擔心的是極權統治中文化的窒息,是暴政下自由的喪失,而在《美麗新世界》中,赫胥黎所憂慮的是文化在欲望的放任中成為庸俗的垃圾,人們因為娛樂而失去自由。放眼當今世界,奧威爾的預言只存在於地球某個特定的角落,而赫胥黎的預言則越來越近的走入我們的現實。本集中所構建的社會,正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的翻版,是在科技發展大潮下,文化精神枯萎的一種可能方式。
總體來說,《黑鏡》前兩季的每一集,都可圈可點,神劇之稱,名副其實。在闊別了觀眾兩年之後,《黑鏡》第三季轉由Netflix公司接手,依舊由查理•布魯克操刀,且一口氣就推出了六集,令一眾翹首期盼的粉絲大呼過癮。或許是前兩季珠玉在前,拉高了觀眾們的期待,第三季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吐槽。平心而論,《黑鏡》第三季整體的世界觀設定和前兩季相比並無太大波動,區別就在於故事講述層面的溫吞和含糊,缺少了前兩季中的極致和冷酷。以第四集《聖朱尼佩羅》為例,其關於意識可以和肉體分離,並在系統中永生的設定,乃是賽博朋克電影中屢見不鮮的基本設定。
從這個設定出發,大可講到生命和存在的意義、人類未來的進化方向,小可談及個體在系統控制下的自主選擇和反抗,但這些劇中統統沒有涉及,反而舍本求末,花大篇幅講述了一個政治正確的同性戀情,無趣之極。再比如第二集《遊戲測試》,利用近年最火的VR技術,講述了一個類似莊周夢蝶的套層故事。其實關於遊戲和現實、真實與夢境、現實與虛擬實境,完全可以引申出更多哲學層面的思考,但劇中僅僅滿足於展現問題,迷戀於懸念的設置,連深入一點的討論都欠奉,也難怪影迷們心生抱怨。第三季中,製作最精良的,當屬第六集《全網公敵》,一個黑客制裁鍵盤俠的故事,其實和第一季的《國歌》非常類似,都是討論社交媒體泛濫之後帶來的網絡暴力問題,但相較之下,無論是講述的節奏、細節的設置,還是劇情所抵達的深度和廣度,都遠遠不及《國歌》。
在科技發展日新月異的今天,當所有人都在讚美網際網路改變世界的時候,查理•布魯克卻用《黑鏡》給我們發出了一個警告,科技帶給人類的,不一定就是光明的坦途,那些遍布生活的屏幕,就像一面面黑色的鏡子,映射出的,也可能是娛樂至死的美麗新世界般絕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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