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認為,共時性並不比物理學的非連續性更神秘或更令人困惑。只是人們根深蒂固地認為因果律是絕對的,所以才覺得共時性現象是不可理解的,才不相信沒有原因的事件會存在,或者會發生。但是如果這種事件確實出現了,我們就要把它們視為創造性行為,視為是一種亙古以來就存在的範型的連續創造。
對於這種與共時性相關的「連續創造」,榮格特別加了注釋:連續的創造不僅僅是一系列相續的創造行為,也是一個創造行為的永恆存在。榮格認為這也正是奧古斯丁所說的「心靈的永久創造者」意義上的創造。上帝蘊含在自己的創造中。在榮格看來,「共時性原則假設有種意義是先於人的意識而存在的,而且是獨立於人而存在。」
於是,在榮格看來,共時性原則具有能夠闡明身心問題的性質。尤其重要的是,無原因的秩序,或者更恰當地說,有意義的秩序性,也許能夠幫助我們理解身心平行論。榮格甚至認為,共時性現象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其「絕對知識」,這種知識不經由感官的中介。
於是,由「絕對知識」而支持意義是自身存在的假設,而且甚至會表達意義的存在。於是,榮格說:「這種形式的存在只能是先驗的,因為它包含在從心理上看是相對的時間和空間中,也就是說,包含在不可表象的時空連續統(space-timecontinuum)中,就像關於未來的事件或空間上遙遠的事件的知識所表明的那樣。」
儘管有歷史的反思和愛因斯坦和泡利的支持,在因果決定論盛行的時代,榮格所提出的「共時性」,可謂標新立異,驚世駭俗。然而,作為心理學家的榮格,總是能從其臨床心理分析實踐中獲得理論的驗證,正如其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的思想,也總是能在其與病人的工作中,即使是所謂「精神分裂症」的病人,當然也包括像泡利和黑塞這樣的病人,獲得富有啟示的靈感。
榮格的「論共時性」是其最後一次在愛諾思東西方文化圓桌會議上公開演講。而在1933年,榮格在愛諾思的首次演講,是其關於「自性化過程研究」(A Study in the Process of Individuation)。「自性」(Self)和「自性化過程」(Individuation Process),如同集體無意識和原型,同樣是榮格分析心理學的核心內容。
自性(Self),在榮格心理學的體系中,意味著「整體性原型」(The archetype of Wholeness),以及心靈的運作核心,包含對立與整合的作用,具有轉化自我的超越性。榮格一向認為,自性(Self)不僅僅是中心,而且也是包含意識和無意識的圓滿,它是這一整體性的核心,如同自我(Ego)是意識心理的中心。
關於自性,榮格一再強調:「我想說的是,越多、越重要的無意識內容被同化進自我,則自我與自性越接近。」 對於榮格來說,自性不僅是理論概念,而且是分析心理學的實踐。在生活中,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中,本來,自性需要被認識,被融入,被領悟,被實現;但是,由於人類意識的局限,人類意識自我的狹隘,很難獲得如此巨大整體性的整合。
於是,在榮格分析心理學的體系中,以及相應的臨床實踐中,自我與自性的關係便是需要面對和處理的長期過程。當自我觸及自性的時候,除非其有足夠的自知和界限,不然便會膨脹自大。自我與自性的相互作用,或「自我-自性軸心」(ego-self axis),也是一個人心理發展,以及自性化過程的關鍵問題。
那麼,對於榮格來說,《易經》與心理分析,《易經》之「中」,之「時」,以及「時中」,之「三義」(變易、不易、易簡)與「三才」(天、地、人),也包含了對自性的認識和理解,以及自性化過程的奧秘。
榮格在其《自性化過程研究》中一共呈現了「X小姐」的24幅繪畫(曼陀羅)。………有關這「靈魂之花」曼陀羅的細節,榮格曾有這樣的介紹:X小姐說畫的中心處是一盞燈形式的金光。光由冉冉上升的太陽的繽紛彩虹所組成,猶如孔雀開屏。對於這「靈魂之花」,榮格也借用佛家的語言,表達特殊的感受「其心中充滿了慈悲……同情……快樂……泰然……」。
對我們來說,每次面對這「靈魂之花」,我們仿佛看到,或感覺到,榮格1927年「利物浦」(Liverpool)之夢中的「玉蘭」,以及,榮格與衛禮賢合著的「金花的秘密」;於是,這「靈魂之花」,猶如「華嚴世界」之「真如」,猶如《易經》之「時中」;當然,總是與「宇宙靈魂」(Anima Mundi)有關,也是「道心惟微」之生動體現。
這幅「靈魂之花」曼陀羅,由多種元素構成。比如,畫中上方盤旋的三隻白鳥(榮格認為可能表示三位一體的靈魂),下面有一隻山羊,兩隻烏鴉,和相互纏繞的蛇;圍繞「靈魂之花」, X小姐使用了《易經》的四個卦象:(左上)豫(䷏)、(右上)損(䷨)、(右下)升(䷭)、(左下)鼎(䷱)。對諸多細節進行分析之後,榮格說:「畫中潛在的思想是很清楚,沒有黑就沒有白,沒有魔鬼就沒有神聖。對立物是孿生兄弟,東方智者設法通過『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或如道家的某些神秘方式,將自己從其中解放出來……」
榮格對於畫中的卦象是極其重視的。他認為,「通過把《易經》裡的卦象繪入曼荼羅中,與東方的聯繫受到患者有意識的強調。」於是,榮格接下來著重分析了「靈魂之花」曼陀羅中的《易經》卦象及其意義。
榮格介紹說:「左上部的符號是『豫卦,熱情』(第16卦)。它表示『雷出地奮』,換言之,一種源自無意識的運動,通過音樂與舞蹈得到表達。孔子對此評論如下:『(《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易經》系詞下) 但在榮格的引文之前,孔子還有這樣一番話:「(子曰:)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經》系詞下)其中,正是《易經》之「時」與「時中」,《易經》之「感應」和「極深研幾」的體現。
《易經》豫卦(䷏ ,雷地豫),上震下坤,與復卦同體而異位,皆以陽爻為主,具有陽上升之意象。對於榮格與「X小姐」的工作來說,具有療愈的意義。豫與謙卦(䷎ ,艮下坤上,地山謙)為來往卦,故豫中亦有謙讓;豫之對卦為小畜卦(䷈ ,乾下巽上,風天小畜),故豫中也有畜養;豫因謙以承大有(䷍ ,幹下離上,火天大有),《易經》序卦曰:「有大而能謙。必豫。故受之以豫。」故豫之和樂,豫之豫逸,以及豫之謙,之小畜,之大有,皆為「X小姐」內心的變化,以及無意識運作,榮格所用「共時性」的生動寫照。故豫卦之彖曰:「豫之時義大矣哉。」強調了其中的「時」以及「時中」。
對於右上的卦象,榮格解釋說:「右上第二個卦象是『損卦,減省』(第41卦),上面三爻為山,下面三爻為澤。山在澤上以「制約」。這是被解釋為自製和自約的「意象」,也即似乎為自損。這在豫之光中別具一番意義。」 榮格同時注意到損卦的上九,其爻辭有「得臣無家」之說,榮格將其聯想到「佛教僧人的出家思想」(《易經》損卦上九:弗損益之,無咎,貞吉,利有攸往,得臣無家。其象曰:「弗損,益之」,大得志也)。然而,榮格說:「這在心理學水平上,這並非是指某種宣告放棄和獨立的激烈示範;而是意指病人對所有關係的條件性、所有價值的相對性、以及萬事萬物變易的必然洞察。」
《易經》之損卦(䷨ ,山澤損,兌下艮上),包含及其深刻的心理分析寓意,知損而善用之,則其所損正其所益。故損中有益,益中有損,故兩卦互綜,相輔相成;即損卦中藏益卦,益卦中藏損卦。在《孔子家語·六本》、《淮南子·人間訓》、《說苑·敬慎》和帛書《要》篇中,皆有關於孔子「論損益」的記載。如:孔子讀《易》,至於損益,喟然而嘆。子夏避席問曰:「夫子何嘆焉?」孔子曰:「夫自損者必有益之,自益者必有決之,(《易》損卦次得益,益次夬,夬,決也。損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益而不已必決,故受之以夬)吾是以嘆也。」
也如帛書《要》篇:「《損》《益》之道,足以觀天地之變而君者之事已。是以察於損益之變者,不可動以憂憙。故明君不時不宿,不日不月,不卜不筮,而知吉與兇,順於天地之心也,此胃(謂)《易》道。」 故損益著重人道,如泰否所傳達的天地消息。於是,無泰否,不知天道之盈虛;無損益,不解人道之消息。損益之卦用與豫卦和謙卦可相互印證,謙孚於損,豫孚於益;謙者志在自卑,損則情貴自約,約情以明性。這也是榮格在《易經》卦象中所感受到的「共時性」和「自性化」意義。
損中互復,益中互剝;一剝一復,乃陰陽消長之機。故《易經》雜卦傳曰:「損益。盛衰之始也。」損卦以艮合兌,與鹹卦同體,故損中亦有鹹之相感相和,也如老子所說之「為道日損」;損卦中互地雷復(䷗),因此而有來復之象。如其彖辭所云:「損。損下益上。其道上行。損而有孚。元吉……損剛益柔。有時損益盈虛。與時偕行。」
於是,榮格所闡釋的「共時性」,集體無意識的運作,也反映在這損卦的「時中」之意象。損益以時,非時為過,及時為中,乃孚於道。
「X小姐」所畫「靈魂之花」曼陀羅的右下是《易經》升卦。對此,榮格做如下介紹:右下的符號是「升,往上用力」(第46卦)。「地中生木,升之意象」。(升卦象辭: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其中有「升虛邑」((升卦之九三爻:「升虛邑。」其《象》曰:「升虛邑」,無所疑也),以及「王用亨於岐山。」(《易經》升卦之六四爻:「王用亨於岐山,吉,無咎。」)
因此,榮格說:「於是,升卦意味著人格的生長與發展,猶如植物破土而出——已由先前曼陀羅的植物主題所預示。這表明X小姐已從其經驗中吸取了重要教訓:接受陰影,始能有發展。」
《易經》之升卦(䷭ )如上圖,巽下坤上,地風升。升卦之彖曰:「柔以時升。巽而順。剛中而應。是以大亨。」其象曰:「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皆蘊含「共時性」與「時中」的道理,也反映「X小姐」自性化過程的內心變化。榮格在其文中側重分析了升卦之九三爻與六四爻,也是其分析心理學中《易經》之「人事」象徵的表現。
本來,易之初爻二爻為地之象徵,三與四爻為人,五爻上爻為天,故有天地人三才之說。然而,升卦之初六:「允升。大吉。」其象曰:「允升大吉。上合志也」;其九二爻:「孚。乃利用禴。無咎。」其象曰:「九二之孚。有善也」;以及六五爻:「貞吉。升階。」其象曰:「貞吉升階。大得志也」;和上六爻:「冥升。利於不息之貞。」其象曰:「冥升在上。消不富也。」皆有榮格所分析的「地中升木」,接受陰影,始有發展的寓意。尤其是上六爻之「冥升。利於不息之貞。」亦如豫卦之上六爻曰冥豫,至極陰之位,冥升之道,呈現至誠無息之意境。
最後,榮格來分析與解讀左邊的鼎卦。榮格介紹說:左邊的卦象是「鼎卦」(第50卦)。鼎是一種獻祭用的青銅器,有耳有足,用於盛裝宴會用的烹飪食物。下卦是風與木,上卦為火。榮格解釋說:「於是,鼎卦『以木巽火』(《易經》鼎卦之《彖》:「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飪也。聖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養聖賢。巽而耳目聰明,柔進而上行,得中而應乎剛,是以元亨。」),正如由火或水組成的鍊金術容器。其中有『珍餚』(「雉膏」;鼎之九三爻:「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虧悔。終吉。」),但它沒有被吃(雉膏不食),因為『鼎耳革』、『鼎足折』,使其不能食用。但是,作為『不斷自我放棄』的結果,人格被區隔(「鼎黃耳金鉉」,甚至「鼎玉鉉」)和淨化,直到它獲得寶玉的『剛柔節也』。」
榮格似乎與鼎卦有緣,如前面所述,1949年當他十分謹慎地來為衛禮賢《易經》英文版撰寫序言的時候,求問《易經》應如何表達,獲得鼎卦。鼎卦意象與象徵,包括卦辭與爻辭,榮格詳細分析,逐一領會,並通過其分析心理學來闡釋其中的意義。
榮格對於X小姐的個案,自性化過程研究中出現的「靈魂之花」曼荼羅做了總結:我們患者內心發展過程的階段及面向,可以很容易通過《易經》的語言得到解釋,因為其基礎同樣是構成道教和禪學的主要興趣的自性化過程的心理學。 榮格在討論個案時曾這樣分析:「我們可以認為X小姐的曼陀羅包括和含有對立物,作為中國陰陽學說——陰陽的合作使世界運行的兩個形上學原則——所提供的支持的結果。有著其剛(陽)與柔(陰)爻的卦象證明了這一過程的某些階段。
因此正確的是,它們佔據了上下之間的一個中間位置。老子指出:『高以下為基。』這一無可辯駁的真理秘密地在曼荼羅中得到了暗示:三隻白鳥在黑色的田野裡盤旋,但是灰黑的山羊卻有著明亮的橙色背景。因此,東方的真理秘密地證明了自己,使得對立雙方有可能統一在《易經》所陳述的非理性生命過程之中——只要是通過象徵性的期待。」
我們將榮格所描述的共時性稱之為「感應」,這本是基於《易經》鹹卦和中孚卦的啟示,或者說,易之感應,如《易經》系詞所說:「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 正是共時性背後的心理學機制。
於是,在《自性化過程研究》中,榮格對《易經》卦象的分析,以及豫、損、升、鼎四卦中所包含的心理學意義,皆體現《易經》之「中」、「時」,以及「時中」的意象與啟迪。其中要義:非時為過,及時為中。損益以時,豫升亦然。鼎之元亨,得中而應。此「感應」或「感應心法」也即「核心心理學」的核心原則。當然,其中的原型意義,也是「道心惟微」之「執中」的原理,與孔子的「忠恕」和孟子的「盡心」有關,與老子的「虛其心」、管子的「心術」和莊子的「心齋」有關,與佛家「心宗」和慧能的「自性」有關。中國之易道,在榮格看來,是所有中國文化之精華的集中體現。
為了榮格的「自性化過程研究」,其中的「X小姐」,其內心的表達與呈現,尤其是其中的《易經》符號與中國文化元素,我們曾專程前往瑞士蘇黎世庫斯納赫特榮格學院,仔細查閱榮格留下的有關「X小姐」的檔案,以及其全部畫作。「X小姐」真名為克裡斯蒂娜·曼恩(Kristine Mann,1873-1945),畢業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對教育、哲學和心理學均有深入研究,尤其關注「女性健康」及其維護,對於榮格分析心理學在美國的發展也頗具影響和貢獻。克裡斯蒂娜·曼恩在1931年6月11日有一幅畫作,似乎要表達中國文化中的「陰陽五行」,四個太極圖圍繞中間散發光芒的一個圓,榮格在其《自性化過程研究》中並未使用。而克裡斯蒂娜·曼恩在1943年4月22日開始創作,完成於5月23日的一幅曼陀羅中,則用了八個太極圖圍繞中間的能量圈,從中表達生命、智慧、生長與靈魂,依然充滿東方的象徵。
自從遇到衛禮賢,榮格便深深鍾愛於《易經》。衛禮賢的《易經》德文版於1924年問世,榮格如獲至寶。雖不能如孔子讀易之「韋編三絕」,但榮格亦然是愛不釋手,「居則在席,行則在橐。」 從此《易經》不離左右。於是,《易經》已在榮格心中,其中已是包容榮格的中國文化情懷。
實際上,我一直很好奇,作為中國文化眾經之首,大道之源的《易經》,到底對榮格說了什麼?當然,也可以說,榮格從《易經》中,所受到的啟迪究竟為何。榮格之與《易經》,榮格從《易經》中所受的啟示及其發揮,不僅充實了其分析心理學,而且影響廣泛深遠。比如黑塞,將《易經》及中國文化融入其文學創造,比如泡利,將《易經》及中國文化,整合於其物理學研究體系。
榮格在其《回憶·夢·思考》中說,「如何把握對立之整合,將我引向中國之道……惟有在我所思與研究到達關鍵之點,也即觸及自性時,我才找到重返世界的歸路。」 在榮格看來,通過中國的《易經》,「衛禮賢已為我們接種中國精神的生命胚基,這將使我們的世界觀產生根本變化。我們將不再淪落為臨淵羨魚或品頭論足的旁觀者,我們已成為東方精神的參與者,並能夠體驗到《易經》的生命活力。」
(以上摘自《榮格與中國文化》第三章「榮格與易經」 ,作者:申荷永,高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