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勒的名單》是一部相當特殊的影片。如果消去片頭片尾字幕,誰也猜不到導演會是史蒂文·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全世界最知名的商業片巨擘。史匹柏此前從沒拍過,此後也沒再拍過類似風格的電影。後來的《拯救大兵瑞恩》和《戰馬》雖然與《辛德勒的名單》並稱「戰爭三部曲」,調性卻是特效見長的工業電影,十分史匹柏。
在國內學界,《辛德勒的名單》以其教科書級的電影技法,常年霸佔「拉片課」入門影片的首位。幾乎所有系統學習視聽語言的學生,都要先嚼透這部影片,然後再以此為基礎,去研究其他更具個性的作品。
下面,我們就來詳細解讀《辛德勒的名單》的鏡頭設計,希望大家可以從中找到「影片讀解」的樂趣。
《辛德勒的名單》是90年代少有的主動放棄彩色的黑白片,但它不是一上來就黑白。
影片開始於「現在」,畫面由全彩過渡到局部彩色,再過渡到完全黑白,用色彩的變幻引導觀眾追憶「過去」。
此處畫面以「燭火」為拍攝主體,連續疊化,景別遞進。隨著最後一點燭火熄滅,影片進入完全黑白。
燭火
燭火熄滅,生出一縷白煙。鏡頭隨燭煙而升,隨火車煙而降,完成「相似物轉場」。
這一轉,時空回到「過去」,情境轉為「歷史」。
煙·相似物轉場
站臺上,被迫遷徙的猶太人排成隊,逐個錄入自己的姓名。
鏡頭固定在打字機上,拍攝打字過程的大特寫,完成第一次「名單」點題。
名單
背景響起《黑色星期五》提琴曲,轉場來到室內,主人公正在播放這首曲子。
鏡頭連續呈現拍攝人物動作的局部特寫,卻遲遲不見人臉。
通過有限的畫面信息,我們可以看出,這是一位講究體面但並不富有的納粹黨人。
一連串局部特寫
轉場來到歌舞廳,鏡頭一路跟拍,仍不見正臉。
主人公給完侍者小費,鏡頭跟著侍者回撤,這才現出主人公辛德勒的面容。
一跟一撤行雲流水,場面調度潤物無聲。
大師級的小場調度
辛德勒擅長交際,很快跟歌舞廳裡的納粹軍官混熟。
影片用一連串合影,配合閃光燈和快切,以極簡主義手法,呈現複雜且動態的人物關係。
閃光燈快切
辛德勒的扮演者連姆·尼森身高193cm,走在人群中很是乍眼。
他以納粹黨人的身份走在猶太人群中,鏡頭內部張力十足。
那枚指甲蓋大小的納粹胸針,在猶太人眼裡宛如血盆大口。
乍眼的辛德勒
彼時辛德勒是個想發戰爭財的商人,對猶太人態度狂傲。他找到史登,邀請史登做他的工廠廠長。
畫面右側的辛德勒居高臨下,左下角的史登謹小慎微,形成鮮明對比。
辛德勒的背景是一扇寬大明亮的窗戶,史登的背景是一堆稜角分明的黑邊相框。窗戶和相框,暗喻兩人懸殊的處境。史登被束縛在種族迫害當中,而辛德勒正要借著戰爭大展拳腳。
對比和暗喻
下一個鏡頭,辛德勒轉身坐下,兩人開始談判。
雖是對稱式構圖,兩邊的對稱元素卻不同。史登所處的幾何空間狹窄逼仄,辛德勒搭腳橫臥,空間寬闊。
桌面上的檯燈,史登這邊號小頭低,辛德勒這邊號大頭高,細品都有對比的意味。
你品,你細品
辛德勒作為納粹黨人,突然出現在猶太黑市。鏡頭搖動、反打,看似簡單,實際頗有玄機。
四個人的戲,畫內始終保持三個人。一方面保持三角形構圖的穩定性,另一方面保證視覺聚焦。反打之前聚焦在辛德勒臉上,反打之後聚焦在納粹胸針上。
背景猶太人逃散,跟辛德勒對話的小夥子全程鎮定自若,人物形象馬上就立住了。
看似簡單的複雜構圖
辛德勒招聘女秘書的場景,任務是要表現辛德勒好色。
固定鏡頭內,一個個女秘書面試打字。遇到年輕漂亮的應聘者,辛德勒微笑注視、身體前傾;反之,就表現出一副無聊的樣子。
在這部壓抑的作品裡,這組鏡頭達到了難得的喜劇效果。
好色喜劇
工廠建成,納粹軍隊卻不消停。猶太工人被逼鏟雪,一位獨臂老工人當場慘死。
血流潺潺,染透白雪,鏡頭跟拍至空袖管處,充滿悲劇意味。
影片選用黑白色彩的作用之一,就是緩解血腥畫面帶來的不適感,讓觀眾直面鮮血淋漓的殘酷史實。
血流與空袖管
影片中,納粹軍官阿蒙代表「人性極惡」,辛德勒代表「人性至善」,約等於「靈珠」和「魔丸」的關係。
此二人的兩極對比,由一組「對比蒙太奇」來呈現。
與尋常對比不同的是,畫面並未刻意表現兩人的不同之處,而是用同一個刮鬍子的動作,引導觀眾思考其對比意味。
同樣是人,擁有不同的靈魂。
刮鬍子對比
阿蒙指揮的大屠殺開始,猶太人血流成河。
這種橋段很容易拍成「宏觀敘事」,刻意說教,令觀眾昏昏欲睡。史匹柏反宏觀而行,鏡頭著眼於一個個具體的小人物,把「大屠殺場面」掰碎成「小場景」給你看。
一個猶太家庭得知屠殺開始,父母從牆裡摳出提前藏好的金首飾,就著麵包讓全家人吞下去。伴著外面恐怖的喊聲、哭聲和槍聲,孩子們的臉在側面硬光的照射下惶恐不已,那是人類最真實的恐懼。
側面硬光下的恐懼
一個臨時充當「漢奸」的猶太小男孩,冒著生命危險引導同胞逃離。
平拍視角下,矮小的身軀不再矮小,那是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民族脊梁,無比高大。
矮小的高大
辛德勒駐馬山坡,俯瞰大屠殺現場,受到巨大刺激。
我們透過辛德勒的視角,恍惚間看到一個身穿紅衣的小女孩,安然行走在猶太人群裡。
紅衣小女孩的出現,標誌著辛德勒這個人物的第一次轉變。這一刻,他從一個只想發戰爭財的納粹黨商人,變成了猶太難民的庇護者。
紅衣小女孩本身,也象徵著辛德勒眼中猶太民族的希望。
充滿隱喻的「紅衣小女孩」
大屠殺之夜,一位納粹軍官熟練地彈奏鋼琴,節奏流暢令人愉悅。
頻繁閃爍的槍光,在白牆上投射軍官與鋼琴的身影,營造出「詩意的殘忍」。
詩意的殘忍
遠景,槍火閃爍,點亮一個個窗口。
每一次閃亮,都有猶太人被殺害。
歡快的鋼琴曲延綿不絕,槍火不斷,猶太民族墜入無盡黑暗。
每次閃光都帶走人命
屠殺過後,倖存的部分猶太人被關進集中營,辛德勒的工人們也在其中。
辛德勒找阿蒙討要工人,二人針鋒相對,亦敵亦友。
此時納粹軍隊勢強,阿蒙佔有優勢,因此畫面中的窗影擠向辛德勒這邊。
用影子分割畫面,進而表現人物之間的強弱關係。這種手法雖非史匹柏首創,確是憑《辛德勒名單》得以發揚。
影子分割法
阿蒙嗜殺成性,忘了養護配槍,導致手槍卡克。
猶太牧師跪在地上,耳邊響起十幾次扳機聲,卻沒一聲槍響。
阿蒙惱羞成怒,砸向牧師的頭,悻悻離去。
這不是殺人惡魔,這是心智不成熟的熊孩子,為非作歹,外強中乾。
沒有槍,沒有暴力,他們就會失去一切。
惱羞成怒
納粹軍隊節節敗退,阿蒙奉命「清理」集中營,大肆焚燒屍體。
一名納粹軍官瘋了一樣嘶吼,讓觀眾以為軍人也會因殺戮而飽受折磨。下一秒他卻露出開玩笑的表情,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這是真實的人性,嗜殺成癮的戰犯不會心生愧疚,他們只會在屠殺中走向自我欣賞。
開玩笑而已
已經幫助過許多猶太人的辛德勒,再一次見證大屠殺的慘狀。
他看見「紅衣小女孩」出現在推屍體的車上。那一刻,他崩潰了。
辛德勒意識到,此前對猶太人的種種庇護都是徒勞。這個民族完了,一切希望都沒了。
「紅衣小女孩」死去
但是辛德勒沒有放棄。他找到阿蒙,密謀用錢買下猶太工人的命。
一開始,畫面中阿蒙和辛德勒各佔一半。隨著談判深入,阿蒙被擠壓在左邊角落。
納粹勢微,由此一鏡可見。
納粹勢微
辛德勒散盡家財,買下1100多名猶太工人的性命。
猶太倖存者們聚在一起,在牧師的帶領下禱告祈福。
他們點燃蠟燭,燭火鮮豔明亮,像極了生命之光。
生命之光
納粹投降以後,作為救世主的辛德勒被迫逃亡。分別時刻,辛德勒透過車窗看眾生,鏡頭焦點在辛德勒和群眾之間轉換,引人唏噓感慨。
《我不是藥神》最後程勇坐囚車的場景,就是從這裡學來的。
作為救世主的犯人
戰後,庇佑猶太人的辛德勒工廠不復存在。
工廠大門每次出現,鏡頭都在致敬1895年上映的人類首批電影短片《工廠大門》。
工廠大門
影片尾聲處,九死一生的猶太工人走出工廠,排成橫隊走向遠方。
他們遠遠地從地平線上走向鏡頭,疊化,畫面由黑白轉為彩色。
出現在鏡頭前的,是現實中真實的猶太倖存者。
配以空靈清澈的背景音樂,觀眾很難不動容。
黑白轉為彩色
人們排著隊去辛德勒墓前悼念,每人放下一塊石頭。
片中多個人物原型,包括辛德勒夫人本尊,在對應演員的陪同下掃墓。
那一刻故事片變為紀錄片,歷史時空與現實時空緊緊勾連。
辛德勒夫人
最後,一個神秘人出現在鏡頭遠端,給辛德勒的墓碑獻上兩朵鮮花。
看身形,我們知道那是辛德勒的扮演者連姆·尼森。
辛德勒演員為辛德勒本尊掃墓
以上是《辛德勒的名單》最經典的30個鏡頭。其設計之巧、功力之深,即便在「94神片」隊列內也堪稱翹楚。原汁原味的視聽語言,配以穩紮穩打的敘事調性,拍出了既正統又不枯燥的獨特風味。
這部影片的每一個鏡頭,都值得來回反覆細嚼。拉片的遍數越多,越會激發新的理解。很多看似簡單的畫面,從技法和藝術上都有更深層次的意義。
195分鐘的片長看似恐怖,一點點吃進去,你會發現並不冗長。許多場景遵從「晚進早出」和「散點快切」的極簡主義原則,一個多餘鏡頭都沒有。
電影史仍在繼續,卻很難再有《辛德勒的名單》這樣教科書般的電影範例。對於這樣的影片,我們要有起碼的敬畏,切不可跟風褻瀆,以歪理邪說標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