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鵰俠侶》之所以是金庸先生最重要的轉型作品,其中一個重要轉變,就在於裡面的的人際關係,已經逐漸開始擺脫早期作品中的浪漫主義色彩,而越來越趨向現實主義。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開篇李莫愁血洗陸家莊,柯鎮惡聽說了,心想「大伙兒欠南帝一脈人情,這事兒必須管」,於是不自量力跑去幫忙。這就是典型的浪漫主義寫法。
其實郭靖黃蓉在前作《射鵰》欠了南帝一燈大師的人情不錯,但柯鎮惡跟郭靖黃蓉隔了一層,郭靖黃蓉跟南帝隔了一層,南帝跟武三通隔了一層,何沅君武三娘跟武三通又隔了一層,傳遞到陸立鼎夫婦這裡,都是五度人脈了,按照六度分隔理論,比陌生人也就只差了一度。柯鎮惡這麼想,固然可以理解成他俠骨仁心,但說是作者一廂情願想當然,也不算是冤枉。
到了《神鵰》中期,黃蓉滿世界營救郭襄,碰見武三通耶律齊等人,心裡想讓他們幫忙,但不直接開口,偏要繞個大彎子,廢話幾千字,終於讓武三通主動開口幫忙。這就非常接近生活中人們求人的方式了。
雖然黃蓉和武三通關係算得很近,尤其是代為教養武氏兄弟成人,可以說對武家有大人情在,但求人辦事嘛,能不主動開口肯定是最好的,要是求人幫忙還讓對方覺得是自己在幫忙那就更好了。黃蓉這麼做,固然是她的人設決定的,同時也隱隱表現出作者的寫作風格,開始越來越趨向現實主義了。
而如果用現實主義考量黃蓉和程英的關係,很明顯,這對師姊妹談不上什麼交情。程英看見黃蓉受傷,固然不管不顧,抱著楊過就走人;黃蓉對郭芙挑釁程英,其實也一直是抱著默許態度。
耶律齊情商多高的人,在郭芙和程英陸無雙衝突的時候,近乎是公然地幫助郭芙,只差和程英陸無雙撕破臉了。這時他和黃蓉相處時間已然好幾天,不算太短,當然是早就摸清楚黃蓉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了。
所以黃蓉顯然很清楚,在自己和楊過之間,程英與楊過關係近,與自己關係遠。因此,比如她胡謅「黃藥師遇見過南海神尼」之事後,就不敢讓程英知道。
否則,自己要她保密,楊過要她開口,程英多半選擇開口而不是保密。何況利益相關,小龍女之死一日不塵埃落定,程英一日沒有上位機會。僅就自身利益而言,程英也沒有足夠的動機保守南海神尼的秘密。
而從讀者的立場,往往會情不自禁的把自己代入主角一方,所以一邊憎恨著《笑傲》林平之,卻同情著《倚天》楊逍,雖然本質上兩者在感情上並沒有實質分別。然而,驚人的相似在於,林平之和楊逍,都同樣的輕視和懷疑著那個女子,那個背叛了愛人而無怨無悔的選擇自己的女子。
不同的是,紀曉芙為楊逍而死掉了。於是懷疑釋然了,欲望升華了,看上去就變成了美麗的愛情故事了。
無論承不承認,在愛情這個絕對自私的領域裡,很多人都是不殫用最壞的惡意去揣度人心的。除了天真的孩子氣,有什麼能夠讓人們如此自信,一個背叛過別人的女子,不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背叛我們自己呢?所以,當林平之目睹令狐衝的絕望和嶽靈珊的絕決後,這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在他內心,便始終是不可信任的。
當一個女子在男人的心裡失去成為至善的可能後,她便只是單純的欲望載體,如此而已。所以,即使是韋小寶,也心中雪亮,假若自己死去,建寧公主一定是恕不奉陪的。無論那是不是事實。
當紀曉芙悄然離開崑崙山坐忘峰的時候,她心裡未嘗不正在隱隱盼望著楊逍會來追她回去。此時,光明左使在山頂握著酒杯冷笑著。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這個女子第二次的背叛而已。而他,可不是純情的殷六俠。這種不信任在那個時候就註定了紀曉芙的命運。
楊逍真正愛上紀曉芙,只能是在她死後。因為,當她還活著的時候,在楊逍心裡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水性女子,並不比昨夜張家村的李家閨女,或者明天麗春院裡的梅花紅來得特殊多少。
這就是從夏雪宜到楊逍這種男性的劣根性,永遠無法擺脫俗世道德的桎梏。無論他們自己是怎樣一個無法無天的人物,卻永遠在心裡用最嚴格的道德尺度衡量著女人。當女人被裁定為不合格之後,那麼就只剩下發洩慾望或別有他用的價值而已。這就是楊逍眼中的紀曉芙,林平之眼中的嶽靈珊,夏雪宜眼中的何紅藥,田歸農眼中的南蘭,韋小寶眼中的建寧。
而很多女人,永遠分不清欲望和愛情的。她們的非理性,讓她們的心中缺少了一樣一桿標尺。她們不會因為夏雪宜對何紅藥的決絕而心生警惕,因為在她們看來,那只是代表了夏雪宜對自己的忠心和專一。她們不知道,當她們輕擲自己身體的時候,在男人的心裡她們已經落第了……
當然,以上全都是小人之心。但現實主義邏輯下,人際關係不就是應當考慮最壞的情況,追求最好的結果麼?這種人際關係的複雜化、現實化,自《神鵰》始,逐漸加強,最後到《鹿鼎記》時到達巔峰。「成人童話」的溫情脈脈,也變得越來越腹黑,越來越皮裡陽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