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燕京古城籠罩在秋天的蕭索之中,天氣有些晦暗。詩人徐志摩和名媛陸小曼,在東交民巷六國飯店,舉行盛大的婚禮。賓客如雲般湧來,給這對新人道喜,一片喜氣洋洋。另一說徐、陸婚禮是在農曆七夕舉行的。
婚宴大廳,布置華麗。胡適微笑著坐在介紹人席上,他的旁邊證婚人席上坐著一臉嚴肅的梁啓超。胡適乃謙謙君子,好成人之美,充當好友徐志摩的媒人,自然高高興興。但梁啓超對做證婚人角色就有些勉強為之了。幾年之前,關於徐志摩與林徽因的婚外戀,社會上已傳得沸沸揚揚。徐志摩拋妻棄子苦苦追求的林徽因,那時已與自己的兒子梁思成戀愛。
(林徽因、徐志摩與泰戈爾在一起)
不久情火焚心的徐志摩即給林徽因寫了封長信示愛。林長民見信,回信拒絕徐對自己女兒之愛。他在信中明白地說:「長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並無絲豪(毫)mockery,想足下誤解耳……」並約他來家面談。
就在徐志摩終日苦追林徽因而無心學習之時,他的妻子張幼儀已乘法輪「巴勒介」號,從上海啟程。據《徐志摩年譜》記:「冬,夫人張幼儀隨劉子楷(鍇之誤)出國至倫敦。」據劉子鍇之妻講,張幼儀是一位中國舊家庭的少奶奶,富於辦事能力,很講實際的女子,與帶有詩意天性的徐志摩怕合不來。3月6日「巴勒介」號油輪抵達了馬賽。徐志摩接上妻子,乘一天火車到巴黎觀光購物,他與張君勱長談,告之已愛上林徽因,然後乘飛機攜妻回倫敦,在沙士頓住下。
羅家倫在《憶志摩》一文中,提到徐志摩與妻子張幼儀鬧離婚之事,說徐志摩託從前《時事新報》主筆郭虞裳和俞頌華去求張君勱。那時,徐志摩已知張幼儀有身孕,但仍不辭而別,將她一個人扔在沙士頓。她只好單身前往巴黎找二哥張君勱求救。但這樁婚姻最終還是破裂了。
(徐志摩和張幼儀)
泰戈爾64歲生日,北京各界在協和大禮堂為其舉行了盛大的祝壽會,梁啓超致祝壽詞並贈泰戈爾中文名:竺震旦。
會上演出了泰戈爾的名劇《齊德拉》。劇中由徐志摩、林徽因飾男女主角。大幕開啟之後,聯袂主演的林、徐,操英語對白。徐志摩風度翩翩,一口純正流暢的倫敦英語,令臺下胡適、梁啓超等觀眾驚嘆。嫋嫋娜娜的林徽因,清麗的面容,哀怨的神情和流盼的眼神,讓全場傾倒,報以熱烈的掌聲。
泰戈爾見狀,說中國的金童玉女,非他倆莫屬。
兩年後,胡適和張彭春先後來到清華園拜訪染病的老朋友梁啓超,特意告訴他,徐志摩與陸小曼準備結婚,徐志摩會有事來求梁先生。
(徐志摩曾經為了陸小曼去做房地產中介賺錢)
不久,從歐洲歸國的徐志摩,便登門來看望有忘年之交的梁啓超。先談旅歐見聞,又談歐洲文學的現狀,尤其詳談了歐洲詩歌的發展與當下中國詩歌的異同。徐志摩橫溢的才學和獨特的見識,讓素來欣賞他的梁啓超,聽得興趣盎然。
談著談著,徐志摩自然會談到戀愛和婚姻,他知道,梁先生對他豐富而浪漫的感情世界多有微詞。是的,在梁啓超看來,已婚的徐志摩不顧一切地追求林徽因,已是違背道德之舉,後來又去愛一個朋友的妻子陸小曼,簡直是傷風敗俗,侮辱斯文。
梁啓超很欣賞徐志摩的才華,知道徐志摩也把自己視為師友。終於有一天,他問徐志摩:為什麼不控制自己的感情呢?
徐志摩低下頭,說,先生,我努力過,但做不到。
梁啓超望著這位才俊,嘆了口氣——他知道,徐志摩講的是真話。
(陸小曼)
胡適再次來到清華園,對梁啓超說,徐志摩請他做證婚人,梁啓超搖頭不允。胡適替徐志摩求情,告訴他徐志摩的老父親徐申如,對兒子為追求林徽因而與妻子張幼儀離婚之事,甚為惱怒,以不予經濟支持來懲罰兒子。後又知兒子去追求有夫之婦陸小曼,更視為大逆不道。經兒子苦苦哀求,徐申如動了惻隱之心,但提出條件,如梁啓超出任證婚人、胡適做介紹人,方允與陸小曼結婚,但其「結婚費用自理」。看在徐老先生的面上,您還是成全這對年輕人吧。
梁啓超在胡適的苦苦說服下,同意了。胡適輕鬆一笑,回去告訴苦苦等待的徐志摩,詩人搓搓手,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婚禮方順利舉行。
那天,梁實秋也應邀參加了婚禮。他與徐志摩第一次謀面,是在1922年秋,那時梁實秋正在清華大學讀書,他以清華文學社的名義,請求梁思成代請徐志摩來演講。梁思成果然請來徐志摩,演講「藝術與人生」。但讓莘莘學子失望的是,徐志摩拿出幾頁稿紙,照本宣科地用英語讀了一遍。這種牛津大學演講方式,讓他們很不適應。
但梁實秋卻被徐志摩的風採所打動。在他看來,徐志摩骨子裡有六朝文人的瀟灑,而無其怪異。1927年之後,胡適與徐志摩辦起了新月書店,梁實秋做了編輯,與徐志摩接觸多了,被其風度折服。一件小事,梁實秋記了一輩子:一次徐志摩到上海霞飛路看他,對弈時,他看得出徐志摩高自己一籌,令自己窮於應付,下至中盤,大勢已去,徐志摩卻藉故離席……這一細節,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之前,梁啓超應邀參加徐志摩和陸小曼的訂婚宴會。
梁實秋與梁啓超、胡適等名流鞠躬握手之後,坐在酒席一側。不久,婚禮開始了。胡適微笑著,以介紹人的身份講了幾句十分美好的祝願之後,就輪到證婚人梁啓超發言了,他在賓客崇敬的目光下,走上講席,發表了令主賓瞠目結舌的訓詞:
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聚……你們兩人都是過來人,離過婚又重新結婚,都是用情不專。以後要痛自悔悟,重新做人。願你們這是最後一次結婚。
(老年梁啓超)
梁啓超講畢,回到座位,留下死般的沉靜和人們良久的錯愕。但人們知道,這才是梁任公的秉性。
梁實秋看到徐志摩、陸小曼羞愧難當,花容失色。
又據梁實秋講,他事後從別人處得知,梁啓超在徐陸婚禮上那段別出心裁的講話,在婚禮前徵得胡適和徐志摩的同意。看似梁啓超的講話在那樣的場合太不合時宜,口氣也過於不近人情,但理解為梁先生對弟子的一種變相保護也未嘗說不過去。
徐志摩聽罷先生的教誨,在別人的默然中,他對梁啓超說:「我多次聆聽先生的演講和講話,唯這番教訓最讓我刻骨銘心。」並在次日,徐志摩攜陸小曼坐車到清華園梁府拜訪老師,感謝老師的一片苦心。
梁啓超那天一反前一日的嚴肅,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讓徐志摩和陸小曼感到溫暖和慈祥。那只是不願讓兩位年輕人燕爾新婚感到壓力,其實,他心裡並未原諒他們的失德。徐、陸走後,梁啓超提筆給遠在大洋彼岸的梁思成、林徽因寫信,便是證明:
我昨天做了一件極不願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證婚。他的新婦是王受慶夫人,與志摩愛上了,才和受慶離婚,實在是不道德至極。我屢次告誡志摩無效。胡適之、張彭春苦苦為他說情,到底以姑息志摩之故,卒徇其情。我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未聞之婚禮矣!今訓詞稿子寄給你們一看……老朋友對他這番舉動,無不深惡痛絕,我想他若從此見擯於社會,固然自作自受,無可怨恨,但覺得這個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殺……
(林徽因與梁思成)
信發出去後,梁啓超走在秋色漸濃的清華園,看到蒼茫的湖水,不禁傷感起來。他忽然憶起兩年前,他陪侍夫人於病榻旁。「決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便翻讀汲古閣印的《宋六十家詞》聊以解憂,每讀有佳句,順手寫下,集句作對,竟集成兩百多副。後他將這些對子,分別贈與好友,像陳師曾、胡適、蹇季常諸人,而「我所集的最得意的一聯,是贈給徐志摩的」。其聯曰:
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碧環;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此聯生動形象現出徐志摩的形象性格,記錄徐志摩陪泰戈爾遊杭州西湖,「在海棠花下作詩個通宵」故事。
梁啓超愛惜才華出眾的徐志摩,而不滿放縱情感行為放蕩的徐志摩。梁啓超少年英華,才思敏捷,頗有雛鳳清聲之致,與徐志摩嚮往性情的奔放、表達的自由、格調清新通脫的才情息息相通,對其愛與恨自然難以釐清。
與陸小曼結婚之後,徐志摩一直是新月社和「新月派」的骨幹力量。作為一個詩人的崛起和失落,徐志摩也都與新月社、「新月派」的興衰密切聯繫在一起。
選自《民國清流——那些遠去的大師們》
汪兆騫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