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藍色字體京劇藝術 一鍵關注
所謂「劈紡戲」就是指《大劈棺》和《紡棉花》兩齣戲。《大劈棺》又名《蝴蝶夢》,出自《警世通言》及《今古奇觀》。這齣戲是講莊子外出見一寡婦扇墳,希望墳土快幹以便自己另嫁。莊子由此懷疑自己妻子田氏的忠貞。於是他裝死但又變化為楚國王孫前去弔祭,田氏見而愛之,要改嫁楚國王孫。洞房之中,楚國王孫患病,說只有人的腦髓才能醫治。田氏於是手持利斧劈開莊子的棺材,欲取其腦髓。這時莊子甦醒,怒斥田氏,憤然離家。這齣戲裡田氏的行當屬於「刺殺旦」,在最後有繁重的跌扑技巧,很具有觀賞性。相比之下《紡棉花》就是一出純粹的玩笑戲了,類似於《盜魂鈴》、《戲迷傳》、《十八扯》等戲。這齣戲是講張三外出經商回來,在家門外聽到妻子王氏在紡棉花時唱一些雜戲、曲藝、歌曲以自遣,後來夫妻相會。本來這樣兩齣小戲在京劇眾多的劇目中並不顯眼,但由於上世紀40年代童芷苓、吳素秋等一些名角的演出而聲噪一時。
實際上在童芷苓、吳素秋之前,這兩齣戲就已經被當時的兩大名旦筱翠花(於連泉)和芙蓉草(趙桐珊)給唱紅了。筱翠花是民國時期第一流的花旦,他出自富連成科班,與馬連良等同科學藝。筱翠花的藝術水平絕不在荀慧生之下,若論起武功、蹺功來,荀慧生恐怕還不及他。這齣《大劈棺》是筱翠花的拿手劇目之一,據說他飾演的田氏在最後一場劈棺後先從桌上摔一個「搶背」下來,再走一串「烏龍絞柱」,最後摔一個「硬殭屍」表示死亡,這都需要很深的功底,況且他還綁著蹺。筱翠花作為一個可以說空前絕後的花旦有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據說他在表現田氏對楚國王孫的愛慕時可謂入木三分。很可惜1949年後不僅這齣《大劈棺》,筱翠花的其他代表劇目如《雙釘記》、《雙鈴記》、《馬思遠》等都不許上演了,結果這位藝術大師、花旦泰鬥沒能留下一點錄像資料,他的傳神表演已成絕響。芙蓉草也是民國時期僅次於「四大名旦」的著名旦角演員,他在三樂科班坐科學藝時曾與尚小雲、荀慧生同學,後來經過自己多方面的學習,終於成為一位文武昆亂不擋的全才演員,能戲極多。芙蓉草出科後到上海演出時上演了這齣《紡棉花》,受到極大的歡迎。後來在南京演這齣戲也是盛況依舊。據何時希記錄的《芙蓉草自傳》記載,他當年以一出《紡棉花》而大紅。在南京演出時他唱京韻大鼓《鴻雁捎書》,以至於王昭君的一句「三寸的小金蓮怎把這牛皮靴子登」一句被滿城爭相學唱。1954年芙蓉草到南京休養時,還有老觀眾認出他並提起這句唱來。筱翠花、芙蓉草二位憑藉其高超的藝術而使《大劈棺》、《紡棉花》這兩齣戲深受觀眾的歡迎,這兩齣戲也成了他們的代表劇目。但多年後,童芷苓、吳素秋等當紅女伶再演這兩齣戲時卻使它們變了味,從而使得她們自己和這兩齣戲多年來一直為人所詬病。
童芷苓是一位十分傑出的女演員,她很早就唱紅了。童芷苓既演青衣,又演花旦,嗓子也好,做工亦佳,是當時青年女伶中的翹楚。童芷苓當年在上海、天津等地演出「劈紡戲」時的情景到底是什麼樣呢,由於沒有錄像資料,我們只能通過幾張劇照和一些回憶文章來窺豹一斑。著名戲曲評論家黃裳在他的《舊戲新談》一書中談到了童芷苓的《大劈棺》:「《蝴蝶夢》這名字極雅,即是那童芷苓老闆的『傑作』《大劈棺》的別名,而這《大劈棺》又是多麼惡俗,然而上海人卻偏喜歡它,一種瘋狂的變態色情的表露,乃為一般都市男女極端愛好,這事正是再『當然』也沒有的了」。從這段描寫可以看出,黃裳對童芷苓演出的《大劈棺》完全是不屑一顧。因為演員身穿時裝、腳踏高跟皮鞋,又濃妝豔抹,所以他甚至說是「一種瘋狂的變態色情的表露」。黃裳不僅對童芷苓的表演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而且對當時這齣戲的觀眾也完全沒有好感,他寫道:「他們本來即是色情狂,所著眼者不在修養專在色相與風情。於是童芷苓大紅。十年前在天津聽過童芷苓一次,那樣的一堆肉在臺上實在不能看出有何妙處。然而『名士』們拜倒了,將軍們著迷了,『名士』們又隨而粉飾這樣的『新聞』,於是女人益紅,作風益劣,戲更糟」。長期以來很多人都對童芷苓當年的表演持批評態度,黃裳恐怕是這類戲迷的代表了。他甚至毫不留情地說童芷苓是「作風益劣,戲更糟」,由此可以想見當時這齣戲演出時是怎樣一種烏煙瘴氣的場面!
黃裳在《舊戲新談》中也寫了童芷苓演出《紡棉花》的場景:「《紡棉花》上場了。開頭是檢場人拿出了那裝有五彩電燈泡的鍍鎳的紡車,放在臺前。可惜,這紡車始終不曾為童小姐用過,接著是慈少泉的「小赤佬」出場……其他兩位,張三與張妻則全是以真名出場,梁次珊與童芷苓兩位『老闆』。我覺得惡劣極了」。至於黃裳提到的這架裝有燈泡的紡車,也是當年童芷苓、吳素秋等人演《紡棉花》時的噱頭之一。袁世海在《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一書中也提到:「黃金戲院特地給她(童芷苓)設計了一件銀絲大褂,金皮鞋,並做了一個霓虹燈的紡車,開關按在手柄上,只要用手一轉搖柄,霓虹燈紡車五光十色地旋轉」。《紡棉花》這齣戲的內容實際上就是雜學唱。根據芙蓉草自傳裡所說,他當初是要唱一段京韻大鼓。我雖沒有看過《紡棉花》,也沒有聽到過錄音,只是看過這齣戲的劇本,但根據《盜魂鈴》、《戲迷傳》以及童芷苓和劉斌昆演出的《十八扯》等戲的內容來看,所學的無非也就是「四大名旦」(往往是學他們合灌的一段《五花洞》)、「四大鬚生」(最常學唱的是言菊朋的《讓徐州》)、麒麟童的戲、「一趕三」的《二進宮》、《四郎探母》楊宗保的娃娃調等等,除此之外,如果在北方演出就學唱一些鼓曲,像京韻、梅花、單弦等;如果在南方演出就學一些越劇、紹劇、評彈等,再者就是加一些當時的流行歌曲,像《賣糖歌》、《戒菸歌》什麼的。黃裳在《舊戲新談》中也提到了童芷苓的學唱:「學四大名旦每人一出。《鳳還巢》一段也學得最為規矩。學尚小雲的《探母》就簡直不像樣。學程硯秋的一段可謂全部裡最好的。學荀慧生則拼命強調了荀的『媚』,這倒頗合適,難怪臺下要大聲喊叫了。《二進宮》除卻跳來跳去惹起笑聲之外,整個的是胡鬧」。黃裳的這段話比較中肯,因為童芷苓學「四大名旦」是很有名的,水平也很不一般。尤其是我聽了童芷苓晚年學尚小雲的《乾坤福壽鏡》、程硯秋的《鎖麟囊》等戲,簡直可以亂真。至於她學唱老生,我在《十八扯》中也領教過,實在不敢恭維。黃裳這位資深戲迷和評論家對童芷苓的批評十分嚴苛,說:「童芷苓老闆的一舉一動真是十足的惡劣,在紹興戲、評戲……任何一種戲的形式中所找不出的惡劣」。
吳素秋原是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的學生,與李玉茹、侯玉蘭、白玉薇、李玉芝等同科,藝名吳玉蘊。吳玉蘊後來退學了,輾轉又拜尚小云為師繼續學藝。至於她為何退學我一直不解,直到後來讀了唐魯孫的《故都梨園三大名媽》一文才知道原來吳玉蘊在校學藝時和師兄王和霖鬧出了緋聞。王和霖是著名的馬派傳人,1934年拜在馬連良的門下,是當時中華戲校的當家老生。校方對這件事的處理結果是勒令吳玉蘊退學。雖然校方的處理明顯不公,但這種事情女方是不好聲張的。吳玉蘊只好改名吳素秋,跟著尚小雲勤奮學藝。吳素秋後來嫁給了李萬春的大徒弟姜鐵麟。吳素秋是位非常好的花旦。我看了她的《鐵弓緣》、《坐樓殺惜》、《戰宛城》、《孔雀東南飛》、《紅娘》等戲,對她的精湛表演深深折服了。她最初開蒙時學的是武生,所以她的武功底子據說也很不錯,這一點倒是很像尚小雲。吳素秋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文革期間尚小雲夫妻到北京治病時沒有地方住,吳素秋曾把師父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牛鬼蛇神」接到自己家中悉心照料。1940年,當時只有十八歲的吳素秋到上海更新戲院掛頭牌演出。據說當時戲院老闆出於營業的考慮在未經吳素秋同意的情況下貼出了《紡棉花》。吳素秋畢竟是一代名伶,她這次首演《紡棉花》就一炮走紅,連連爆滿。這時,在黃金戲院演出的童芷苓才在老闆的慫恿下,改換了髮型,訂做了當時來看比較暴露的服裝,也唱起了《紡棉花》。吳素秋的《紡棉花》裡除了上面說的那些雜學唱外還有自拉自唱的表演,加上她當時年輕貌美、身材妖嬈,所以追捧她的人就自然趨之若鶩了。
《大劈棺》這齣戲我看過兩個版本的錄像,一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由天津的荀派傳人王紫菱演出的,另一是上海京劇院的張派青衣趙群演出的。這兩齣《大劈棺》都有可觀之處,王紫菱是按「刺殺旦」的路子演的,她武功好,走了一串「烏龍絞柱」;趙群是按青衣來演的,沒有武功,只是賣唱,但給她配演「二百五」的是上海京劇院的名醜孫正陽,他的表演實在是無可挑剔。孫正陽長期以來跟劉斌昆都在上海京劇院,得到過劉的親炙,而劉斌昆的「二百五」是陪筱翠花、童芷苓他們都演過的,可以說已入化境。「二百五」是《大劈棺》中的一個重要角色,是莊子詐死後辦喪事時買來的紙人。後來莊子點化他活了過來,跟隨自己辦事。據說有著「江南第一名醜」之稱的劉斌昆把這個紙紮人簡直演絕了,我們今天從孫正陽的表演中還可以看到一點劉斌昆當年的影子。劉斌昆在《紡棉花》中還為吳素秋等人配演張三,因為他本人也是個多才多藝的丑角。應該說只要提起「劈紡戲」,劉斌昆就是個繞不開的人物。至於《紡棉花》這齣戲,不僅沒有錄像資料,我就連錄音也沒有聽過,據說上海京劇院的陳朝紅為童芷苓的《紡棉花》錄音配了像,但還沒有看到。
童芷苓、吳素秋、言慧珠、李硯秀、張正芳等一批坤伶當時都演「劈紡戲」,因此她們也被稱為「劈紡坤伶」,童芷苓更是被稱為「劈紡大王」。據說當時有人在報紙上作了一首名為《歌場新詠》的詩來諷刺當時坤伶爭相演出「劈紡戲」的狀況:「棉花紡得軟綿綿,究竟坤伶玩藝鮮。還有『劈棺』拿手戲, 斧頭劈出大洋錢」。這最後一句「斧頭劈出大洋錢」我認為是說到了「劈紡戲」的實質。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正值民族危亡之際,京劇藝術也一度陷入困境,梅蘭芳避居香港、蓄鬚明志,程硯秋脫離舞臺到京郊務農,就連馬連良這樣的大角為了一點菸土都不得不背著漢奸的罪名去偽滿洲國演出,何況那些剛剛出道的青年坤伶呢!這些坤伶要唱戲,要養活身後的一大家子人,戲院的老闆也要維持營業,於是只好上演那種能賣座、能吸引觀眾的劇目,如《大劈棺》、《紡棉花》。當年童芷苓、吳素秋她們演「劈紡戲」並不是為了自我輕賤,心甘情願捨棄藝術去以一些低級手段取悅觀眾,說到底都是為出名。身為一名演員,如果唱紅了就可以名利兼收,順風順水,如果不能唱紅那藝人的命運往往是很悲慘的。這些初出茅廬的小坤伶們誰不想一炮走紅?誰不想成為「四大名旦」式的人物?況且上海不同於北京,思想比較開放。上海的「海派」京劇從劇本到表演,從砌末到服裝,都比北京的所謂「京朝派」要靈活,要新穎。所以新式的《大劈棺》和《紡棉花》在上海風靡一時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