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聲淚影女兒香,
燕歸何處覓殘塘。
紅綃夜盜寒江雪,
痴人正是十三郎。
(夢斷秦淮月茫茫。)
這首詩,化用了粵劇編劇南海十三郎的幾部作品:《心聲淚影》《女兒香》《燕歸人未歸》《殘唐五代》《夜盜紅綃》《寒江釣雪》《夢斷秦淮月》(舞臺劇版本最後一句是「夢斷秦淮月茫茫」)。
其中《心聲淚影》《女兒香》《寒江釣雪》都是粵劇名伶薛覺先的名作。
然而,關於南海十三郎,最動人的不是句中提到的劇作,而是最後一句中的「痴」。
在看《南海十三郎》之前,我喜歡很多很多風格不一的港片,但卻找不出一部心頭最愛。看了《南海十三郎》之後,他人問起,我總會回答,這是我最愛的一部港片,沒有之一。
1997年,謝君豪憑藉電影《南海十三郎》擊敗《春光乍洩》裡的張國榮,拿下了金馬影帝。
而謝君豪也一直在演《南海十三郎》的舞臺劇,演了二十多年,演了146場。
我想,在看過《南海十三郎》之後,很少有人會不愛上謝君豪。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北有《霸王別姬》,南有《南海十三郎》」。但比起《霸王別姬》的萬千光榮,《南海十三郎》顯得有些不為人知。二者風格不一,卻都在講述時代激流下的人物命運。
《霸王別姬》是一部恢宏史詩,有著大開大合的悲喜錯落,也有細膩繾綣的瘋魔愛戀。時代的滔天巨浪,撕開了人性與不堪,曾紅極一時的名角兒,也只能承受命運遞來的千疊風波。
《南海十三郎》是一則人物小傳,它沒有《霸王別姬》的宏大敘事,但在扣人心弦的粵劇唱詞中,在街頭巷尾的孤身漂泊中,在亦歌亦哭的人生際遇中,仍可窺見時代的跌宕起伏、命運的無常作弄。
都說程蝶衣「不瘋魔不成話」,可南海十三郎的一生,又何嘗不是「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街頭的說書人,講起了南海十三郎的陳舊軼事。人到中年的南海十三郎,痴痴癲癲,卻能用一口流利的英語打電話報警,說自己鞋子被偷:
「偷我左腳鞋子的是英國人,偷我右腳鞋子的是日本人,中國人的鞋讓他們偷光了,無路可走,哪也去不了,行不得也哥哥!」
胸懷家國大義,卻又底色蒼涼的文人形象,便躍然於觀眾眼前。
說書人的口吻,將人們帶回了過去曾顯赫一時的江太史府。電影主角江譽鏐,出生自廣東南海,是江太史江孔殷的第十三個兒子。
父親江孔殷是康有為弟子,晚清翰林,橫跨政商兩界,清末文壇四大金剛之一。他曾累任廣東候補水師提督;廣州起義失敗後,不顧風險決意安葬七十二烈士於黃花崗;孫中山、宋慶齡亦曾為其座上賓;家產萬貫的他更是興修水利、小軌鐵路,耗盡資財,造福了一方百姓。
至今仍鼎鼎有名的廣東名菜,「江太史蛇羹」,就出自南海江太史家。
江譽鏐出身在鐘鳴鼎食之家、書香門第之戶,自幼天資聰穎、才思敏捷,萬事萬物皆可過目成誦,精通粵語、英語、法語和德語。
才高氣清的江譽鏐,仿佛不屬於這個人間。
一襲長衫,掩不住他儒雅出塵的傲骨;一把摺扇,唱不盡筆端的風流恣肆;一副眼鏡,遮不了眼中的清醒通透。
他該是住在「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的清冷皓月,卻跌進了喧囂塵世,化作一世謫仙人。
江譽鏐最初在香港大學學醫,期間遇上了此生的摯愛Lily。一片痴心的江譽鏐,拋下了大好前程,追隨Lily來到了上海。Lily曾對他說:「就算不認識你,也會認識你的眼鏡。」
可是,一段甜蜜的時光之後,兩人被Lily的家人無情拆散。
江譽鏐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南海老家,被告知學校已經取消了他學籍。家裡人問他,不能學醫了,該怎麼辦?
江譽鏐卻一笑而過:「俗世豬人,治不治無所謂了。」
此言一出,想必諸位定會想到棄醫從文的魯迅先生。而江譽鏐與魯迅先生,也有諸多相像。
魯迅先生以筆為刃,刺穿風雨晦暝的黑夜,如野火、如勁草,發出最振聾發聵的吶喊。江譽鏐則用一腔孤傲,挺直了瘦弱的身板,去對抗世界的荒寒。
也許從一開始,江譽鏐就註定是這擾擾塵世中,最清醒的那個人。
離開摯愛的江譽鏐,將纏綿深情、離愁別恨,化作了粵劇中的婉轉唱詞:
「傷心淚、灑不了前塵影事。心頭箇中滋味、惟有自己知。一彎新月,未許人有團圓意。音沉信渺、迷亂情絲。踏遍天崖、不移此志。痴心一片、付與伊。今夜飛雪盈天、好景等閒棄,都為相思債、了不知期。憶往事、細思尋、絮果蘭因、蒙那秋痕不棄。」
這一出《寒江釣雪》,讓他遇見了人生中的貴人——粵劇名伶薛覺先。
薛覺先為江譽鏐的才華所傾倒,二人一拍即合,一個唱遍「大仁大義之戲」,一個寫盡「有情有義之詞」。
從此,一個名為「南海十三郎」的知名粵劇編劇誕生了。
20歲的南海十三郎,因劇目《寒江釣雪》一炮而紅,27歲就在省港粵劇界聲名顯赫。
由他執筆的戲,通常場場爆滿、一票難求,戲院皆門庭若市。而過氣了的伶人,只要唱過由南海十三郎親撰的劇本,便可一夜翻紅。
命運在十三郎傷情之際,為他鋪開了紙筆,任他盡情馳騁珠詞玉藻,任他抖落一身驚世之才,任他揮灑滿紙雲霞。
十三郎孤標傲世,卻亦重情重義。在他一夜爆紅之後,無數戲班想請他離開薛覺先的班子,來為自己寫劇本。十三郎因感激薛覺先的知遇之恩,將對方怒斥一番後,毅然拒絕。
南海十三郎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可同時撰寫三個不同的劇本。
這邊還是《殘唐五代》的「忠心一片志昂揚,誓闖胡邦降敵往」,立馬又轉到了《夜盜紅綃》的「惟願今後怎打算,我現在都好彷徨」,走馬過後便是《夢斷秦淮月》的「迎望月空等待,傷心百事哀」。
十三郎口述,抄寫人聽後抄寫,可三位抄寫人的手速,竟然都追不上十三郎的思路。性格孤傲的十三郎,便斥他們為「二十七流」——九流,九流,九流。
抄寫人由於受不了十三郎的古怪脾氣,紛紛離開。這時,孤獨的十三郎遇見了此生唯一的知己——一個叫做唐滌生的年輕人。
彼時,尚還籍籍無名的唐滌生,一心想向十三郎請教,他忍下了十三郎的種種刁難,態度謙虛,卻又敢愛敢恨、敢作敢當。
唐滌生雖初出茅廬,卻一眼就能看出前面抄曲人的筆誤,也能天衣無縫地接上十三郎的思路。
十三郎識出了他的才華與誠意,嘴上說著「好貓不留種」,事實上卻對他毫無保留、傾囊相授。
拜師之時,十三郎對唐滌生說「我們君子之交,就憑這一杯茶」。
兩人的相遇,如伯牙遇子期,相知相惜,深情厚誼。十三郎每唱上一句,唐滌生馬上就能接出下一句。一唱一和,心馳神交,盡顯惺惺相惜、名士風流。
若南海十三郎是一把絕世好琴,唐滌生便能夠聽懂琴弦上顫動的每一個音節、每一寸心思。
愛才惜才的十三郎,也早看出唐滌生的才華在自己之上,留下了一句言簡意賅的驚世名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心高氣傲的唐滌生,一心想要成為一個名編劇。
十三郎問他原因,唐滌生雙目炯炯,語氣鏗鏘地說:
「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十年,五十年,沒有記得那些股票,黃金,錢財,世界都是過眼雲煙。只有一個好劇本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文章有價。」
好一個「文章有價」!
四個字,道盡了古往今來的文人風骨,也深深地震撼了屏幕前的每一位觀眾。十三郎與唐滌生,也正是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這「文章有價」。
抗日戰爭爆發後,廣州淪陷之際,十三郎知曉唐滌生前途不可限量,便故意用言語激怒唐滌生,逼他到香港闖蕩。
只是不知此地一別,再會已世事滄桑。
抗戰時期的十三郎,懷著一腔愛國熱忱,到軍中撰寫劇本。可這壯懷激烈之音,卻敗給了對面搔首弄姿、裝扮裸露的輕佻舞蹈。
憤憤不平的十三郎,對對面叫任惜花的編劇拳腳相向,卻被當作瘋子。怒不可遏的十三郎聲嘶力竭地吼道:「做戲也做人,戲要啟示人生一條正確的路,教人向善,教人有始有終頂天立地!」
抗戰結束後,打傷任惜花一事,讓十三郎臭名遠揚,人人對他避而遠之。
十三郎也曾嘗試過妥協,應承邀約,去寫「禽獸版」寶蓮燈,去寫電影劇本。可當他看到媚俗離奇的劇情走向,看到被惡意篡改的劇本,看到為了博人眼球的不擇手段,清高的他終究忍不下這口氣,拂袖而去。
這正是堅守「文章有價」的十三郎,就算被人唾棄厭惡、譏笑諷刺,他的文字他的戲,也如晶瑩白雪,受不得絲毫玷汙。
於是,便有人贈綽號「神憎鬼厭南海十三郎」。此後,再也沒有人肯找他寫劇本。十三郎陷入窮困潦倒、風餐露宿的境地之中。
從風頭無兩到冷冷清清,從萬眾追捧到人人厭棄,歲月磨蝕了過去的榮光,將十三郎帶到了一個不願意理解他的時代。
十三郎的前半生光彩奪目,他的後半生,便是令他將曾得到的,一次次失去。
十三郎最落魄之際,他卻再度遇見了他最愛的人——Lily。
Lily乘坐的轎車撞倒了十三郎,也撞碎了她曾經稱讚過的眼鏡。已作他人婦的Lily走下車來,兩人四目相對,Lily卻沒有認出眼前的十三郎。
轎車揚長而去,只留下了十三郎在原地魔怔般喃喃自語:「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不認得我了,就算不認得我,也該認得這副眼鏡啊,她曾經稱讚過這副眼鏡的。」
Lily永遠不知道,當年她稱讚這副眼鏡時,十三郎回答說他會一輩子都戴著它。他真的戴了它一輩子,哪怕它已然碎裂。
眼鏡碎了,十三郎的命運也自此支離破碎。
失去尊嚴、心灰意冷的十三郎,在飛馳的火車上一躍而下。僥倖撿回了一條命,卻從此瘋瘋癲癲、胡言亂語。
瘋癲後的十三郎披頭散髮、衣衫襤褸,流落在街頭巷尾,沒有人知道他曾是紅極一時的天才編劇。
他總是隨身攜帶一張白紙,寶貝得不讓別人碰一碰。路人嗤笑說不過是一張白紙,十三郎卻說,這是「雪山白鳳凰」。
薛覺先記著十三郎的恩情,請他留宿家中。十三郎卻大笑:「我住在街邊,非常舒服,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比你這涼快多了。」
這桀驁狷狂,像極了「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的阮籍。
十三郎從薛覺先家偷偷逃出,繼續露宿街頭。某一日,在一家茶館中,一段感深肺腑的唱詞,讓他再逢知己唐滌生。
兩人隔著屏風互相應和,唱詞中的每一句話,都是對十三郎境遇的慨嘆,也是唐滌生看到知己淪落至此的痛徹心扉。
幾十年後的唐滌生已大紅大紫,十三郎則滿身汙穢,正如詞中「此刻再重逢,咫尺隔萬重」。當日才情豔絕的十三郎,今日也正如詞中所寫「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昔日壯志與才氣全告終」。
南海十三郎再會唐滌生,是高山流水和鳴,是金風玉露相逢。亦師亦友,心有靈犀。「辜負伯牙琴,你莫個難自控。知音再復尋,俗世才未眾。」
面對世上唯一的知音,十三郎渾濁的眼神漸漸清澈,入世的希望漸漸被喚醒。他答應了唐滌生,會去觀看他的《再生紅梅記》首演。
當晚,衝洗乾淨身子、換上整潔的衣服,將自己好好裝扮了一番的十三郎,興衝衝地趕到戲院門口,看到的卻是被抬出的唐滌生屍體——唐滌生在演出現場突發心臟病(一說腦淤血),猝然病逝。
誰又能想到,風華正茂的唐滌生,會在事業如日中天之際,驟然離世呢?
相逢的喜悅還未來得及消散,命運便給了十三郎狠狠一掌。他的人生,還未曾接住些許的春意,就被一聲驚雷擊碎。曲高和寡的十三郎,失去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知己。
「影隨風雨滅,魂魄不重來。一聲聲樵樓鼓響報三更,一陣陣驟雨風雷把殘月蓋……閻王派了勾魂票,寒齋變作斷頭臺,無常午夜駕陰風,眨眼書生埋血海。」
於是,十三郎又重回渾渾噩噩的瘋癲之態。此後,寄宿在寺廟中,偶爾擔任寺中導遊,雖然癲狂無狀,卻又能把歷史典故說得頭頭是道。
一日,一位雙目失明的僕人來到廟中,希望可以做一場法事。南海十三郎鋪紙蘸墨,準備進行登記,正欲落筆,卻聽到了此生最熟悉的名字——江太史江孔殷。
在僕人口中,他才得知,自己的家族早已敗落,父親也在運動中,因拒絕承認汙名,不堪受辱,絕食41日後死去。
平生吃遍了山珍海味的江太史,最後竟會活活餓死。
十三郎執筆的手一抖,久久失神。
有孟嘗之風的江太史,是傳統文化的繼承者,更是造就十三郎朗朗血骨之根。父親死去,十三郎也就成了無根的浮萍。
愛人不可復尋,親人知己紛紛離世,十三郎於這塵世的溫存和眷戀,已經消弭殆盡了。
留下一句「上山容易,下山又有何難?」十三郎又帶著半瘋半癲的姿態,踏入了昏昏俗世,獨自皎潔。
他站在滔滔洪流中,一一別過春秋與故人,用固執倔強的姿態,去恪守著那一抹純粹心魂與赤子天真。
晚年的南海十三郎,繼續帶著那張除孩子外無人賞識的「雪山白鳳凰」,在街頭流離轉徙,先後進過兩次精神病院。
他從38歲就開始糊塗,神志不清,時而正常,時而瘋癲。
沒有人知道,十三郎是真瘋,還是裝瘋。
香港小報曾經寫道,當時的南海十三郎:「每日破衣敝屣,邊幅不修,出入於茶樓酒肆間,逢人便講,上及天文,下至地理,隨便亂談,惟言語與舉動不失斯文……」
瘋癲後的十三郎曾說:「什麼都看得清楚,那是很痛苦的。」也許正因為他看得太清楚,通透無瑕的他,才不願意與這世界同流合汙,不願意沾上一點點世俗的塵埃。
十三郎放不下的,不是生命裡那些得到與失去,而是自己的一身錚錚傲骨。縱使不再有一襲風度翩翩的長衫,他依然有著一個不願向命運低頭的灼熱靈魂。
所以,他才選擇用一種瘋癲張狂的精神狀態,用顛沛流離的生命形態,去對抗這個混濁不堪的世間。
他寧可似瘋非瘋地活上30多年,也不屑隨俗浮沉,不屑趁波逐浪,甚至不屑去死。
他就像是清冽星辰撞入人間煙火,像冰雪魂魄墮入滾滾紅塵,懷抱一身痴與執,在汙濁中翻滾。
在一個悽涼的夜裡,南海十三郎睡在冰冷的街頭,走完了他起落無常的一生。
值夜的警察懷有一絲悲憫,為他穿上了鞋子,又用那張「雪山白鳳凰」,蓋住了他的臉。
在後來的舞臺劇上,主演謝君豪對十三郎的死,做了些許調整。
他讓十三郎把東西一件件收好,把眼鏡脫掉,用不戴眼鏡的雙眼看向觀眾,再把眼鏡扔掉,接著在路邊蹲下,慢慢睡著了。
那一刻,十三郎真正把生命裡所有的執念放下了。所以他的死去,就如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睡覺一樣自然。
雪山白鳳凰,並非是因為雪山,才得一身潔白。而是因為,他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一塵不染的白。
說書人,也講完了故事:「真正的天才只有兩個結局。一是早死,就像唐滌生那樣,二是瘋了,悲劇收場。因為天才是永遠不會跟世俗妥協的。」
曲終人散,一聲長嘆,徹骨悲愴。
《南海十三郎》這部電影,就像嵇康行刑前的一曲《廣陵散》,哀感頑豔,千載絕響。
南海十三郎此人,更是千古文人的縮影:才高八鬥不輸子建子瞻,恃才傲物似竹林七賢,放浪形骸如揚州八怪。
他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屈原,是窮途歌哭的嗣宗,是水中撈月的太白,更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伯虎。
痴人十三郎,如雪山白鳳凰,如銀碗裡盛雪,如白馬入蘆花。白,只能與白相擁。
前段時間,讀起詩人陳年喜的詩集《炸裂志》,裡面有這樣一段:「多少年/你一直試圖從巨大的黑裡/打撈一片白/你不知道/你就是白本身。」
是啊,南海十三郎,你,就是白本身!
不見雪山白鳳凰,世間更無十三郎。
(圖源:@青鳥明月湯)
謹以此文
獻給我最愛的香港電影
《南海十三郎》
文字丨芷菡客
編輯丨芷菡客
圖片丨網絡
(部分觀點來自主演謝君豪幕後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