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的小說般古典,闃靜就如雨後的凝視,萬物在他的鏡片下,一點一點清透起來。
威廉·特雷弗
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紀實性作品《午後之死》中,第一次把文學創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的部分呈現在水面上。」用這一風貌來形容威廉·特雷弗的短篇小說實在不為過。因為所涉獵的生活舞臺廣闊紛繁,包容了各行各業的傳奇故事,這令威廉·特雷弗有了「愛爾蘭的契訶夫」之美譽。以刻畫細膩立體的心靈景觀為基礎,威廉·特雷弗向讀者們展示了歷經風雨的愛爾蘭人可躍然紙上的日常生活表象,但那是冰瑩安寧的冰山一角。
《雨後》 作者:特雷弗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3年1月版 定價:25.00元
《雨後》這一短篇小說集,最精彩和大膽之處,在於威廉·特雷弗為他的小說人物們所設定的出場處境。如開篇《鋼琴調音師的妻子們》,從表面上看寫了一位盲人鋼琴調音師與他第二任妻子相濡以沫的新生活,但事實上,這段數十年的愛戀一直是以三個人的形式隱秘相處著,直至盲人的第一任妻子死去,第二任妻子貝爾,才終於夙願得償。往後的生活,貝爾似乎是用著妄念與蠻力努力顛覆著她的幽靈情敵為她的丈夫所描述、塑造的世界。無論功過都成為她心尖上的芒刺。因而我們所見到的真相是一個盲人心目中的原始世界被女人的佔有欲連血帶肉地摧毀,帶著情感強力,做著危險的復仇,與逝去的時光頑抗。
而小說《友誼》以孩子們的胡鬧開場,抽絲剝繭可最終還原為一對不甚安寧卻也互相依賴的極品夫婦,在歷經生活瑣碎的折磨之後,丈夫提出了一個需要努力被接受的解決方案:讓妻子與其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斷交。這也是我們生活中常常面臨的困境,我們的男朋友總覺得閨蜜從未在我們的戀愛中起過任何正面的作用。但威廉·特雷弗卻迴避直接描寫丈夫提出這個建議的場景,他將整個飛旋而過的生活漩渦最終的落腳點放置於女人間數十年的友誼:它竟然如此不可靠,充滿了一種基於了解而生成的尷尬。全文看似線頭頗多,卻巨細靡遺地呈現了生活血淋淋的橫截面。在看似穩定的婚姻背後藏有巨大的不安,如時光流逝、夫婦間的信任、友情中的價值差異,妻子甚至在閨蜜的帶領之下去重溫初戀舊夢(閨蜜果然真的沒有起到什麼好作用),但一切的一切都終止於一對從6歲就玩在一起的朋友「在十一月的冷風裡站了一會兒,然後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的結局。戛然而止。
《蒂莫西的生日》寫了一位同性戀者,一年只在生日時回一次家,父母心知肚明,忍受著煎熬卻依然熱心迎接與兒子稀少的團聚。可這一年,蒂莫西就連這唯一一次都不願意出現,他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的戀人,自己則在別處等他速速歸來。從寒暄、到扯謊再到一點一滴的沉默間,一個陌生人與一對失望的老夫婦之間傳遞著兩代人的隔閡與深情,字字不合時宜卻又帶著親人間彌足珍貴的誠意與失意。威廉·特雷弗寫道:「生悶氣是沒道理的。他們已經受到傷害,就像是故意的。」但這對老夫婦也不如蒂莫西想像得那樣脆弱、愚昧、難以面對,「他們心知肚明……對愛的忠貞不渝讓他們挨過了人世的無常與紛爭;就算是今天已經過去的那種悽涼感也不能影響到他們的愛。」這樣恆長的愛與蒂莫西自己偷偷摸摸的小情愛相比,是足以驕傲的,甚至超越性別。
納博科夫曾經在《文學藝術與常識》一文中寫道:「有時,在事物的進程中,當時間的溪水變成一股混沌之流,歷史的洪荒漫過我們的地窖,認真的人們總要在作家與國家或宇宙體之間尋求內在關係,而作家自己也開始為他們的職責而憂心忡忡。」威廉·特雷弗無疑是一位憂心忡忡的寫作者,他的選材、描繪、與對於命運表象的描摹都充滿了不安。我們不難看出這位愛爾蘭作家對於人的命運與尷尬處境的思考十分深邃。如《孩子的遊戲》書寫了再婚家庭中兩個並無血緣關係的兩個孩子的相處,貿然、陌生、無可奈何。借用無家可歸的孩童或孤零零的女性,威廉·特雷弗表達了他對孱弱、孤絕個人命運的悲憫之心。但這卻不妨礙他善用尖利,他讓許多現實中最好不要相處在一起的人在小說裡尷尬碰頭甚至共同生活。
那些可憐的小人物們不放棄自己的安穩,堅守自己的安穩,淨化生活的雜質,奮力、甚至有些固執地捍衛自己的安穩。這是威廉·特雷弗筆下人物的生命力所在,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無意啟蒙那些萬花筒中的紛繁人物都成為可教化的知識分子,這也是威廉·特雷弗的小說中總令人感覺少了一種受訓過的「正能量」。但這恰是他的優點。
就讓那些人物儘自己的本分吧,讓他們躲避。讓他們的軟弱反襯起命運的曲折與無常的破壞力。威廉·特雷弗一定這樣想。而在歷經去年的諾獎紛擾之後,這位現年84歲的愛爾蘭文學巨匠,如今索性可以安安靜靜與他所創造的人物們一起享受安寧。這無疑是不夠完滿的,卻也挺幸福。猶如他小說般古典,闃靜就如雨後的凝視,萬物在他的鏡片下,一點一點清透起來。(文/張怡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