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下這個題目時,我的心被撕扯著,握著筆的手顫抖著,幾度無法將筆尖觸到稿紙上。
這是一個蒼老的、拄著拐杖顫巍巍緩慢前行的背影,孤獨、悽涼、卑微。漸漸地這個背影模糊了,是噴湧而出的淚水遮擋住了我的雙眼,還是心裡那堵留著永遠傷痛的牆隔斷了我的視線?
是的,父親微駝的背影,我心裡一直揮不去的痛。
自從母親去世後,痴痴呆呆的父親就一直隨弟林菁生活,原本說好的三子女輪流照顧他,但父親還是跟弟的時候居多。我雖勸父親與我同住,但父親總是以我居住的昆區生活不便為理由搖頭拒絕了。偶爾在我那兒住幾日,也似住客般的每每要我趕緊送他回去。我明白父親不願在我這兒多住的原因是怕孤獨,兒子那兒有他熟悉的包一中大院,有母親留下的氣息陪伴著他。
不到20歲投筆從戎的父親,是福建廈門人,出生在印度尼西亞島國,有著強烈的南方士子的思鄉情結。聽大海的濤聲、和每日街巷裡傳出的海蠣子的叫賣聲,吃街邊小吃店裡的土筍凍是他津津樂道的故鄉情。而此時,我確信,校園內傳出的朗朗讀出聲和濃濃的筆墨味是才他的魂,母親曾經待過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那是一個四月周六的早上,雖已入春,但北方的春天仍不時被狂風肆虐著,已經卸去冬裝的人們根本無法抵禦這突如其來的刺骨寒風。我一大早起來將女兒送去補習功課,匆匆約了單位司機李師傅,求他幫忙送我去東河我哥哥那裡看看老父親。
父親寄居在兄長租賃的迎街店鋪裡。剛進門與兄交談兩句,父親就已經站到我面前了,我不知道以父親的行動力如何會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這樣迅速地從狹窄的櫃體後面走出來。眼前的老父比之前又蒼老了許多,但渾濁的眼睛此時卻閃爍著明亮的光,一向倔強的唇向上笑彎著。我拉起父親的手,那雙手軟弱無力,在呼嘯的北風中顯得溫熱而潮溼。女兒的到來讓他開心不已,爸爸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和我說些什麼,可什麼也沒說,卻猛然從我手裡抽出那雙瘦弱彎曲的手,緩緩地向自己的內衣口袋摸去,還未待我從詫異中緩過神來,只見父親的手裡已經攥著幾十元錢了,父親得意而又認真地說:
「爸爸今天請你吃飯,吃白斬雞。」
我哭笑不得,這就是我剛直倔強的老父親,再柔綿的話語也要表達得這樣含蓄,多麼溫潤的感情也要掩蓋得如此徹底。爸爸,我知道你的潛臺詞是:
「女兒留下來陪爸爸吃頓飯,別急著離開,爸爸想你了。」
可是您卻非要用請我吃飯這樣生硬的語言來挽留我。
一個病弱如絲,大腦混沌的老人即使忘了他身邊的親人是誰,都不會失去自己的人格尊嚴,說一句軟話。
我生生將眼淚咽回肚裡,抬手看看腕錶,上午10:40,同樣不善表達感情的我故作平靜地說:
「爸爸,現在離吃飯的時間還早呢,我還得趕緊回去接楠楠,過幾天我再來看您,您再請我吃白斬雞,好嗎?」
父親顫抖著手將錢重新裝入內衣口袋裡,期待的眼神黯淡下來,上彎的嘴唇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改變了形狀。
因為擔心司機師傅等得太久,我沒為父親做一點事情,甚至沒再多說一句話,扭頭走了。待我坐到轎車的副駕駛座位上,小車沿著包一中西牆狹窄的小巷前行時,我的思緒還停留在未能陪父親吃飯的自責上,突然旁邊開車的李師傅喊道:
「你看,前面的老頭是不是你爸?」
我抬頭望向車窗外,只見凌冽的寒風中,趔趄地走著一個老人,看那背影就是我父親,車子很快就攆上那個瘦小微弱的背影,我搖下車窗探頭叫住父親:
「爸爸,這麼冷您要上哪兒?」
父親慢慢地側過身子看了我一眼,面部毫無表情:
「吃飯去。」
「離吃飯還有一個多小時呢,您等會兒再去吧」。
父親沒有回答,繼續緩緩地向前走去。
我讓司機師傅停下來,我無力勸說父親回去或上車載他一程,因為我從父親漠然的表情裡分明看到了哀怨和悽涼;我更不忍將父親顫微的身影拋在身後。就這樣,透過車窗,我看著那個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小巷轉彎的盡頭。
我不知道該感嘆歲月的無情還是詛咒命運的不公,曾幾何時那個意氣風發、揮舞教鞭侃侃而談的林老師何以變得這般柔弱而又無助?
倘若我能夠預測人世間的生死離合,我不會這般無情,我不陪爸爸吃這頓飯,我會招來所有的親朋好友如學生般靜靜地聽他講一堂課。
倘若有來世,我不做爸爸的女兒,我做他的愛人,來彌補這一世欠下的父女情,永遠陪伴著他,絕不讓他孤獨寂寞。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切都是未知的。死神已悄然逼近。就在那天的下午,父親再次腦出血送進醫院,我們期待著奇蹟再一次出現,但這一次,父親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昏迷了兩天兩夜後,在『路上行人慾斷魂』的清明時節,父親永遠地走了,走得那樣安靜,那樣從容。
我始終認為,父親是被母親喚走的。母親怕父親寂寞,所以在清明節這天,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上熙熙攘攘時,讓父親尋她去了。
2006年4月清明節前夕
我的父親林鴻南,祖籍福建廈門,1933年出生在印度尼西亞島國的一個叫巨港的城市。抗戰勝利後隨父母回國,先在上海居住後返回福建廈門。祖父在廈門置辦產業興辦學校,是僅次於陳嘉庚先生的華僑領袖。1951年父親與同鄉七八好友在祖父的資助下北上求學就讀於北京育才中學,抗美援朝期間參加志願軍後編入52速中任文化教員,轉業到地方先後在師範和包二中任教,期間曾在內蒙古師範學院化學系進修。1962年調入包一中任教,1981年調入到包頭市人民政府僑務辦公室任秘書長、副主任等職。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又重返學校在教師進修學校任教直至退休。2000年去世。
作為女兒,在母親去世後,我沒有盡到照顧老人的責任,內心一直愧疚,10年前撰寫此文,以表懷念之情。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主編:越慧貞
編輯:大 貓
投稿郵箱:SHWY2016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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