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在賈府裡是一個上不上下不下的角色,夫人小姐沒有把她當成主人,丫頭又覺得她跟她們不同,可能到哪兒都碰釘子。
賈環賭博作弊搶丫頭的錢,自己也不好意思講,就說:「同寶姐姐玩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
趙姨娘對著他的臉吐了一口唾沫:「誰叫你上高臺攀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這裡包含著非常強的自卑感,她雖然在罵她的孩子,其實罵的是她自己。
「誰叫你上高臺攀去」,意思是我們根本就是卑賤的人,高攀不上,沒有辦法和那些人在一起。
在這個大戶人家中,類似賈元春回來這樣的正式場合,趙姨娘是不可能出場的。
她講話又那麼粗,真的重要場合,不知又捅什麼婁子,所以常常會被藏在角落裡。
她越來越悶,悶到最後就變成酸,酸其實是一種委屈,生命沒有得到伸展。
這時她看到別人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會不舒服。
趙姨娘生了兩個孩子,她對待女兒探春也是一樣。
探春非常優秀,詩寫得好,管家管得好,可是趙姨娘常常跑去鬧她,諷刺她說你跟我們不一樣了。
後來探春遠嫁,跟她完全斷絕了關係。
趙姨娘以後還會有幾次出場,她的存在一直讓我們感覺到一種痛苦。在這樣的一個社會裡,她的身份很尷尬,沒有歸宿。
如果她要變成主子的角色,是要有一些教養的,至少不會對孩子吐痰、責罵,這些都不應該是母親對孩子應該有的行為。
可她罵得這麼難聽,是因為她的痛苦,因為她覺得自己就是下流沒臉的。
可能有時候她也被人家這樣罵,所以就回過頭來罵自己的兒子。
02 不被尊重的人
趙姨娘罵賈環的時候,正好鳳姐在窗外聽到了。
就隔窗說:「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談話作什麼!」
注意下面這一句:「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在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
你大概可以懂得趙姨娘的痛苦了——明明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可是她卻沒有權利管。
這時,我們會感覺到其實趙姨娘很令人同情。
在這個府裡,她地位尷尬,日子過得很苦,根本沒有收入,可能每個月就幾兩銀子,完全像一個傭人。
王熙鳳把趙姨娘批了一頓,又說:「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一向怕鳳姐,比怕王夫人還要厲害,「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嘖聲。」這就是王熙鳳管家的威嚴。
王熙鳳又跟賈環說:「你也是個沒氣性的!」她覺得賈環完全不像個貴族家庭的男孩子,沒有個性,被媽媽罵成這樣,竟然也受了。
「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個玩。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這話是講給趙姨娘聽的。
王熙鳳教育賈環:「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這倒是真話。
其實人最重要的本性是自尊,賈環是一個主子,跟丫頭搶錢,已經很沒有尊嚴了。
「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鳳姐是真看不起他,覺得賈環真是小家子氣。
她回頭向丫鬟豐兒說:「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
王熙鳳說:「為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抓出來呢。」
鳳姐的話一向是潑辣的,她本身就像男人一樣,處事非常豪爽大氣,她覺得一個男孩子還這個樣子,真是叫人快瘋掉了。
王熙鳳自己的家世極好,又嫁到了同樣勢力強大的賈家,她永遠不會理解人是有委屈的。
王熙鳳對這些卑微者是非常狠毒的。這個時候,趙姨娘當然一句話都不敢回,因為她得罪不起王熙鳳。
寶釵的禮物送到趙姨娘那裡去。趙姨娘見了禮物忙忙接下,心中甚喜,滿口誇獎。
「人人都說寶姑娘會行事,很大方,今日看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家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搭拉嘴子他都想到,實在的可敬。」
那個最沒有被照顧到的,大家最冷落的,所有人都看不起的,永遠被人家踩在腳下的趙姨娘,得到一份禮物,高興得不得了,就開始讚美寶釵了。
讚美完又開始罵起黛玉,說:「若是林姑娘,也罷麼,也沒人給他送東西帶什麼來。即或有人帶了來,他只是揀著那有勢力、有體面的人頭兒跟前才送去,那裡還輪的到我們娘兒們身上呢!」
「趙姨娘因環哥兒得了東西,深為得意,不住的託在掌上擺弄,瞧看一會,想寶釵乃係王夫人之表侄女,特要在王夫人跟前賣好兒。」
平常王夫人是最討厭她的,因為王夫人是原配,她是妾,本來就有先天上的敵對性。
然後這個趙姨娘又不成個樣子,所以王夫人根本看不起她。
作者這裡寫王夫人的反應真精彩。
趙姨娘「將抱的東西遞過去,與王夫人瞧。誰知王夫人頭也沒抬,手也沒伸,只口內說了聲:『好,給環哥玩罷咧。』並無正眼看一看」。
可以看到中間的對比:一個大戶人家千金小姐出身的王夫人,覺得這個趙姨娘丫頭出身,真是講話不像樣子,她理都不理她的。
不是誰對誰錯,因為她們兩個出身太不一樣了,對生命的表達也這麼不一樣。
趙姨娘永遠碰一鼻子灰,永遠在自取其辱。
因為她總想高攀,可是她總高攀不上,因為她高攀的方法永遠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