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金瓶梅》第六十二回「潘道士解禳祭燈法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中有一段李瓶兒去世前的敘事。
關於這段文本,一些研究者已經從不同角度有所探討。
如傅憎享認為,「避不及、甩不掉,病斃的道路是她合乎邏輯的性格的人生軌跡」[[1]]209。
孫述宇認為,西門慶和吳月娘為李瓶兒辦了一個很體面、很有排場的葬禮,日後被曹雪芹仿寫成了秦可卿的喪事,
但是這樣的榮華對她日後的魂靈和彌留時的心靈都沒有什麼好處,而且他還指出李瓶兒分贈衣物首飾這一段怪悽涼的。[1]299
田曉菲則指出,在《金瓶梅》之前的中國敘事文學裡,從未有過如此生動而深刻地刻畫情人之間死別之悲者;李瓶兒在對生的無窮依戀之中有著無限的孤獨。[[2]]184
曾慶雨認為,相比較於劉備白帝城託孤和《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之死,就悲劇場面的情感張力而論,就集中筆墨、盡致鋪陳和細膩描寫而言,李瓶兒之死是寫得最好的,《紅樓夢》對它的繼承也是顯而易見。
此外,還分析了李瓶兒與眾人生死話別的場面,總結了李瓶兒溫柔、善良、多情、重義、和順的美好品格。[[3]]45-46
戴敦邦繪·李瓶兒
總的來說,以往研究者大多從主題、死因以及此段死亡敘事對《紅樓夢》喪事描寫的影響等角度探討文本,
即便對生死話別有所分析,也多集中在語義和主要人物形象的分析上,對話語結構本身以及由此所呈現出的李瓶兒與眾人關係的對比分析、李瓶兒人物形象等等,尚缺乏全面深入認識。而這也正是本文探究問題的出發點。
恰如索緒爾所言,「唯一的、真正的對象是就語言和為語言而研究的語言」[[4]]。
從語言出發進行文本研究,是進行科學描寫和分析的必要前提。
上述文本中,會話者可大致劃分成四組:
一是李瓶兒身邊的僕人,二是西門宅的其他妻妾,三是西門慶,四是外人,主要指花大舅和王姑子。
事件是李瓶兒死前的交際活動。可以說,這段對話實際上形成了以李瓶兒為中心的四組對話關係,即李瓶兒和僕人們、李瓶兒和其他妻妾、李瓶兒和西門慶、李瓶兒和外人(花大舅、王姑子)。
文中五組人物構成的四組對話關係,是本文進一步分析的基礎。
在這裡需說明兩個問題:
其一,本文的「話語」具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指文本中人物的對話,另一方面指《金瓶梅》作者所構造的話語。
其二,本文中的「會話結構」亦有深意。
「會話」即會話含義,一方面是話語脫離文本語境之固有意思,另一方面又指文本《金瓶梅》內話語具有的語境含義、交際意圖;
「結構」和索緒爾所建立的經典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中同一術語含義大概相同,一方面強調語言符號構成文本話語的系統性,其次是在此前提下各組話語片段的內在構成。[[5]]
本文所探究的是特定文本中會話者之間的話語系統及其含義。
我們通過研究這一特定文本的會話結構,旨在解決以下問題:
這一段文本的語義結構是麼樣子的?作者創設這一段死亡敘事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這段文本中對於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所體現出來的李瓶兒與眾人之間的深層關係又是什麼樣子的?
【瑞士】索緒爾
二、李瓶兒
和僕人們的會話結構
李瓶兒離世之前,在她身邊時間最長的便是其僕人們了,包括從小照顧她的養娘馮媽媽、官哥兒的奶娘如意兒、身邊的丫鬟迎春和繡春四人。
她們之間形成的會話內容繁雜,現選取具有典型性的兩段進行分析。
第一段是奶娘如意兒回答王姑子對於李瓶兒「我的奶奶,我去時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的疑問。
如意兒道:
「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
只因八月內,哥兒著了驚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
成日著了那哭,又著了那暗氣暗惱在心裡,就是鐵石人也禁不得,怎的不把病又犯了!
是人家有些氣惱兒,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出語,著緊問還不說哩……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曾。
路上說話,草裡有人不備——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他那邊貓撾了哥兒手,生生的唬出風來。
爹來家,那等問著娘,只是不說。落後大娘說了,才把那貓來摔殺了。
他還不承認,拿俺每煞氣。
八月裡哥兒死了,他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這屋裡分明聽見,有個不惱的?
左右背地裡受氣,只是出眼淚。因此這樣暗氣暗惱,才致了這一場病。天知道罷了!
娘可是好性兒,好也在心裡,歹也在心裡,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面紅耳赤。
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的別人有了,他還不穿出來。這一家子,哪個不叨貼他娘些兒。
可是說的,饒叨貼了娘的,還背地不道是……」
李瓶兒聽見,便嗔如意兒:
「你這老婆,平白只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隨他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6]]780-781
上面對話中,如意兒的話一來解答了王姑子的問題,向王姑子梳理了李瓶兒病情的起因、潘金蓮對她的加害,又在人前向李瓶兒表了忠心;
二來集中揭示了李瓶兒處處避讓、待人謙和,甚至是軟弱的性格特點。
這表現了如意兒對潘金蓮所做所為的氣憤、為自家主子鳴不平;讓繡春看有沒有關門,表現出了她作為一個僕人不敢惹五娘潘金蓮、怕生出是非的心理。
而李瓶兒的話表現了她的寬厚、忍讓和無奈,甚至已經到了順從環境、心灰意冷的境界,更無心爭寵。
因為兒子是她的命、她的一切,可是偏偏被潘金蓮設計殺害,並且受到來自潘金蓮持續的精神凌辱,這導致了她舊病復發、命懸一線;
而且她深知自己處境,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將潘金蓮扳倒,也不想再引起後宅的混亂、讓西門慶為難。
於是她看淡了這一切,逆來順受,無心亦無力去計較和反抗。
繪畫·如意兒
此外,還有一段李瓶兒分發衣服首飾、安置僕人們的描寫:
(李瓶兒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邊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他)說道:
「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麼,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
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著,只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
(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的說道:
「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裡歸著?」[6]786
上面對話中,李瓶兒的話主要涉及三點內容:
首先,「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透漏出李瓶兒對中老年僕人馮媽媽多年跟隨、照顧自己的認可和感激。
其次,李瓶兒主動贈與禮物(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說「與你做一念兒」。
一是希望以後她看著這些東西還能記得自己;
二是不枉她服侍自己一場,希望自己的一點東西能讓她過得體面一些。
最後,她給上年紀的馮媽媽留下「棺材本兒」、為她張羅住處的事情,體現出她作為主子的思慮周到。
馮媽媽接了禮物,這才下拜、哭泣,所說的三句話完全從自身角度出發:老身沒造化了、沒人給老身做主、老身沒有地方歸著。
雖說從側面反映出了李瓶兒過往對她的提攜和照顧、以及她的感激,可仍舊是私心的成分多一些。
(李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與了他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
「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佔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
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也不打發你出去了,就叫接你的奶兒罷。這些衣物與你做一念兒,你休要抱怨。」
(那奶子跪在地上)磕著頭哭道:
「小媳婦實指望服侍娘到老,娘自來沒曾大氣呵著小媳婦。
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這般病得不得命。
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只在爹娘這裡答應了,出去投奔那裡去?」[6]786
《金瓶梅》連環畫
上面對話中,李瓶兒的話語主要表達了以下四點內容。
首先,她贈送給了如意兒一些衣服和首飾(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作為她奶自己兒子一場的額外獎賞,這體現出李瓶兒的厚道。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於送給馮媽媽的白綾襖、黃綾裙、銀掠兒,這種素雅、簡潔的裝扮,李瓶兒送給如意兒的衣服色彩豔麗、首飾秀美,剛好適合如意兒風韻猶存的年齡,很適合她穿戴。
不能不感嘆李瓶兒心思之細膩,雖然病入膏肓,可她的審美品味、細膩的心思未曾改變。
其次,李瓶兒本來想把她一直留在自己身邊,仿佛看見她,自己的兒子還在一樣,或者說證明著自己的兒子曾經來到過這世間。
由此可以看出李瓶兒是一位用心良苦的可憐母親!
再者,雖然之前的想法無法實現,李瓶兒還是積極為如意兒謀劃,讓西門慶和吳月娘把她留在府裡,以後奶吳月娘的孩子。
最後,李瓶兒點明自己送給她的都是些「衣物」,沒有銀兩,希望如意兒不要攀比。
這體現出了李瓶兒的通人情、知事理。如意兒的話語表現出了她的機智,積極為自己的出路做打算。
她一方面申明、感激李瓶兒對她的好,說自己本想一直服侍李瓶兒,表明自己的忠心。
另一方面,面對主子的不幸,如意兒不方便直言李瓶兒的不幸是她自己福薄,而是從自身出發,感嘆自己沒造化,不能一直服侍李瓶兒,這表現出她的機變;
說自己出去無處投奔更是希望可以引起李瓶兒的惻隱之心,進而催促李瓶兒落實對她的安排。
(李瓶兒一面叫過迎春、繡春來,跪下)囑咐道:
「你兩個……也是你兩個從小兒在我手裡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們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與你了。
我每人與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兒,兩隻金花,做一念兒。那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與你大娘房裡拘管著。
這小丫頭繡春,我教你大娘尋家兒人家,你出身去罷,省的觀眉說眼,在這屋裡,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
我死了,就見出樣兒來了。你服侍別人,還相在我手裡那等撒嬌撇痴,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
(這繡春還不知甚麼,那迎春聽見李瓶兒囑咐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說不出來。)[6]786-787
《金瓶梅》連環畫
上面對話中,李瓶兒對迎春、繡春的囑咐有三點內容:
首先,李瓶兒梳理了主僕情分,坦誠自己身之將死,無法再護佑她倆。
中間省略號的運用,反映出了李瓶兒情緒的激動、身體的虛弱。
其次,李瓶兒分別贈與她倆兩對金裹頭簪兒、兩隻金花,留作一念。
相比前面送出的禮物,更貴重一些,不但貼合丫鬟們的年齡和需求,從另一層面上說,也是李瓶兒給她們倆的嫁妝。
最後,李瓶兒從具體情況出發對她們做了不同的安排:對於已被收用的迎春,她主張送去正室吳月娘房裡;
對於小丫鬟繡春,她怕會因為是自己帶來的人而受人欺負,安排她嫁出去,就像後文和吳月娘說的那樣,「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罷」。
這表明李瓶兒對後院局面看得很清楚,她一是看準吳月娘作為主母的影響力,去她那裡起碼比去其他妾室房裡好過得多;
再者李瓶兒對繡春的安排滿是真心,想她小小年紀、未來可期,不想她像迎春一樣,也不想她重蹈自己的覆轍與其他女人鬥氣。
在繡春身上,李瓶兒寄託了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在這裡,作者沒有寫迎春和繡春的話語,只是寫道「這繡春還不知甚麼,那迎春聽見李瓶兒囑咐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說不出來」。
繡春年紀尚小,不理解這份囑託意味著什麼;迎春懂得,所以她接過首飾,哭得好不傷心。
(明)蘭陵笑笑生 著
在李瓶兒和僕人們的對話中,李瓶兒的話在內容上主要梳理了她和僕人們的情分、分發衣服首飾當作禮物和紀念品,並且為僕人們以後的出路做了安排。
這表現出李瓶兒對於現世的留戀,也展現了她關愛下人、心思細膩、寬厚善良的品性。
相應地,馮媽媽、奶娘如意兒、迎春、繡春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6]787,可是她們淚水中又有多少是真心為李瓶兒而流呢?
馮媽媽從小就伺候李瓶兒,也是陪著她一路走過來的人,可是不僅早就背著她為西門慶和王六兒牽線,
而且看到李瓶兒形容憔悴後卻只顧講自己忙著醃鹹菜、為沒來看李瓶兒找藉口,直到接受李瓶兒的銀子和衣服做臨終紀念時才下拜哭泣,可是開口閉口都是「老身」,忙著為李瓶兒去世後自身的命運做盤算。
奶娘如意兒也是如此,面對李瓶兒的臨終囑咐,她一點兒也沒想到安慰李瓶兒、舒緩李瓶兒心理和生理的不適,只顧著求李瓶兒別忘了把對她的安排和當家的吳月娘說,力爭把她的安排落到實處。
繡春年齡小,未諳世事、比較單純,沒有想到以後的事情;迎春雖沒有語言上的表述,可是按照常理推算,怕也是和馮媽媽、如意兒有著一樣的心事。
所以,僕人們的淚水,一是出於感激李瓶兒臨終前對她們的關照,但更多的是哭自己,對李瓶兒亡故後自身命運渺茫的無奈和彷徨。
究其原因,當時社會等級分明,奴僕地位低下,可以任意買賣、毫無人格尊嚴和安全感,故而多有講究實際、薄情冷漠的特點。
戴敦邦繪·李瓶兒
她們幾個好不容易跟著李瓶兒在西門大宅裡混出個名堂,衣食無憂,而且李瓶兒平素對待下人也是十分的親和寬厚。
一旦主子逝世,人走茶涼,她們幾個便失去了靠山,想要再找到這樣的主子、坐到這樣的位置、受到這樣的待遇也不是件容易事。
就像李瓶兒說的那樣,「你服侍別人,還相在我手裡那等撒嬌撇痴,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
因此,上面一組對話揭示出了李瓶兒和僕人們之間單向暖心的主僕關係。
不久於人世的李瓶兒雖掙扎於病榻之上、自顧不暇,心裡依舊掛念著侍候她的僕人們,於是有了這一番囑咐和分發禮物。
相比較之下,一眾僕人顯得冷漠薄情。
她們的關注點都在自己身上,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以後的命運,對於主子的不幸毫無同理心,更沒有對主子表露絲毫的關懷和安慰。
為了更好地體現這一點,作者在設計這段文本時,突出了對話結構的如下特點:
在稱謂詞上,李瓶兒稱呼僕人為「你這老婆」、「老馮」、「你」、「你兩個」,僕人們喊李瓶兒為「俺娘」、「你老人家」、「娘」;
在說話語氣上,李瓶兒居於上位,她也多是話語的發起者,這些都體現了李瓶兒的主動溝通以及她和眾人之間的主僕關係;
在話語數量上,李瓶兒說的比一眾僕人說的都要多,內容上處處為僕人們以後的生計著想,而僕人們為數不多的幾句話全都從自身出發。
由此,單向送溫暖的主僕關係立見。
繪畫·李瓶兒治喪
三、李瓶兒和其他妻妾的會話結構
相比整日伺候李瓶兒的僕人們、推掉公務守在身邊為她延醫求藥的西門慶,西門宅裡的其他幾房妻妾這段時間異常安靜。
從文本看,她們有兩次和李瓶兒的會話。
第一次是吳月娘單獨給李瓶兒送蘋果。
(李瓶兒和西門慶正說著話,吳月娘親自拿著一小盒兒鮮蘋菠兒走進來)說道:
「李大姐,他大妗子那裡送蘋菠兒來給你吃。」因令迎春:「你洗淨了,拿刀兒切塊來給你娘吃。」李瓶兒道:「又多謝他大妗子掛心。」[6]784
在這段對話中,吳月娘看起來是借送蘋果表達自己對於李瓶兒的關心,可是不得不說意味還是很豐富的。
首先,吳月娘借送蘋果過來,可以更好地打探李瓶兒的病情;
其次她的話不僅是說給李瓶兒聽的,更是要說給周圍的人聽,點明是「他大妗子」送的,表明自己娘家那邊對李瓶兒也是很關心的,名聲傳出來好聽;
再者她見西門慶對李瓶兒這般上心,於是挑了一個他在的時間點親自送過來,在丈夫面前,體現出自己作為正室的賢惠和大度,來討西門慶的歡心,力爭在稍後重新洗牌的奪寵大戰中佔據有利地位。
之後,作者也馬上寫了吳月娘和西門慶商量給李瓶兒置辦棺材。
戴敦邦繪·吳月娘
這一切,都表示了吳月娘的心其實根本不離西門慶、不離鞏固她正室的地位,對於李瓶兒彌留之際身心的不適根本不上心,或許打心底裡還希望她的奪寵對手李瓶兒早點死去呢。
相應地,這裡李瓶兒的答話也很客套,「又多謝他大妗子掛心」,只是簡短地表達了對於他大妗子的感謝。
由此,可以看出,吳月娘和李瓶兒同處一宅、共侍一夫、相處數年的感情也不過如此。
雖然平日裡相處還算融洽,李瓶兒對吳月娘尊敬有加,可是對於吳月娘而言,李瓶兒依然是她地位的有力威脅者、奪寵的有力競爭者。
還有一處是壽材買來之後,眾妻妾和李瓶兒進行臨終告別的會話。
(只見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沉重)便問道:
「李大姐,你心裡卻怎樣的?」李瓶兒揝著月娘的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
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什麼話兒,二娘也在這裡,你和俺兩個說。」
李瓶兒道:「奴有甚話說,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
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
我死之後,房裡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裡服侍娘。
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罷。省的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服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
又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著奴分上,也是他奶孩一場,明日娘十月已滿,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罷。」
月娘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
李嬌兒在旁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顧慮,一切的事,都在俺兩個身上……」(李瓶兒一面教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與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
(不一時,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不必細記。落後待的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裡守著他。)
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說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6]787-788
戴敦邦繪·李嬌兒
在這一組對話中,李瓶兒的語言在內容上主要有以下三點:
首先,她說「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可事實是從剛進門時被西門慶鞭打、受吳月娘冷眼和丫鬟們的排擠,
到後來因為生子受寵被眾人嫉妒、被潘金蓮暗害,一路走來豈止是「被虧待」呢?由此可以看出李瓶兒的聰慧。
作為將死之人,她深知自己無力回天,與其撕破臉皮撒潑、給自己惹一身腥,還不如維持表面的一團和氣。
並且衝著吳月娘的正室地位和對她的信任,李瓶兒落實自己對僕人們的安排,向吳月娘託付下人,這體現出她的善良和寬厚。
其次,她為其他妾室留下幾句姊妹仁義之言,在「塑料姐妹花」的感情之下,也是難能可貴的,這體現了她的仁義。
最後,她悄悄關照吳月娘,借自己的不幸遭遇提醒吳月娘,言辭之中處處體己,表現了她的善良以及她對於潘金蓮的復仇。
相應地,其他四位「姐妹」的語言也反映出了她們的品性。
吳月娘從開始例行公事般問候李瓶兒,問她還有什麼要交代;聽到李瓶兒不計往日是非,信任自己將僕人託付時有所感動,
再到最後因為李瓶兒的貼心話而動了一點真感情,連稱呼都從生硬的「李大姐」變成了親暱的「姐姐」。
這體現了吳月娘對於李瓶兒說到底還是沒什麼真感情,她的所作所為只是作為當家主母要走的一些過場,其中或許夾雜著一點兒人性固有的憐惜;
直到聽到李瓶兒對自己的貼心關照,事關自己的切身利益,她才有一點兒真性情流露。
而二房李嬌兒雖有幾句話,可都是隨著吳月娘說的客套話,感情毫無波瀾,連滴眼淚也沒有,這體現出了她對李瓶兒的生死根本漠不關心、毫不憐惜。
至於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作者只是說李瓶兒為他們留了幾句仁義之言,根本沒有寫她們三個的言語,她們說了與否我們不得而知,可是想來怕也是沒什麼可說的。
要麼是一臉平靜聽著李瓶兒的話,要麼就是說些「李大姐,你安心地去吧」之類的不痛不癢、毫無感情的話,其冷漠和虛情假意一覽無餘。
戴敦邦繪·孟玉樓
因此,就上面一組對話所揭示的李瓶兒和其他妻妾的關係而言,正是所謂的「塑料花姐妹情」。
深宅大院裡「大紅燈籠高高掛」的環境、千方百計爭奪丈夫寵愛和家庭地位的處境,使她們到頭來終究成了「塑料姐妹花」。
對於臨終的李瓶兒而言,她人之將死,除了刻骨銘心的殺子之仇,其他的恩怨她無心也無力去計較;
而人世間的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仍然為了現實世界裡的利益鑽營著,面對著丈夫心愛的女人,
面對著生下家裡長子、倍受寵愛、一直壓制著自己的女人,哪怕這個女人她即將死去,那份嫉妒也消散不去。
她們對李瓶兒根本是漠不關心,或許在心裡暗喜這個女人退出競爭。而所謂的送別也不過是做個樣子、走個形式罷了。
她們更關心的是後院勢力將如何洗牌,自己如何才能佔得先機。
相比第一組對話而言,本組會話表現出李瓶兒關愛他人的同時,也展現了她復仇的心思。
她落實自己對僕人們的安排,對身懷六甲的吳月娘給予貼心的關照。
這份叮囑也反映出她對潘金蓮的怨恨,給潘金蓮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另外,她從會話的主動方變成了被動方。原因有三。
一是因為主要會話對象吳月娘地位比她高,她得喊吳月娘叫「娘」、「大娘」;
二是李瓶兒對眾妻妾的感情遠不如一直跟隨她的僕人們,除了和吳月娘囑託僕人、讓她提防潘金蓮,其他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三是李瓶兒多處於答話方,會話數量減少,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她的身體愈加沉重。
(臺灣)魏子云 陳東有 編著
四、李瓶兒和西門慶的會話結構
李瓶兒病危之際,西門慶不僅想方設法給她治病,還貼心地守著她。
他們之間的會話構成了第三個會話結構。由於二人會話較多,內容也有些雜亂,現選取典型的三段來分析。
第一段是62回開篇,西門慶守著她在房內哭泣而引發的一段會話。
(西門慶見他胳膊瘦的銀條兒相似,守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便道:
「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面流的虧,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裡放開,吃下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住你,在房中守著甚麼?」
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
李瓶兒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6]777
這段會話中,面對病危的李瓶兒,西門慶滿是不舍,一心守著她,關懷倍至。
而李瓶兒也處處為丈夫著想,怕耽誤了他的公事,足見其深情和醇厚。類似的話還有很多,比如:
(李瓶兒一閉上眼,就有花子虛在眼前糾纏。)
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需要疑影他。管情請了他,替你把這那崇遣遣,再服他些藥兒,管情你就好了。」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裡好甚麼。若好,只除非再與兩世人是的。
奴今日無人處,和你說些話兒: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了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
(說著,一把手拉著西門慶,兩眼落淚,哽咽再哭不出聲來。)(那西門慶亦悲慟不勝)哭道:
「我的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此時,琴童來問西門慶明日去不去衙門,西門慶說明日不去。)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你公事要緊。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
西門慶道:「我在家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放開來,不要只管多慮了。剛才他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壽木,衝你衝,管情你就好了。」
李瓶兒點點頭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
(這西門慶不聽罷了,聽了如刀剜肝膽,劍挫身心相似)哭道:
「我的姐姐,你說的是那裡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可不肯虧負了你。」[6]783-784
戴敦邦繪·西門慶
上面對話中,西門慶的語言在內容上主要是寬慰李瓶兒,說自己請潘道士來為她做法、再服些藥,
為她準備壽木衝一衝,「管情你就好了」;更表態說「我西門慶就窮死了,可不肯虧負了你」。
這表現了他對李瓶兒的深情和呵護。西門慶是這樣說的,更是這樣做的。
他讓陳經濟和下人賁四去找好板,最後花了320兩買了尚舉人家的一副上好的桃花洞。
連應伯爵看了都只顧喝彩不已,說道:「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板材,勾了。」[6]785
回頭當李瓶兒問西門慶花了多少錢時,他卻說「沒多,只給了百十兩來銀子」[6]787。西門慶的真心表露無遺。
相應地,李瓶兒的語言也表現了她對丈夫西門慶的痴愛、深情與不舍,對於西門慶家事、公事的深切關心。
這既源於她的真心,也摻雜了她想給丈夫留下美好印象的心思。
當李瓶兒覺察到自己大限將至,她滿是不舍,拉著西門慶的手,哭著說道「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6]783;
當得知西門慶衙門有事情,她雖然捨不得丈夫離開自己,卻從他的立場出發,催促西門慶去衙門辦公;
得知西門慶要為她置辦棺材衝喜時,她認為肯定會用上,提前備下到時候還省些功夫,又強調不要費太多錢,十來兩銀子足矣。
戴敦邦繪·李瓶兒
還有一處是潘道士為李瓶兒祭本命星壇失敗後,西門慶不顧道士「今晚官人卻忌不可往病人房裡去,恐禍及汝身」的勸誡,來李瓶兒房中看她而引發的一段會話。
(李瓶兒)聽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
「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因問:「那道士點的燈怎麼說?」
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才那廝……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
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牽腸掛肚!」
那李瓶兒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
「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並頭相守,誰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衝性兒。
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
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要往那裡去吃酒,早些來家,你家事要緊。
比不得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只顧的苦口說你?
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裡絕緣短幸,今世裡與你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李瓶兒又說:「迎春繡春之事……」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靈。」
李瓶兒道:「甚麼靈,回個神主子,過了五七兒燒了罷了。」
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
兩個說話之間,李瓶兒催促道:「你睡去罷,這咱晚了。」
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裡守你守兒。」
李瓶兒說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裡穢惡,燻的你慌,他每服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6]791-792
上面這段對話中,李瓶兒主要詢問了潘道士祭燈的結果,勸說西門慶要他凡事斟酌、關心家事、善待妻妾,少在外吃酒;
再次囑咐安排僕人們;對自己的後事卻十分看得開,「過了五七兒燒了罷了」;擔心西門慶在自己屋裡睡不好、身體吃不消,不讓他守著。
玉茗堂本
這些表明李瓶兒對人世的留戀、對身邊僕人的牽掛,以及她對西門慶真摯的愛。
她牽掛西門慶,深切關心他的家事、官事和身心,處處為他著想。相應地,西門慶的語言也表現了他對李瓶兒的真心實意,他的勇敢和痴情。
首先,他不顧潘道士的勸誡,「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得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6]791,這真是「西門慶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間」[2]185。
其次,他善意地哄騙李瓶兒,說「燈上不妨事」,被拆穿之後,則是放聲大哭,內心的不舍、悲傷和痛苦無以言表;
聽到李瓶兒彌留之際還一直掛念自己,更是心慟不已,「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最後,當李瓶兒囑咐身後之事時,他決然地讓僕人都留府裡守李瓶兒的靈,而且表白「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可謂是真情流露,這份痴心令人動容。
綜上所述,李瓶兒和西門慶的會話揭示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雖為名義上的丈夫和第六房小妾,實則是心意相通的平等的親密愛人。
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對於李瓶兒而言,她嫁入西門家之後,得到了當時一個正常女人夢寐以求的一切。
衣食無憂自不必說。她不僅有了丈夫的疼愛,還有了可愛的兒子,在家中獲得僅次於正室吳月娘的地位,於是她滿足於已有的家庭感情生活,一心一意服侍西門慶。
對於西門慶而言,他愛李瓶兒,不僅因為她有貌(膚白貌美)、有財(帶過來不計其數的財富),還為他生下長子官哥兒;
而且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她對於西門慶以誠相待,對其他妻妾寬厚忍讓、謙和有禮,對僕人們慷慨善良,是個「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
值得一提的是,李瓶兒是西門慶一生中唯一如此用心對待的女人。
「這是西門慶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以真摯的感情、平等的態度、尊敬的心理去對待一個女人。」[3]43
由此可見真情痴心的李瓶兒的特殊性以及其對一介流氓西門慶的改造與感化。
為了更好地展現李瓶兒和西門慶之間的關係,作者在設計這段文本時突出了對話結構的兩個特點:
其一,在稱謂詞方面,李瓶兒稱西門慶為「你」、「我的哥」、「我的哥哥」,西門慶稱李瓶兒為「「你」、我的姐姐」,
這樣親密、平等的稱呼直觀地反映了兩人之間平等親密的情人關係,這也是和前面兩組對話截然不同的地方。
其二,在話語數量上,遠遠超出前兩組會話,二人的話語都很多,可以說是貫穿李瓶兒離世前的這段時間,這表明了二人感情的深厚——李瓶兒對於西門慶滿是牽掛和不舍、西門慶對於李瓶兒純是痴心和守護。
曾慶雨 著
五、李瓶兒和外人的會話結構
李瓶兒去世之前,除了與家中的僕人、眾妻妾、丈夫有過交流,也和兩個外人——花大舅、王姑子有過對話。
這一組對話構成了她死前的第四組會話結構。
花大舅即花子由,是被她氣死的前夫花子虛的連房兄弟,在西門慶娶了她之後偶有往來,被算作了她半個娘家人。
他在被告知李瓶兒病重之後,趕來探望:
(西門慶陪花大舅進來看問,見李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
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聽見這邊大官兒去說,才曉的。明天,你嫂子來看你。」那李瓶兒只說了一聲:「多有起動。」(就把面朝裡去了。)[6]781
在這段話中,花子由看到病得不成樣子、悶不做聲的李瓶兒,一開口就為自己探望得遲找藉口,對於李瓶兒的疾病沒有絲毫的關心和慰問。
就像走個過場一般,來回復西門府的通知,毫無情感的波瀾。
而且昨日得知情況、次日才來看望,說明花子由對李瓶兒的事情不上心,要真是關切,得知消息之後就馬上趕過來探望了。
還說「明天,你嫂子來看你」,這就牽扯出花大嫂和李瓶兒的關係更是很一般了。
對花子由而言,或許是因為男女有別要避嫌,而且李瓶兒得的又是婦科疾病,他作為一名男性、曾經的「大伯哥」,這種事情也不好當面聊太多,所以就呈現出這樣簡潔的溝通。
相應地,李瓶兒的答話更是簡潔、客套得很,就四個字「多有起動」。說完之後,直接轉身朝裡了。
由此可見,李瓶兒對花子由及其一家也沒有什麼感情,他們的交情確實很淺。
因此,上面一段對話揭示出李瓶兒和花大舅(一家)疏遠、生分的關係。
這從他們交流的話語數量、生硬冷淡的語氣可以尋得端倪。
究其原因,一來是沒有血緣關係,只曾經有疏遠的姻親關係,並不親近。
二來,平日裡也沒有什麼來往,情誼日漸就淡了下來。
在李瓶兒心中,王姑子要比花大舅重要得多。
《金瓶梅》連環畫
李瓶兒死之前和王姑子有兩段會話,涉及身後事和宗教信仰,值得仔細推敲。現選取典型的兩段進行分析。
第一段是王姑子帶禮物來見她時兩人發生的會話。
(次日,只見觀音庵王姑子,跨著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李瓶兒見他來,連忙教迎春扶起來坐的。)
王姑子道了問訊,李瓶兒道:「請他坐下——王師父,你自印經時去了,影邊兒通不見你。我恁不好,你就不來看我看兒。」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兒到庵裡,我才曉得。
又說印經來,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氣。與你老人家印了一場經,只替他趕了網兒,背地裡和印經家打了一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
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為他氣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壽日都誤了,沒曾來。」李瓶兒道:「他各人作業,隨他罷,你休與他爭執了。」
……王姑子道:「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沒甚麼,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幾塊乳餅,與你老人家吃粥。大娘才教小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家。」
(小玉打開盒兒,與李瓶兒看了。)說道:「多謝你費心。」
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這乳餅蒸兩塊兒來,我親看你娘吃些粥。」(那迎春一面收下去了。)
李瓶兒吩咐迎春:「擺茶來與王師父吃。」王姑子道:「我剛才後面大娘屋裡吃了茶。煎些粥米,我看你吃些粥兒。」[6]779-780
上面對話中,李瓶兒的話語主要有以下四點內容:首先她嗔怪王姑子遲遲不來探望病重的自己,
其次勸解王姑子不要和薛姑子爭執,再者說起王姑子耽誤吳月娘壽日的事情,最後對王姑子攜帶禮物來看自己表示感謝並招待她。
這表現出了李瓶兒對於王姑子的重視以及她寬厚的秉性。
王汝梅 校注
值得一提的是,李瓶兒重視王姑子,不僅因為二人在官哥兒一事上的交集,更多的則是李瓶兒對王姑子身份——佛教尼姑的尊敬。
王姑子的話語涉及以下四點內容:
首先,面對李瓶兒的嗔怪,她以自己不知道消息為藉口作答;
其次,趁機告了薛姑子一狀,說她打夾帳;
再者對吳月娘的事情進行解釋;
最後,介紹自己的禮物,請李瓶兒享用,還要看著她吃粥。
王姑子的話表現出了她近日和李瓶兒的聯繫不多、對同行薛姑子獨享利益行為的氣憤和厭惡,以及對李瓶兒的些許關心。
相比花大舅而言,王姑子和李瓶兒雖然沒有什麼姻親關係,可是她的尼姑身份得到李瓶兒的重視,
並且二人的交往較密切,所以她們倆之間的關係要比花大舅和李瓶兒之間的關係親近一些。
這些從作者的描述(攜帶禮物與否、交流氛圍、會話人聊天興致、招待禮儀)以及話語數量、說話語氣等都可以看得出來。
第二段是李瓶兒分發衣服首飾時的一段對話。
(李瓶兒教迎春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首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說道:「等我死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與我誦《血盆經懺》。」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多慮了。天可憐見,你只怕好了。」
李瓶兒道:「你只收著,不要對大娘說我與你銀子,只說我與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
王姑子道:「我理會了。」(於是把銀子和綢子接過來了。)[6]785-786
這段對話中,李瓶兒主要強調了兩點內容:
首先囑咐王姑子在她死後為她組織法事,誦《血盆經懺》;其次給了王姑子豐厚的報酬,卻希望她對外宣稱經錢只有一匹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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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有二:
其一,李瓶兒死前一直夢到花子虛,並為此深受困擾,都不敢一個人呆著。
此時的她對死去的世界充滿恐懼,對之前的所作所為(尤其是謀算花子虛財產、氣死花子虛)深感悔恨。
她覺得自己的罪孽太多,「不知道要墮多少罪業哩」。
於是,想通過師父們念誦消災受福的《血盆經懺》來為她減輕罪孽,讓她在那個世界裡少受些苦,不必待在血盆池中受罪。
其二,佛教講究因果。
佛門子弟為施主誦經,相應地,施主對出家人進行布施和供奉,而且一定程度上供奉越多,表明施主的心越誠,可以得到的庇護越多。
李瓶兒讓王姑子對吳月娘隱瞞自己豐厚的布施,是不想讓吳月娘以及其他人知道自己在為過去的罪孽贖罪,被她們看輕,也不想分享這樣的贖罪方法。
這表現出李瓶兒對死後解脫的期盼、對過去狠毒行為的悔恨,希望藉助誦經可以在死後的世界裡少受些罪。
她把王姑子看成自己靈魂得救的宗教索引。王姑子在言談中安慰李瓶兒並且答應她的要求。
究其原因,王姑子作為一個職業尼姑,她忠厚、善良、虔誠的形象和名聲在人前要予以保持;
其次李瓶兒是她的利益關係人,她對於李瓶兒是會用些心的。但說到底,還是利益的原因。
分析到這裡,可以看出李瓶兒是依賴佛教的。
官哥早夭,薛姑子借《愣嚴經》、《解怨咒》和《陀羅經》緩解李瓶兒的悲慟,為她找到精神寄託。
正如費爾巴哈所言,「人的信賴感,是宗教的基礎」[[7]]。所以李瓶兒也把自己贖罪的事情交付給王姑子。
但聯繫李瓶兒和西門慶的對話,不難發現,李瓶兒也信道教。佛教喪葬禮儀中講究火化,認為這樣可以消除多生多世的業障。
而李瓶兒拜託西門慶「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可見她是想要土葬來保存自己完整的軀體,有著明顯的道教痕跡。又說「早晚我搶些漿水,也方便些」。
「搶漿水」的說法來自於佛教的《盂蘭盆經》,認為人生前沒有做好事,死後即入地獄中餓鬼囚徒之列受苦受難,每遇祭奠則餓鬼爭食。
雖然這或多或少受到晚明三教合一歷史現實的影響,但可以看出她的宗教信仰其實是混亂的,又或者說她根本沒有什麼信仰,只是拼命地抓住可以讓自己心靈得以慰藉的一切理念、嘗試讓自己死後少受罪的一切方法。
她的恐懼不安、彷徨無助躍然紙上。僅這一點就具有極大的悲劇性。
就上面一組對話所揭示的李瓶兒和王姑子的關係而言:李瓶兒把王姑子看成自己苦難人生中靈魂得救的宗教索引,十分重視她、尊敬她;
王姑子把李瓶兒看成一個富裕的施主、有錢的客戶,對李瓶兒有著出於切身利益的關心和耐心。
為了更好地展現他們之間的關係,作者在設計這段文本中,突出了會話結構兩個特點:
首先,稱謂詞方面,李瓶兒喊王姑子為「王師父」,語氣謙和溫順,王姑子喊李瓶兒為「你老人家」、「我的奶奶」、「他六娘」,由此可見,李瓶兒居於上位的同時也很尊敬王姑子。
其次,李瓶兒和王姑子的話語數量較多,遠遠超過同樣身為外人的花大舅、甚至是其他妻妾和僕人。
由此可見,王姑子是對李瓶兒很重要的一個人。李瓶兒出於對自己靈魂得救的期盼而親近王姑子,
王姑子出於對自己業務的關注而關心李瓶兒,他們關係的維繫在於這種相互需要,這一點和李瓶兒與西門慶那種發自內心的真純情感迥然有別。
六、四組會話結構形成的系統
上面四組會話,作為獨立存在的會話結構,固然有其特定的含義。
但《金瓶梅》的作者在李瓶兒離世前讓她進行這般人際關係的梳理和會話,顯然主要是為了讓這四組會話各自作為一個獨立的子系統互為參照、相互比較,從而構成一個更大的會話系統,形成六種對立關係:
A李瓶兒/僕人們和李瓶兒/其他妻妾
B李瓶兒/僕人們和李瓶兒/西門慶
C李瓶兒/僕人們和李瓶兒/外人
D李瓶兒/其他妻妾和李瓶兒/西門慶
E李瓶兒/其他妻妾和李瓶兒/外人
F李瓶兒/西門慶和李瓶兒/外人
很顯然,這六組關係相互依存,而且憑藉其同一性形成互補關係。這些同一性包括:
時間:李瓶兒離世之前
空間:西門大宅 李瓶兒房內
人物:和李瓶兒有關聯的人物
事件:交際
這些同一性共同成為六組會話關係相互比較的情境,即比較的基礎和前提。
《金瓶梅詞話》影印本
基於同一性上的比較,當然還要憑藉差異性體現關係,這些差異性包括:時間順序、空間順序、交流時長、話語數量、會話雙方地位、稱呼詞的運用、蘊含的情感……
基於同一性形成的互補關係與差異性形成的對立關係,都可以作為符號的能指或能指符號而存在,也就是說他們都是一種表義形式。
《金瓶梅》的作者正是運用對立互補兩種關係的結合,指示最終的所指:李瓶兒和四組人物人際關係的差異和本質。
這四組人物之中,和李瓶兒關係最親密的是西門慶,或者可以說她有且只有西門慶這一個真心人。
按照她心中的親疏關係,其他人可以排序為:王姑子、一眾僕人、其他妻妾和花大舅。
李瓶兒把王姑子看成自己自己苦難人生中靈魂得救的宗教索引,王姑子把她看成自己的一個重要客戶;她對於僕人們的跟隨心懷感激,為她們謀取出路,但是一眾僕人主要關心的是主子死後自身的命運,可以說是「下愚少情」;
她對於其他妻妾給予仁義之言,對於相似處境的吳月娘更是給予善意的忠告,但是妻妾們對她多是毫無憐惜、漠不關心,甚至在心裡暗喜她的死,著急為稍後的爭寵做盤算,可謂是「塑料姐妹情」;
花大舅被算作她的娘家人,因為收到西門宅的消息而趕來進行程式化的探望,可是他和李瓶兒根本沒什麼情誼可言,兩人都不「走心」,所以花大舅可以說是她的「假娘家人」;
只有西門慶,她的知心情人,對她滿是不舍和深情痴戀。
在她不可抗地、慢慢地向深淵滑落的過程中,雖然有一群人來探望她,可是沒有一人真心同情她的不幸、分擔她的痛苦和恐懼,每個人都在自私自利地為自己做打算。
就連她最愛的西門慶也局限於淺薄的性格,只知求醫問藥、陪伴安慰、訴說衷情,雖是從心靈上給予她一定的呵護和關愛,可卻無法真正排解李瓶兒內心的不安。
萬曆本
七、小結
通過分析李瓶兒死前的會話結構,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創設她與眾人進行接觸和交流的情境,
旨在使不同的會話結構之間形成對立互補的關係,從而展示出李瓶兒和眾人之間的深層關係、揭示和豐富李瓶兒的人物形象。
對於李瓶兒與眾人的關係在第六部分已做總結,在此不予贅述。此外,這些會話展現出了一個豐富複雜的李瓶兒形象。
李瓶兒是善良醇厚的,她為僕人們留下紀念品、安排出路,給予其他妻妾仁義之言,處處叮囑西門慶;
是聰慧隱忍的,不僅盛寵之際懂得分寵平衡後院,而且身死之際用心評估形勢,有著「寧為瓦全」的智慧,維持表面平靜的同時背地裡悄悄給仇人潘金蓮下絆子;
是悲慘孤獨的,喪子之痛使她心如死灰,臨終前雖和眾人有所交集、並非形單影隻,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排解她內心的不安與彷徨。
彌留之際,不僅生理上的病症讓她難堪,而且心理上對人世的依戀、對死後世界的恐懼無力排解。
由此,她拼命地抓住可以讓心靈得以慰藉的一切理念、嘗試讓自己死後少受罪的一切方法。
嚴格意義上來講,李瓶兒雖然不是個悲劇人物,但是她死前的這一段敘事具有極大的悲劇性。
繪畫·西門慶的妻妾
參考文獻:
[[1]]吳敢.金瓶梅研究史[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
[[2]]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3]]曾慶雨.雲霞滿紙情與性——讀《金瓶》說女人[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
[[4]][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著,高名凱譯.普通語言學教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323.
[[5]]王德福.寶玉挨打後的會話結構分析[J].紅樓夢學刊,2010(1).
[[6]](明)蘭陵笑笑生著,陶慕寧校注.金瓶梅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7]][德]路德維希·安德列斯·費爾巴哈著,王太慶譯.宗教的本質[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
文章作者單位:渤海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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