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消息稱,央視著名足球解說員劉建宏將正式離職。本刊記者今天中午向他求證,他的回覆是:「還沒有最後決定,但去意已決。」
這些年來,「劉建宏」是中國電視螢屏上的一個符號。在民意的口水裡,這個符號仿佛需要分擔中國足球和央視的雙重破敗。巴西世界盃結束後,他接受我們的獨家專訪,談起了他在央視的這些年。(圖/本刊記者梁辰)
本刊記者張蕾 發自北京
B00007758號員工在央視新址一號塔樓7層25號常規編輯工作站的混合製作島審片子,看到某守門員呆立著的應聲入網的進球,兀自大叫:「假球!著名的假球!」
在他這個位置望出去,對面就是直播區,與混合島之間靠一條紅線在地面上隔開。直播區前豎著兩面方形易拉寶,寫滿禁忌。一面上畫滿紅色的繫著安全帶的小圓圈,圓圈裡有站立、跑跳、爬梯的人,或者火柴、油桶、打火機、相機等標示,正中央獨獨大圈一個「靜」字;另一面上寫滿紅黑字,「禁止圍觀」、「禁止打醬油」、「等人也不行」,左下角配有二維碼,掃過去,莊嚴的黑色頁面顯示「禁止入內」。
他的手邊放著一摞報銷單,發票貼得整齊,像軍營裡疊的被子——邊緣對齊,間距相等,發票與刷卡單齊備,表格明細分列。他在每一頁屬於製片人籤字的空格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劉建宏。
潮流
不管走到哪裡,哪怕是從辦公室到走廊的休息椅,劉建宏都會帶著他那個很重的背包——「移動辦公室」,裡面裝著筆記本電腦、平板電腦、手機以及體育人物新近出版的書籍。
世界盃期間,他一直在思考「移動互聯時代的解說」。他不想自說自話,嘗試建立了一個「鬆散的團隊」,為他的解說提供智力支持。騰訊和新浪微博各有一人,每15分鐘發3條經過篩選的微博給他,供他在解說評論時引用。在微信上,主持人足球隊群裡,大家也很踴躍。魯健說,雨果的那句話適合送別。劉建宏說,別動,我要拿來用。
哥倫比亞輸給巴西隊那場,劉建宏評論說:「過去,這個國家受困於貧窮、暴力和毒品,而這支球隊已經成為這個國家最好的形象代言人,鼓舞著這個國家走出貧困,展現出新的面貌。……雨果說過,一個符合進步的勝利值得為他鼓掌,一個英勇的失敗更應該得到同情。一個是宏偉的,一個是崇高的——巴西隊贏得了宏偉的勝利,哥倫比亞則是崇高的失敗。」
小組賽送別西班牙時,主播王梁說,真應該給他們寫首詩。劉建宏回:哪首?群裡有人說到葉芝的《當你老了》。這首詩不在劉建宏的知識儲備裡,他依然求諸社交網絡,照著念出:「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這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團隊支持的感覺,主持人、評論員不再是單打獨鬥,憑一己之力搏擊生存。
「這個時候你會突然發現,有無數的人在支撐著你,你就會變得活躍很多,我不知道他們(其他評論員)什麼狀態,……我把我的社交屬性在這個解說裡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這才是未來的新型的解說員,網際網路時代的解說,我們現在的這種解說,也只不過是電視時代最後的絕唱了。」
他甚至設想,網際網路時代的解說,用戶可以選擇不同的音頻軌道,劉建宏的、段暄的;方言的、草根的;主隊的、客隊的;等等。
「咱們去轉播一場北京國安對上海申花的聯賽,站在中間是最吃力不討好的。以後再看,我給你提供兩個解說,你支持國安,你就選A,你支持申花你就選B,OK了。然後罵評論員(的網友的理由)就說,你支持他還不夠狠。」
不過,他對於移動互聯時代解說的嘗試,也不完全順利。中途就有領導出來幹預,希望他不要再念微博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4G已經來了,5G也不遠了,等網絡都鋪好了,(網際網路)視頻就都來了。非常快,你稍微一猶豫,這事就過去了。」他說。
單位
8月2日是一個星期六,中國國家足球隊的法國主教練阿蘭·佩蘭上午做客演播室,中午和劉建宏一起在「大褲衩」食堂吃了份兒飯。佩蘭的訪談在當天晚上的《足球之夜》節目播出。
在審片子時,劉建宏專門請我們的攝影師給他與播有《足球之夜》片頭的屏幕合影。
《足球之夜》1996年開播,每周四晚上8點,口號是「球迷每周的節日」。每次節目中,主持人開場會把節目名和口號說一遍。今年2月開始,節目變成不定期播出,播出時間也改到周六晚上。
「領導決定要調整,就調整了。」製片人劉建宏說,「我做了18年《足球之夜》,從開始堅持到最後,你覺得我對這個節目會有什麼樣的感情?但是你生活在這個體制裡,很多事情就是這樣。」
他因為這個節目來到北京,來到中央電視臺。1996年正月十五,在央視老臺食堂裡一起吃飯籌劃這個節目的張斌、韓喬生、黃健翔,都已因為各自的原因離開,有的甚至離開了這個單位。
中央電視臺是中國國家電視臺,副部級事業單位。7758是劉建宏的編號,大概代表他是第7758個辦理進臺證件的人。在老臺的時候,這串數字前面有兩個0;現在有4個,他說自己是「完完全全的事業編」,「完全是一個體制內標準的員工」。
中國職業足球聯賽1994年啟動,風靡全國。加上央視的強勢地位,劉建宏在90年代中後期就被全國觀眾熟知。但他那時還沒有正式的身份。周六日來上班,臨時工作人員要登記,登記表格會盤問你屬於哪個部門、幾點來的。有一次在門房碰到鞠萍姐姐,姐姐拉著京劇腔:「喲,建宏!咱還需要這?」
他在進臺工作6年多以後才獲得那串編號。擺脫「臨時工」的契機說起來有點荒誕。2002年世界盃,東道主之一的韓國隊殺入四強,裁判在韓國隊幾場比賽中的表現飽受爭議。劉建宏在《三味聊齋》節目裡說,「這不是亞洲足球的光榮。」對此,韓國使館提出抗議,臺領導要求體育中心嚴格管束,體育中心領導稱:這是一臨時工,不好管。由此為契機,才解決「身份」的問題。
一開始在門房填表格的時候,劉建宏也希望被收編,洗刷身份的恥辱感。但2000年之後,他發現這事對他不重要了,「因為我堅信真正的價值才是最重要的,……就是你在這個事業當中的影響力。假如說人們認可你,他一定是認可你這個人,而不是認可你身後的這個體制和這個機構,因為這個機構的人多了去了。」
他拒絕評職稱,停在「中級」:「中級職稱不影響我做節目,高級職稱一定比我做得好嗎?不就多拿點錢嗎?」「有很多衡量的標準,我唯獨不認可的就是(評職稱)這個,甚至有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種官僚體制不負責任的最簡單的方法,因為他用這種方式就可以不動腦子,他根本不管你面對的是什麼樣的人。我覺得太荒謬了,我改變不了,但是我拒絕接受。」
可是評職稱的通知,每年都會來。「你至少得看一眼。每年都要接受兩三次這個小挑戰。每年都在刺激你。」
「拒絕」這事,其實是做給自己看:「你需要用一種方式來提醒自己。這個東西擺在那兒就告訴你一個道理:我不是奔那個去的。」
「我在央視沒有職位,除了『製片人』。我認為『製片人』是一個工種,不是一個職位。……他(白巖松)比我還狠,連製片人都推掉了,但是他的位置已經很強勢了,所以製片人只能跟著他轉。我要是失掉了製片人這個位置,就會很被動。(比如)至少我現在說把佩蘭請來,周一定下來,我就敢周六的時候播出,這事我能做成。因為這個位置對我還是很重要的,我才不能失掉它,它應該算是我職業角色的一部分。」
他想保持獨立性,做鮮活的個體,以此來對抗被龐大的機構裹挾。
「(被裹挾的感覺是)無奈,有的時候還有點心裡發涼,感覺準備逃走。什麼想法都有。水均益前兩天在《南方周末》接受採訪,流露的全都是這種東西,我相信大家在這兒幹的時間長了以後,只要你自己的心還是跳的,都是一樣的感覺。」
1990年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趕上那年大學生的工作出奇難找,劉建宏託了關係才進入石家莊市電視臺。他想像著,在市臺幹得優秀後,被省臺發現,再進入國臺視野,一步步實現理想。在地方臺,他幾乎幹過所有的活計,甚至主持過當地的春節晚會,整個石家莊市的電視劇《渴望》,都是他播放的。他創辦了石家莊第一檔類似於《焦點訪談》的專題節目,叫《新聞縱橫》。他跑時政會議,可以做到無剪輯拍攝——到現場先看通稿,明白結構後,打開攝像機:第一個鏡頭全景,第二個鏡頭可能是橫幅,第三個鏡頭主席臺搖一搖,第四個鏡頭誰來發言,第五個鏡頭反打觀眾的反應,第六個鏡頭……,把這些一二三四做完,一看拍了1分30秒,夠了,回來把這個帶子交給編輯。
「其實我用這種方式,可能也在對抗某些東西,那個時候我就不願意被體制化,不願意被他們徹底改變。」
後來,省臺的人真的來找他,卻「只是項目上合作」,晉升的通道是不存在。他終於明白,「一個一個都是單位,不是平臺跟平臺之間的可以打通的關係。」
只剩下一種辦法:「跑。」
再後來,跟央視的同事們聊天,他說,當年從石家莊「逃」出來,「以為我跑掉了,後來我發現我一步一步又被重新納入其中了。這就是這18年的感受。」「說實話在央視這樣的機構裡面,你是不大可能自己給自己人生的規劃、事業的規劃,很多時候你是需要在這條大船上,跟著這條大船一塊走。」
鄉愁
2012年8月,倫敦奧運會結束後,劉建宏第一次進入央視新大樓。第一感覺就是「暈」。他的工作區域在「大褲衩」的一條腿,兩年來,他就沒去過另一條腿。
「它太大了……真在這兒工作100年的人,不見得把每個地都去一趟,除非這個人特好奇……」
他的工作區域所在的7層有個簡單的餐吧,售賣咖啡和種類特別有限的瓶裝飲料。結算方式有7種,在收銀臺以7種款式的卡的圖案說明:紅藍灰白黃各色,有的標註「新一卡通」、「公務卡」;有的只是「姓名」和「卡號」兩項信息;有的單在臺標下寫著「中國中央電視臺」(中英文)。
劉建宏還記得他第一次進央視老臺時的感覺。
除了作為地方臺的人來央視辦事,他第一次進央視就是在1996年正月十五,老臺22樓體育部辦公室。因為「是來找工作的」,所以整個人都很拘謹,「不會放鬆地去觀察一切」,多少有些崇敬和仰視,不經意抬頭,就會瞅著昨兒才在電視上看見的人物。
「那個時候央視是絕對的媒體老大,是一條巨龍,旁邊(可以比肩的國內媒體同行)幾乎什麼都沒有,真的是橫掃一切的感覺。你進到這種地方,心裏面還會有一點點小敬畏。」
劉建宏讓我拿他的工卡去買飲料。因為不常來,工卡裡的餐補有很多結餘。我聽央視的朋友說,一般製片人的柜子裡有臺裡發的摺疊床,那是製片人才有的「待遇」。手持字母編號B打頭的進臺證,可以不通過安檢。
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物裡,今日的劉建宏比18年前從容太多。但即使在央視繁盛的階段踏進這裡,他仍說,「我從來沒有那種傳統媒體的所謂的優勢心態。」
「你忘了,我是從什麼地方爬上來的。」「最如火如荼的時候,不過也就是一個臨時工而已。」
他看高曉松的脫口秀節目《曉說》時,想:「我倆得有多大的差別。人家小時候一推門進的是林徽因家,我小時候一推門進的隔壁目不識丁的老大娘家。上到大學的時候,我在人大,他在清華,好像差距被拉小了,但是實際上小的時候那個東西是抹不平的,(有些東西)你可以後天去彌補,但是有一些先天性的東西,它在那兒。人嘛,你永遠有什麼東西是跳脫不了的,就是你的背景。」
對自己的「農民背景」,他很坦然。他曾經接受採訪時說:「我是一個農民。我父母是第一代城市居民,但我們沒有城市親戚,親戚都在村裡。我從中國最窮的小村子到縣城上學,再到中等城市,到大城市,混到現在社會階層上也算是高級的了。但我開車4個小時就能回到我的村子,那裡還有我的親戚和朋友,這樣的跨度讓我明白什麼事都要一點點來。」
有關那個小村子,甚至可以部分解釋他對中國足球的感情。1989年,中國隊在世界盃外圍賽客場對陣伊朗,只要不多輸球,即可小組出線。當時沒有電視轉播,「只能依靠比賽結束第二天中午12點一刻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二套的體育新聞」知道比賽勝負。那正好是一個假期,念大三的劉建宏回老家,到縣城時距離節目播出只剩一小時,距離有收音機的家還有20裡山路——全是上坡,以正常速度走回家需要兩小時。劉建宏不想錯過廣播,借了一輛自行車,一路爬坡飛奔,到家聽到收音機說2:3,中國隊只輸一個球,出線了。
時至今日,他仍然可以驕傲而流利地背出很多年前他作為小球迷看到的中國隊。
「1981年,看中國隊0:2落後,4:2反超沙特。1981年,看中國隊主場3:0贏克羅埃西亞,看中國隊客場0:1又輸給克羅埃西亞,然後客場0:1輸給紐西蘭,看中國隊在新加坡1:2沒有贏回紐西蘭的附加賽,然後看沙特0:5輸給紐西蘭。這種經歷對我來說就是刻骨銘心的,就是經歷了那個以後,對我來說,肯定是永遠都是中國隊的球迷,沒有任何辦法的。」
這是他解釋自己除了工作職責之外,對中國隊如此「長情」的理由。即使中國隊屢屢折戟,劉建宏仍然是螢屏上、聲道裡喋喋不休、語重心長、有時讓人感覺厭煩、添堵、跑題卻依然要提起「中國足球如何振興」這個話題的解說員。
「按荷蘭人口對註冊球員的比例,中國應該有1億人在踢球。那樣何愁進不了世界盃呀!」 他在本屆世界盃半決賽荷蘭對阿根廷的比賽裡說,「現在大家一邊看球一邊吐槽中國隊,你罵中國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用,中國也進不了世界盃。踢球的人實在太少了。」
有網友吐槽他「像人口普查員」,還有人對他進行一場比賽的技術統計:「18個成語,6句名人名言,7次中國足球,5次青少年,4次德國足球,2次法國足球。」
這是他預先設想要引起的話題。被吐槽這麼多年,他說自己知道「扔塊石頭下去,會濺起來什麼」:「我想逆流而上,提醒大家一下」,「世界盃和中國足球,是有邏輯關係的。」
除開對解說風格和閱讀比賽能力的質疑,一些非理性、因為中國足球牽連而帶來的謾罵他從不回應。
「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溼鞋?我就在中國足球邊上站著,你往中國足球身上扔大糞,濺到我身上太正常了。這個事你一定要想明白,你享受沒享受中國足球帶給你的福利?你的名聲、你的地位、你的影響力,很多東西都是因為中國足球來的,你不能只享受中國足球的好,你不跟著中國足球一塊受罪,是不公平的。……時間才是最有利的證明,而且我還在做很多實際的工作,對中國足球建設性的工作,超越媒體之外的很多事情我都在做。」
如果將來體育比賽解說真的如他所想地進行了細分,如果觀眾不選擇「劉建宏」的頻道,他要怎麼辦?
「為了不讓別人這樣做,你就得努力,你要去建立起新模式,我不相信這樣一個不斷在探索、不斷在改變,不斷在琢磨的人——我——成為了被淘汰的人。」
他講起電影《梅蘭芳》裡的一個細節。老一輩人講戲,老生唱的時候,青衣要老老實實坐在一旁。可老生唱的內容,與青衣的內心世界是關聯的,梅蘭芳覺得青衣如果只死板坐著,其實不對。
「梅蘭芳就要突破這一點,所以加了一個動作,老生唱的時候,梅蘭芳演的青衣動了一下。底下的球迷——啊,戲迷就看出來了。(有的人說)『他不對』,但是又有人覺得好,就接受了。」
2010年世界盃,劉建宏在解說時喊「進了進了進了」,被網友視作其代表語錄。他承認當時的連呼「略微的僵硬了一點」,但他注意到此後國內地方臺評論員受到啟發,在解說風格上敢於改變了。
「我(就像那個青衣)動了一下,其實告訴大家:沒有人規定你不能動。」
出生在「文革」年代,「全國山河一片紅」,他上初中時堅持將名字中的「紅」改為「宏」。八十年代成為大學生,經歷了中國思想變革最為激蕩的時代,「那個時候你一個星期不去書攤,你就會發現你落伍了」。改革開放後,「東方風來滿眼春」,他成為體育市場化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我們雖然只活了40多歲,但是我們感覺經歷了100多年的社會。」
「你說我們是利益的既得者嗎?我們也是。我們之前的人相對來說好動搖,他雖然擋在你面前,你稍微動一動,他就讓位了。但是後面的人要想讓我去讓位,不是很容易。這個事我跟(白)巖松探討過很長時間,我說你看到你後面的威脅了嗎?他說真沒看到,我說,我也沒看到。」
聲音:
·劉建宏回應離職稱去意已決 曾經拒絕接受評職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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