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音: 在大調小調的內外
文 / 巢佳幸
明當代美術館(上海市靜安區永和東路436號),2017年11月11日到2017年11月12日
由獨立策展人比例安娜. 史瑞克引領,一群紛至沓來的觀眾進入明圓集團某個空置而散發著墓般氣息的別墅區中。這裡發生的行為表演項目隸屬於去年她策劃的群展 「把一切交給你」的一部分。 一個充滿藍色光源的整體別墅出現在眼前,這裡正發出一陣一陣的恆定聲響,像是來源於某種電子調音臺的作用,藝術家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正是今天行為表演的主角。由他們的自訴中得知,齊尓品家族與上海的淵源可以追溯到30年代:當時,齊爾品的祖父亞歷山大·齊爾品與數位中國音樂家交往甚廣。祖父在30年代中期成立了一家叫做「齊爾品典藏」(Collection Tcherepnine) 的出版公司,專注於出版中國和日本作曲家的作品。他們的祖父在上海音樂學院的教職,是發生在將中國音樂一路向西傳播的背景之下;也正是在這裡,他遇到了兩位藝術家的祖母李獻敏——她也是一位傑出的鋼琴家,是最早進入上海音樂學院的第一批女學生之一。祖父的一生都在嘗試將世界各地的音樂融匯在一起,創作了不同的和聲體系和音階,包括中國民樂中常用的五聲音階。他創作的9聲音階,被稱為「齊爾品音階」。而同樣有著傑出音樂成就的祖母似乎一輩子都活在了祖父的光環下。 也許是這種圍繞「大調(major)-小調(minor)」的和弦,本身體現了「大」歷史和「小」歷史的關係,而藝術家也希望其祖母李獻敏在這種「小」的關係中被認知。這個時間跨越廣闊而又如此私人的背景成為觀看今晚創作不可忽略的背景圖譜。
表演現場,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十音:在大調小調的內外」,2017,明當代美術館。攝影:Tang Chao
記得《史記》中有「山鬼」女神,巫山女神獨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餘兮善窈窕。……」 ,音樂早已在歷史中承擔著私人情感和君臣家國的複雜關係。別墅內的現場被煙霧所瀰漫,聲音的籠罩成為主體。聲音源於兩位藝術家們「一直覺得C、Eb、E和G的大-小三和弦是『最基礎』、『最終』的和弦——因此,它『和諧』、『穩定』、不求拋頭露臉,跟古典意義上的不諧音不同。」 而由它所創造的基調仿佛也成為此次藝術家與家族歷史協作的主體。
表演現場,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十音:在大調小調的內外」,2017,明當代美術館。攝影:Tang Chao
一個盒子展臺中正散發出白色煙霧和光亮,但是它們被鎖定在透明方盒子展示罩這個容器中。不定時地,藝術家用嘴向內噴射煙霧以維持煙霧的密度。這些煙霧似乎用於製造某種儀式感的氛圍。不一會兒,他們兩人拉出一張代表「記憶」的集體照片,它們被莫名的摺疊、起伏並出現瑟瑟的聲響。另一處房間,一張巨大的類似迷宮一般的地圖在藝術家的手中晃動,並發出一些毛骨悚然的聲響。再往裡走,又一個獨立的房間地上躺著一張充滿「賀綠汀」字樣的列印物。據悉,藝術家居然從未在中國成長,在此,「歷史」正成為一種技術,藝術家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用祭祀的方式彌補自己在感情上對於中國上海過去記憶的缺失或對祖母記憶的缺失。如何在一種空置的鬼屋之中找到他們自己的影子,成為最最急迫的課題。
「僅僅是激情的宣洩,算不上藝術,藝術應該是激情的呈現,也就是說,只是用某種方式再現、模仿或者表現了那種產生了激情的思想,才算得上藝術。」
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對「融入自己文化傳承的同時又能夠擁抱另一種傳統」充滿興趣和無窮的嘗試,現場擺放了一個代表東方的樂器。表演幾乎進行到最後階段,他們將觀眾引入一個只能俯視的房間,那裡又出現了一件樂器-尺寸難以尋覓的小型風琴。其中一位撥弄著其中一把樂器,而另一位就坐彈奏起風琴。他們說自己在創作的歌曲中融入了賀綠汀《天涯歌女》的選段(賀綠汀1937年創作的歌曲構成了藝術家對於東方和西方、過去與現代之間複雜關係的表達)。我認為這些就是代表時空重疊的「和弦」。當演奏開始時,纏著塑料和布料的樹枝被一人使勁兒晃動,在昏黃燈光的映襯下進入無限的神秘和狂喜。
表演現場,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十音:在大調小調的內外」,2017,明當代美術館。攝影:Tang Chao
當我們每一個人在歷經整個過程之後,位於通天的中庭倒著飲料閒聊之際,恍然大悟:「這顯然是一場巫術。」弗雷澤在人類學的奠基之作 《金枝》中談及:順勢或者模擬巫術通常是利用偶像為達到可憎的人趕走世界這一充滿仇恨目的而施行。但是,它也曾被用於善良的願望,用於幫助另外一些人來到這個世界 。譬如藝術家藉此期待照見祖父和祖母能夠通過這種巫術還魂。酒水桌一邊的影像忽現,似乎是家人與藝術家潘玉良當年交往的情形 ,就好像他們都已在現場毫無維和之感。
關於那些枝條和布條,瑞士出生的非洲裔藝術家Namsa Leub有發言權。他在幾內亞首都科納克裡附近採集了一些儀式式的圖。他認為這是一種重構,通過西方話語框架詮釋幾內亞的宇宙觀念。如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那樣,人用樹枝、塑料等物質包裹在身上,重構他們對於宇宙的觀念,通過一個科學世界所無法經歷的模式,這樣讓他們形成自己的情感與宇宙的連結。活的更像自己而不僅僅是一個工業製品。
表演現場,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十音:在大調小調的內外」,2017,明當代美術館。攝影:Tang Chao
其實,相似的儀式在至今存在的節日中屢見不鮮。在古代羅馬,源於祈雨活動的阿多尼斯節(女性節日)每年春季舉行;北愛爾蘭Aughakillymaude的Mummer,裝束由燕麥、大麥、黑麥杆製成,頭戴標誌性的頭罩身穿桔稈編織的褂子晝夜遊行;撒丁島的面具舞Mamuthones,人們身負牛鈴或獸骨直至深夜,以戰勝惡魔、祈求豐收、祭祀地母;源於1687年的愛丁堡Burryman令人將牛蒡果沾滿全身會長達九小時,也是用於驅除邪惡。西班牙巴斯克地區的半人半牛神秘物是人們在每個周二扮演的遊行復興於90年代。
儀式的復興何止於節日當中。指代藝術節慶的今夏,PRADA 基金會的展覽「船漏水了,船長在撒謊」被一再探討。幾位組織者把所有關於德意志的記憶,放置在漂流到威尼斯的回收舞臺裝置之中,形成一個錯離的現場。而近年熱議的泰國裔藝術家寇拉克裡·阿讓諾度才就是以表現東西方二元對立的「身體繪畫」或曰它代表的泰國人集體記憶去尋找那伽(蛇神)。對藝術家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來說,整個表演(儀式)的結構,從人們被音樂邀請,進入迷霧,看到緩緩展開的集體照片, 顫動的地圖,再發現舊時作曲家的海報,直到俯視鋼琴的演奏和揮舞的樹枝,這都是以這種技術接納家族歷史的過程。而這產生在個體家族代際之間的記憶,也許能引發封存在上世紀黃金時代的諸多記憶,那代中西文化人之間的美好交往與文化生產多已默默無聞。
此刻,你我都已喝下了手中指向祭祀的酒。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宣布:「只有當最後一位觀眾走出現場,整個作品才算結束!」關於祭祀的常識告訴我們,只有送完食宴客人之後,一個完整的祭祀方才閉幕。
表演現場,史蒂芬·齊尓品和謝爾蓋·齊尓品,「十音:在大調小調的內外」,2017,明當代美術館。攝影:Tang C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