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接近伊朗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的一次是去年10月份。當時,阿巴斯受央視微電影之邀,來北京做一場媒體見面會,為即將開拍的電影《杭州之戀》造勢。
已故伊朗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
因早已確定好的行程,我錯過了那次見面會,卻也並不覺得遺憾。「電影拍完再採訪,更好」,我對當時的自己說。
今早,睜眼看到阿巴斯去世的消息,我知道,《杭州之戀》不會有了,那場錯過的採訪也再也約不到了。
阿巴斯
「電影始于格裡菲斯,止於阿巴斯。」朋友圈被來自「大嘴巴」讓·呂克·戈達爾的評價刷屏了。我不喜歡這句評價,較之戈達爾的武斷,黑澤明對阿巴斯的疑惑更意味深長:雷伊(薩耶吉特·雷伊,印度導演)去世時我非常傷心,看了基阿魯斯達米的影片之後,我懷疑,上帝是派這個人來接替雷伊的?
黑澤明的話裡有宿命論和傳承的意思。的確,電影不僅沒有「止於阿巴斯」,反而因為阿巴斯的存在而大大豐富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阿巴斯得到包括戈達爾在內的歐洲文化界名人的追捧,作品在歐洲各個電影節上頻頻獲獎,這極大地刺激了伊朗本土電影從業者,進而形成了伊朗電影新浪潮。
阿巴斯
阿巴斯影響了他後來的幾代伊朗導演,這毋庸置疑。去年,另一位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因《計程車》而拿到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在成為獨立導演之前,他曾是阿巴斯的助理導演。《計程車》裡模糊現實與電影劇情的創作手法有太多阿巴斯的影子,觀影時,我總會想到阿巴斯的《十段生命的律動》裡那個女司機與乘客的對話。賈法·帕納西飾演的男主角有個麻煩又機靈的小侄女,叔侄坐在車裡的鏡頭也總會讓我想到阿巴斯曾經拍過的那些伊朗少年。
《十段生命的律動》劇照
阿巴斯和我喜歡的另兩位導演錫蘭、塔爾科夫斯基一樣,他們都對自己出生、成長的那片土地有著深沉的情感。因為制度、宗教等因素,他們電影中的故鄉不如馬丁·斯科塞斯的紐約過癮,也不像託納多雷的西西里島那麼多情,他們用克制的手筆,站在出離的視角,又愛又恨地描繪他們眼中的故鄉。就像今天被廣為傳播的另一段話:「當我們不再屈從於溫情主義,我們就能把握自己,把握我們周圍的世界。」
阿巴斯
幾年前,看過一篇阿巴斯的自述,今天這篇文章也再次被提起。讀這篇文章時,總會被兩個小細節吸引,主觀地認為,這兩個細節充分展示了阿巴斯的電影風格和他對這個世界的觀照方式。
他說,「是我朋友阿巴斯·柯漢達裡的一雙皮鞋使我成為一名電影導演。」這樣的邏輯和敘述方式,就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小學生木汗德為把拿錯的作業本還給同桌,獨自一人踏上了尋找的旅程。一個小學生拿著作業本奔走在田間街頭,這畫面有趣,但一點不覺得幼稚。阿巴斯的電影總是起於一個微小的事物,卻用一整套基於這微小事物而建立起的邏輯讓你徹底走進他的世界。這個世界我也在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裡走進過,相信這絕不是巧合。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劇照
在那篇自述裡,阿巴斯還提到過奶奶指給他看的那山、那樹,「這時她只給我看的是一幅意想不到的影像,是數不清的影像中的一幅,是從成千上萬個角度看到的影像中的一幅,她選擇了其中的一幅盡情地欣賞,她正在自己的內心裡作畫,她有畫家的記憶,正在畫一幅內心的影像。」
阿巴斯從來就知道,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他的電影總是鋪展開一幅幅生活的場景,讓觀者在其中做出選擇。包括《特寫》《櫻桃的滋味》《十段生命的律動》在內,阿巴斯的多數電影都緩慢、木訥,連幽默都是靦腆的。很多時候,他的電影以冗雜、粗糙的面貌呈現,在觀影過程中,你永遠不知道故事會走向何方。各種場景在畫面裡進進出出,各種陌生或熟悉的人在鏡頭裡來了又走,很多場景看似漫不經心,很多人來去得看似沒有目的。
《櫻桃的滋味》劇照
除了固定的影像風格,你很難在阿巴斯的電影裡找到「套路」。你怎麼會想到,巴迪在櫻桃樹下的墳墓裡參悟了生命的意義(《櫻桃的滋味》),冒充偶像混吃混喝的薩布齊恩真的見到了穆森·馬克馬巴夫本人(《特寫》),全程積極樂觀的《生命在繼續》的結尾,導演沒能找到《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裡的小演員……阿巴斯的電影裡沒有反轉,他只是讓主角經歷了豐富的人生體驗後,把劇情帶到它該去的地方。
《櫻桃的滋味》劇照
命運、制度、人性、情感……阿巴斯的鏡頭始終在真實與虛幻間搖擺,這是他電影的表現方式,也是他終其一生在思考的問題。也真是巧合,阿巴斯的最後一部電影在素有「人間天堂」之稱的杭州取景,但這一次,他放棄了虛幻,拋下攝影機,走向了真正的天堂。
阿巴斯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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