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筆下的瑪德琳蛋糕,就像牛頓的蘋果或瓦特的蒸汽機一般,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已不可動搖。」
還記得法國大文豪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20世紀最重要的長篇巨著之一《追憶似水年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那段纏綿悱惻、令人虎軀一震、浮想聯翩的經典描寫嗎?
在斯萬家這邊
往事也一樣。我們想方設法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於事。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裡,母親見我冷成那樣,便勸我喝點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時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說不喝,後來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像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陰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見得會晴朗,我的心情很壓抑,無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邊。
起先我已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後食用。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顎,頓時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並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
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裡湧出來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點心的滋味有關,但它又遠遠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覺的性質不一樣。那麼,它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麼?哪裡才能領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時感覺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該到此為止了,飲茶的功效看來每況愈下。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並不在於茶水之中,而在於我的內心。
茶味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但並不認識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複幾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減弱。我無法說清這種感覺究竟證明什麼,但是我只求能夠讓它再次出現,原封不動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終徹悟。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內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發現事實真相。可是如何尋找 我毫無把握,總覺得心力不逮;這顆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而它使盡全身解數都將無濟於事。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並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
扇貝形的瑪德琳蛋糕(madeleines或Madeleine commercy,也譯德萊娜)是法國一種風味小甜點,它偶然擊中了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的敏感神經,由此引起童年回憶,展開鴻篇巨製。
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這部用身體寫作的意識流小說、自傳體小說,有著錯綜繁複的宏大敘事和人物糾葛,穿插了大量關於文學、音樂、繪畫的賞析及其引申,構成了穿越時空的浮世繪。瑪德琳蛋糕既是二維碼,也是月光寶盒,使人偶然為某種氣味或滋味喚起,魔幻般回到從前。
「這種名叫瑪德琳的、小小的、圓嘟嘟的甜點心,那模樣就像用扇貝殼的凹槽做模子烤出來的。」它平凡無奇,流傳近兩個世紀,不易保存,新鮮轉瞬即逝,卻因為《追憶似水年華》成了回憶與舊時光的代名詞,在烘焙界登堂入室,備受全世界人們追捧。
對於愛吃法式甜點的人來說,去巴黎的第一任務,不是去LV店或買牛角麵包,而是吃瑪德琳蛋糕。它綿軟淡甜,濃鬱奶香,適合早餐、午餐、下午茶,還能觸動味蕾,虛榮消費文藝,是帶浪漫色彩的飲食體驗,「混身一震,身上發生非同小可的變化……往事浮現在眼前」。
據專業甜品師說,瑪德琳蛋糕的價值其實是生命周期曇花一現。「食物既變化也成長,活著也死去。對於年輕又轉瞬即逝的瑪德琳蛋糕而言,死亡來得實在太快。」紐約米其林餐廳Daniel前任甜品主廚多米尼·克安塞爾說。他後來在SoHo區開了自己的同名甜品屋(地址:189 Spring Street)。
【關於瑪德琳蛋糕的傳說由來】
一說:1730年,美食家波蘭王雷古成斯基流亡到commercy,有一天,私人主廚在快上甜點時失蹤了。情急之下,有個女僕臨時烤了小點心端上去,結果竟得好評。於是,就以女僕之名命名了這種小點心:Madeleine。
二說:可梅爾西城一種家庭風味十足的小吃。其形狀像貝殼,能聯想到胖嘟嘟、豐滿的婦人,又稱為「性感的餅乾」。普魯斯特寫道,「它豐腴,性感,但褶皺,卻顯得嚴肅,虔誠……」
在19世紀的食譜書裡,瑪德琳常常以改良加工過的磅蛋糕(Pound Cake)身份出現,即帶些硬度的海綿蛋糕,在蘸熱茶時仍能保持其原本形狀。食用時,通常是將瑪德琳倒置過來,貝殼波紋面朝上,賞心悅目。「扇貝狀的小蛋糕,其堅硬的貝褶下是感官的盛宴……」
瑪德琳蛋糕的做法(請自行在網上搜索教程),和普通的海綿蛋糕相似。傳統法式配方裡通常會加入杏仁粉或檸檬皮屑,增強蛋糕的口感。後來湧現許多其他口味,開心果、紅醋慄、梨子蜜餞等。有些瑪德琳還帶果醬、果泥夾心,表面覆蓋巧克力。但不管怎樣變化,它們在外觀上都保持貝殼的模樣,金黃的表面褶痕依舊。
但也有人質疑瑪德琳蛋糕的文藝範兒。《紐約客》老牌戰地記者賴伯寧(A.J.Liebling ) 在《老饕的法國回憶錄》中寫道:
「普魯斯特筆下的瑪德琳蛋糕,就像牛頓的蘋果或瓦特的蒸汽機一般,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已不可動搖。他吃了片茶點蛋糕,滋味勾起了心頭回憶,於是就寫成了這麼一本書⋯⋯事實上,在如此單純的刺激下,普魯斯特就寫出了這樣的好作品;他吃得不多,反而是文學的一大損失!想一想,如果讓他吃下一打加德納島生蠔、一碗蛤蜊濃湯、三隻嫩煎軟殼蟹、幾根剛摘的玉米、一大塊劍魚排、兩隻龍蝦和一隻長島鴨,真不知道他能創造出何等的曠世巨著來。」
好事者考證,以普魯斯特的身體狀況,他失眠、憂鬱,味覺神經不發達,缺乏味覺記憶,對品鑑美味其實是外行……
《衛報》更殘忍,說根據《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份手寫稿記錄,普魯斯特寫的並非那種手指大小的精緻蛋糕,而是……
烤麵包!
你以為是介個?圖樣圖森破
烤麵包,就是電視劇裡經常從烤麵包機中彈出的那種麵包片。
姑且花幾分鐘時間,更新一下你腦海中的印象:在普魯斯特筆下,瑪德琳蛋糕是「貝殼形狀的小糕點,在深陷的充滿儀式感的褶皺下,極具誘惑」,淺嘗一小口,便唇齒留香,隨後香氣消弭無形,正如縈繞在我們腦海中的過往回憶一般。只是,那種糕點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衛報》文章稱:「根據法國發布的一份普魯斯特手稿,他筆下那勾起人們懷舊情緒的瑪德琳蛋糕,原來只是烤麵包片而已。」
據說在第二稿中,普魯斯特將烤麵包替換成了更加精緻、工藝也更複雜的烘烤餅乾。到了第三稿,烤麵包被美化包裝成了瑪德琳小蛋糕,一種捏造出來的點心。
其實,普魯斯特筆下瑪德琳糕點的真實性一直都籠罩在疑雲中。2005年一項作家筆下「常見糕點」的調查,試圖找出書中形容的那種乾乾的、酥脆的瑪德琳糕點的配方,但是失敗了。
瑪德琳「是一種堅硬的小點心」,泡在茶水裡極易吸收水分,而非散成沫或渣。「那麼,我們可以蓋棺定論了。」在多次嘗試還原這種誤傳的點心後,調查者說,「普魯斯特筆下的瑪德琳,不管是以前、現在、甚至在將來,都從不曾存在。說得直白一點:普魯斯特的靈感才不是從瑪德琳蛋糕裡來的。」
無論瑪德琳蛋糕是否存在過,普魯斯特是不是從瑪德琳蛋糕得到的靈感,也並不重要。它代表了某種時光或回憶,意味著逃離或超越。
請重溫《追憶似水年華》七卷:《在斯萬家那邊》《在少女們身旁》《蓋爾芒特家那邊》《索多姆和戈摩爾》《女囚》《女逃亡者》和《重現的時光》。
我又回過頭來苦思冥想:那種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麼?它那樣令人心醉,又那樣實實在在,然而卻沒有任何合乎邏輯的證據,只有明白無誤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顯的跡象。我要設法讓它再現風姿,我通過思索又追憶喝第一口茶時的感覺。我又體會到同樣的感覺,但沒有進一步領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為了不讓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時受到破壞,我排除了一切障礙,一切與此無關的雜念。我閉目塞聽,不讓自己的感官受附近聲音的影響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卻枉費力氣,毫無收穫。我於是強迫它暫作我本來不許它作的鬆弛,逼它想點別的事情,讓它在作最後一次拚搏前休養生息。爾後,我先給它騰出場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這時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顫抖,而且有所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聽到它浮升時一路發出汩汩的聲響。
不用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搏動著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視覺的回憶,它同味覺聯繫在一起,試圖隨味覺而來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遙遠、太模糊,我勉強才看到一點不陰不陽的反光,其中混雜著一股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但是我無法分辨它的形狀,我無法象詢問唯一能作出解釋的知情人那樣,求它闡明它的同齡夥伴、親密朋友——味覺——所表示的含義,我無法請它告訴我這一感覺同哪種特殊場合有關,與從前的哪一個時期相連。
這渺茫的回憶,這由同樣的瞬間的吸引力從遙遙遠方來到我的內心深處,觸動、震撼和撩撥起來的往昔的瞬間,最終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識的表面?我不知道。現在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許又沉下去了;誰知道它還會不會再從混沌的黑暗中飄浮起來?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尋問。懦怯總是讓我們知難而退,避開豐功偉業的建樹,如今它又勸我半途而廢,勸我喝茶時乾脆只想想今天的煩惱,只想想不難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後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也許因為那種點心我常在點心盤中見過,並沒有拿來嘗嘗,它們的形象早已與貢布雷的日日夜夜脫離,倒是與眼下的日子更關係密切;也許因為貢布雷的往事被拋卻在記憶之外太久,已經陳跡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狀,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與意識會合的擴張能力,連扇貝形的小點心也不例外,雖然它的模樣豐滿肥腴、令人垂涎,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麼規整、那麼一絲不苟的縐褶。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託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雖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得等到以後才發現——為什麼那件往事竟使我那麼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象舞臺布景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於灰樓的後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裡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過的地方。就象日本人愛玩的那種遊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別的碎紙片,扔進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碗裡,碎紙片著水之後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鬚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裡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裡的奼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裡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並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普魯斯特《在斯萬家那邊》結尾喟嘆:「而房屋,公路,大街,唉!都轉瞬即逝,如同年月。」
柏樺: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牆上的掛鍾還是那個樣子
低沉的聲音從裡面發出
不知受著怎樣一種憂鬱的折磨
時間也變得空虛
像冬日的薄霧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隨便翻動厚厚的書籍
也許我什麼都沒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腳步
鐘聲仿佛在很遠的地方響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傾聽
想起去年你曾來過
單純、固執,我感動得大哭
今夜我心愛的拜訪還會再來嗎?
我知道你總是老樣子
但你每一次都註定帶來不同的快樂
我記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們談了許多話,走了許多路
接著是徹夜不眠的激動
哦,太遙遠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這一切全是為了另一些季節的幽獨
可能某一個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時
似乎在閱讀,似乎在等候
性急與難過交替
目光流露寧靜的無助
許多年前的姿態又會單調地重複
我想我們的消逝一定是一樣的
比如頭髮與日曆
比如誇誇其談與年輕時的裝束
那時你一生氣就撕掉我的信封
這些美麗的事跡若星星
不同,卻綴滿記憶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傷心,親切而平和
望著窗外漸濃的寒霜
冷風拍打著孤獨的樹幹
我暗自思量這勇敢的身軀
究竟是誰使它堅如石頭
一到春天就枝繁葉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長成只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數不清的季節和眼淚
它們都去哪裡了?
我們的影子和夜晚
又將在哪裡逢著?
一滴淚珠墜落,打溼書頁的一角
一根頭髮飄下來,又輕輕拂走
如果你這時來訪,我會對你說
記住吧,老朋友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