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我還是個少年,準確地說是一個準備叛逆但無從下手的少年,跳霹靂舞,模仿歌星們的新髮型,混跡在這個城市的文藝圈子裡,潮流並盲目著。
一些流行歌曲雜誌是當時唯一能獲得新鮮資訊的渠道,港臺的、西北風的、偶爾也有些歐美的。當時,不到十年前還在爭論的靡靡之音已經被拋在腦後,甚至囚歌、詼諧酸曲也已經大行其道,在這些魚龍混雜的縫隙裡,一個叫崔健的名字跟著「世界和平年」的興起而被提及。
那時候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夥子將迸發出足以改變未來的巨大能量,估計連崔健自己也不知道。在新長徵之前,崔健出過幾張專輯,但現在的他已經不願再牽扯那些。
幸好那一年的春天準時到來。那是個任何風吹草動全民皆知的年代,媒體已經開始預言,說著一些令人熱血沸騰的話,朦朧詩、後現代、嬉皮士,特別是搖滾樂這個詞一夜之間就和我們躁動迷失的內心有了關聯。
《新長徵路上的搖滾》磁帶開賣的那個下午被瘋搶一空,我還記得我從磁帶店裡跑出來,拿著一盤新鮮的剛開封的專輯,一道強烈的陽光照在我身上,那麼乾淨聖潔。我騎上單車以風的速度去朋友處,他在等著我一起聽崔健。其實不需要太多,前八個小節已能徵服一個時代,至此搖滾樂的序幕在中國拉開。
如今提起《新長徵》,紀念的已不僅僅是歷史的某一次開端,更是文化在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一次破冰。
禁忌是此地人們血液裡的基因。在古代,連皇帝的姓都要避諱,更何況風雲變幻的這幾十年,群體已然失語。及至光怪陸離的開放,更令人們無所適從——幾年前還喝著小米粥的人現在喝著威士忌;更早一些,人們還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富強的國家,現在則吶喊著一無所有。
一首歌戳破了一個謊言或者說一個時代的面具。自己摘下與被別人戳破是不同的,皇帝可以穿新裝,你不能指指點點。於是一場討伐迅猛到來,正如上世紀80年代初對待鄧麗君的情景一樣,這次應當更甚。禁演,禁播,口誅筆伐。
那是一場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巡演,為「亞運會」集資義演。1990年3月的一個夜晚,西安南門外的體育館熙熙攘攘人潮湧動,當第一聲吉他破空而起,全場即刻沸騰,人們尖叫著吶喊著大聲唱歌,一首接一首仿佛沒有盡頭……直到演出結束,我才發現自己拍腫了雙手,握緊的拳頭有刺刺的疼痛。
滿街散場的人們呼嘯而去,我和一起聽磁帶的那個發小,喝了一晚上的酒,我想和我們一樣難以入眠的人有很多很多,那個時代的晚上,我們以為改變的一切似乎來過又走失,以至於後來者用音樂吉他搖滾樂再也構建不起那樣的夜晚。
新長徵化解了一個時代的堅冰,第一次把自由的理解凌駕於傳統與現實之上,又恰好處於轉型期社會巨大扭曲的矛盾中,所有人都看到了未來又正在失去著昨天,人們需要這一聲吶喊,那是衝鋒號的聲音。
至90年代前五年,搖滾樂在中國進入黃金年代,張楚、何勇、唐朝等等對現實的批判愈加鋒利,但搖滾樂的觸角再也沒有伸到那麼遠,遠到我們會對未來產生疑問,對這個生長的土地滿懷歉意。
在這樣的黃金年代裡,崔健一連推出了《解決》、《紅旗下的蛋》等精彩之作,他的觸覺依然有別於其他音樂家,他揭示的是厚重龐雜的社會矛盾,而很多人不過在自身的情緒裡發洩。
前幾天看了崔健的一個視頻,他在抱怨,說朋友們說他何必說真話,搞得大家都不好過都擔心。崔健老了,出門總帶著一頂帽子,說話還是連珠炮似的,他還在抗議著,只是那些曾經為他吶喊過的人們,都過上了安逸的日子。他們早已經不是一無所有,他們有捍衛自己財產的權利,其一就是,不要再說話了,好好賺錢才是正事。
我想這個時代是不是已經出不了有精神頭兒的音樂家?30年前是種種禁令卡住了他們的喉嚨,30年後呢,是他們的朋友、是愛人、是百貨公司裡買化妝品的女士、是夜市上無酒不歡的年輕人。
電視臺每年都會有歌手比賽,偶像層出不窮,粉絲們尖叫昏厥,他們為這個世界貢獻了幾首情歌,幾句青春期的叫罵,他們畫著眼影帶著假胸,把一塊紅布唱的溫香軟玉。
三十年後,我已是個中年,一晃「新長徵」已經走過了大半,人們歷經了風雨改變,再談起往事已雲淡風輕,有人變成了佛系搖滾歌手,有人成勵志型的半壁江山,有人早已經寫不出歌曲只能意淫著現實,有人堅持不變老吟唱著紅領巾。
大刀揮舞了一陣大家都累了,妖怪已經立地成佛,再喊打喊殺的就大煞風景了。江山依舊妖嬈,沒有人趟過那條三十年的河,大多數人已往回走,既然找不到渡河的船,那麼分些財寶回家過年吧,也不妨礙熱鬧地互相稱呼為俊傑。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新長徵》裡的問題依舊尖銳,《一塊紅布》的謎底依舊沒有答案……說相聲的于謙最愛唱《假行僧》,崔健總說新專輯沒有人再愛聽。
孤獨的崔健,孤獨的三十年,被供奉在殿堂之上落滿了灰塵。說不出答案的習題我們就翻過去,不要為難自己,也不要為難現實,廣場舞快樂的音樂正快樂的響起來!
本文作者_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