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跡曉講 · 用文化給生活另一種可能
|作者:熊掌
|配圖/排版/校對:循跡小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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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隨著某部熱播電視劇引起的秦國熱潮,很多人開始將500年到1500年的中國和同時期的歐洲做比較,認為中世紀歐洲之所以如此黑暗和野蠻,是由於沒有實現大一統及沒有推廣郡縣制度的緣故。
這種觀點實在令人難以苟同,且不說在公元500年前,歐洲的大多數地方已經由羅馬帝國完成了一統,就算是在中世紀早期,加洛林王國和查理曼帝國也在歐洲大陸短暫的實現過統一,並推行過和羅馬類似的流官治理國家制度。
大一統和流官統治,並沒有阻止歐洲封建社會的形成,更談不上是中國唐宋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唯一推動力。
我們更加要追問一個問題:歐洲的中世紀社會,真的像我們想像的那樣黑暗、閉塞、落後嗎?
一窮二白的農民、粗魯的武士、只知道念上帝的教士、髒亂的城市、荒涼的鄉野,是大多數中國人對公元500年到公元1500年的歐洲社會的固有印象。
過去,歐洲很多學者曾經將歐洲的這個千年當作輝煌的羅馬帝國和生機勃勃的文藝復興歐洲的反面鏡像,將其稱之為黑暗、愚昧和閉塞的中世紀歐洲。
克卜勒說過:「羅馬淪陷後,歐洲沉睡了1000年。」歷史學家布克哈特也說:「敬畏自然,沉溺書卷和傳統窒息了中世紀科學」。19世紀科學家、神學家威廉·惠威爾評論:中世紀是「思想絕育、神學主宰和哲學思辨過度」的黑暗時代。
|一個典型的中世紀莊園 圖源於網絡
不過要注意,這些17到19世紀的學者的思想中還保留著一些文藝復興後時代極端反對中世紀哲學傳統的殘餘,對這個千年的觀點難免過激。
隨著最近一百多年對中世紀資料的不斷發掘,史學界對中世紀歐洲社會的看法有了比較大的變化。
現在,歷史學家的普遍觀點是這樣的,從前的學者對中世紀歐洲的印象只是公元500年到1200年的中世紀早期或中期的一些片段信息,而並不是中世紀歐洲的真實樣貌。
真實的中世紀歐洲,是窮困與富庶交替,神性與理性並存,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不斷拓展的成長型社會。
|關於中世紀騎士的油畫 圖源於網絡
對比羅馬帝國和中世紀歐洲的發展歷史,我們可以發現兩種不同的歷史演進模式:羅馬是先在義大利半島孕育成熟,然後將自己的完善發展模式一個接一個的在半島之外的領土複製成功。
而中世紀像是在羅馬帝國崩潰後的荒野上灑下無數種子,有多個文明核心在不同的地方孕育和發展,在外來文化和思想的衝擊下,一步步走向成熟,最終演變成百花齊放的近代歐洲。
篇幅所限,對「野蠻」中世紀的謠傳我們不能一一澄清,不過至少在科技發展、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方面,我們會為大家展示一個與克卜勒們所描述的「黑暗時代」完全不同的中世紀社會。
對中世紀歐洲的主要詬病之一,是由於宗教控制人們的日常生活,使得科技落後,在中國和伊斯蘭世界的科技躍進式發展的同時,歐洲卻丟失了羅馬時代的輝煌科技,成為完全不懂技術是何物的野蠻社會。
實際上,在某些方面,中世紀歐洲的科技相比羅馬時代,不但沒有退步,反而是有所進步。
羅馬帝國的崩潰,使歐洲丟失了兩項關鍵的農業技術:對作物施肥和深耕土地。
但經過長期生產實踐,中世紀農民探索出了不同的技術路線,重新解決了土壤肥力下降和耕土不足兩個難題。
| 中世紀場景畫,畫中展現了一個充滿活力的社會 圖源於網絡
中世紀農民普遍採取輪作制度,輪耕從三圃輪耕增加到四圃甚至五圃輪耕。歐洲的輪耕制度並等於原始的休耕制。通過同時種植主食小麥、飼料用紫苜蓿和黑麥、豆類植物,在不同的土地區塊裡同時進行種植糧食、飼養牲畜、種植蔬菜兼固氮增加肥力等多種任務。
比起羅馬農民的單一種植模式,多圃制在保證口糧的同時,提供了更多的蔬菜和肉蛋奶產品。
通過引進東方的挽具和軛具,馬耕在羅馬時代後的歐洲得到了普及。伴隨著馬耕出現的有輪犁比傳統羅馬犁更加適合歐洲北方的厚壤,多馬或多牛牽引的有輪犁,一次耕作就可以翻耕一整個條塊地的土地。
這樣,既保證了耕耘的深度,同時較之羅馬時代的耕作更省力和有效率。
|風力磨坊內部結構 圖源於網絡
羅馬時代只是零星設置在歐洲各地莊園裡的水車,在中世紀得到了普遍應用。水車不但可以用來灌溉和為鋸木廠提供動力,也發明了用於研磨麥粒的水磨,水磨進一步發展,又誕生出以風為動力的風車磨坊。
水力和風力在中世紀晚期更得到了廣泛應用,使用的場景從排乾沼澤到金屬冶煉,非人力機械的運用較之羅馬時代更加廣泛。
|中世紀的機械技術較之羅馬時代有所提高,座鐘是中世紀精密機械製造技術的典型代表 圖源於網絡
中世紀中期,歐洲的建築技術開始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這個階段的建築形式主要是石制教堂、城堡和市鎮建築。
有一種說法是法國在中世紀中期為了修建教堂、城堡、市鎮大廳所開採的石塊,已經超過了埃及全部金字塔和神殿所需石塊的總和。
在建築風格上,中世紀也有獨特創新。從12世紀開始,一種新的建築風格代替了從羅馬時代繼承過來的傳統風格,這種被時人嘲諷為「野蠻的哥特人才會修建的」哥德式建築,其實較之羅馬式建築技術含量更高。
|中世紀哥德式建築的代表之一巴黎聖母院 圖源於網絡
圓頂肋拱、尖拱、飛扶壁和大幅彩色玻璃窗的採用,使得哥德式建築兼具有高大莊嚴的外觀和明亮通透的內部環境。這一時期修建的聖米歇爾修道院、蘭斯大教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巴黎聖母院等建築,都成為不遜色於文藝復興時期建築的中世紀建築典範。
和教堂建築同步發展的是軍事建築。
|羅馬尼亞布朗城堡(即德古拉堡) 圖源於網絡
中世紀最標誌性的建築就是遍布歐洲的大小城堡。從中世紀早期一座簡單的木製碉堡,慢慢發展到後來具有多重簾式城牆、高大箭塔、石制中心碉堡的中世紀晚期城堡。
一座配備完善的中世紀城堡只需要幾十名守軍就能抵擋上千名敵人的圍攻達數月之久。而城堡的堅固反過來促進了攻城技術的進步。
13世紀中晚期,大型投石機得到廣泛應用。愛德華一世曾製造過一臺巨型投石機用來轟擊蘇格蘭的城堡。這臺投石機可以將300磅重的巨石投出100碼,其綜合威力超過了同時代蒙古軍使用的襄陽砲。
既然說到城堡,就不可不提起中世紀歐洲的政治制度。
明治維新時,日本學者將歐洲的feudalism翻譯成漢字「封建」,大抵是借鑑了中國古書中封建二字的原意。但中世紀歐洲並不只存在feudalism,即基於領地的封建契約這唯一一種政治聯繫。
除了封君和封臣之間的契約之外,中世紀歐洲還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契約,如教會和世俗領主之間的契約,城市與領主之間的契約,市民和城市間的契約、農民和領主之間的契約等等,一個中世紀人身上背負著往往不止一份契約,而是被多份契約牽扯進一張複雜的權利和義務關係網中。
|1421年亨利五世時期拉丁文羊皮紙手抄契約 圖源於網絡
這張契約構成的大網是如此細瑣而龐大,乃至於中世紀的歐洲社會裡幾乎沒有人能將自己的權責關係割裂開。
所以,中世紀的歐洲社會與其稱其為「封建」,不如稱其為「契約」社會。
身在契約中的每個人都承擔有限的「權利」與「義務」。中世紀歐洲和中國傳統社會的最大不同,就是沒有一個可以無視契約、掌握絕對權力的至高者存在。所有的權力都不同程度被契約所約束,就有了保障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的可能。
發生在英國的一個小小歷史片段能讓我們領略到契約是怎樣發揮它的效力的。
13世紀末,英國國王愛德華一世和法國國王在法國南部的加斯科尼地區大打出手。為了籌集遠徵加斯科尼的資金和軍隊,愛德華一世召開了一次議會。但與會的貴族們異口同聲的拒絕前往大陸為國王作戰。
因為「徵服者威廉時代籤訂的契約規定了我們並無出海作戰之義務」。怒火中燒的愛德華一世對一名貴族大喊:「以上帝的名義,你要麼去法國,要麼去死!」那位貴族毫不猶豫的反駁道:「以上帝的名義,我既不去法國,也不去死!」
|著名的限制君權文件《大憲章》,其內容主要是對之前籤署的封建契約的強化 圖源於網絡
顯然,敢於公然這樣頂撞最高君主的官員在絕對君主制的東方是不可能存在的(除非是所謂「權臣」一樣代替了皇權的角色)。
契約帶來的有限責任和有限權力避免了英國的農民和市民們將金錢和生命浪費在遙遠的大陸爭霸戰裡。反過來,當這位貴族驅使他手下的騎士和農民去執行契約之外的任務時,愛德華一世也會同樣發難,阻止他對本地資源的過度消耗。
契約網絡以這樣互相牽制的力量,讓羅馬帝國崩潰後一窮二白的歐洲不再進一步將寶貴的資源過度浪費,從而讓社會的物質意義上的財富和精神財富自發累積,進而由量變到質變,完成從中世紀到近代的跨越。
題外話,中世紀歐洲最大的資源消耗大概要屬十字軍東徵了。不過十字軍東徵也有對歐洲相對有利的一面,除了挽救了行將崩潰的拜佔庭帝國之外,也促進了東方文化和思想 「入侵」中世紀的歐洲。
中世紀歐洲在精神財富上的增長,首先得益於東方思想文化向西方的「入侵」。
讓人們驚訝的是,在公元500年至1500年這個時間階段裡,尤其是1000年到1500年之間,受到外來文化影響最深最廣的,並不是中國或伊斯蘭世界,而是歐洲。
缺乏一個絕對君主控制的歐洲大陸,儘管其封建領主對所謂「異端」思想和外來文化並不買帳。一直試圖壟斷思想的教會甚至相當敵視外來思想文化。但卻不能阻止拜佔庭和伊斯蘭文化向西方一輪又一輪的輸入。
首先「引狼入室」的是中世紀自由程度最高的義大利城邦共和國。
十字軍東徵開始後,城邦共和國和伊斯蘭世界展開積極貿易,帶回珍貴的香料和絲綢的同時,也帶回來了「異端」的科技、文化和思想。
|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集羅馬式、哥德式、拜佔庭式、伊斯蘭式和文藝復興時期特點、融匯東西方藝術精華的建築得益於威尼斯在中世紀的興盛發展。圖源於網絡
現存的義大利城邦共和國的建築遺蹟告訴我們,從12世紀開始,義大利城邦就開始有意識的模仿伊斯蘭建築風格修建庭院和樓房。造紙術、絲綢紡織技術開始在義大利北部廣泛推廣。
11世紀阿拉伯醫學家阿維森納和博物學家阿維羅伊的著作經義大利學者翻譯後,在新興起的思想中心----大學中廣泛傳播,甚至於巴黎大學出現了一個專門研究阿維羅伊著作的拉丁-阿維羅伊學派。
在這些新流入的著作的引導下,歐洲的學術界逐步走出了經院哲學的束縛,開始偏重實用和理性。
到了13世紀,法律和醫學已經擺脫了「亂力亂神」的思維,成為一門專門學科。相當於中國「格物」學的自然哲學也穩步發展,以神學家託馬斯·阿奎那為代表的學者開始衝破「神主宰精神生活」的格局,開始思索人的理性和宗教信仰之間的衝突。
|中世紀大學的代表學府之一----劍橋大學 圖源於網絡
同樣在12至13世紀,以學術研究為目的的新的自治團體----大學出現了。
早期大學設立的目的,和中國的書院目的類似,為識字階層培養新鮮血液。但和書院不同之處在於,中世紀大學並沒有一個「山長」一樣的學術權威角色。
相反,教師的收入能否豐盈,全得看上的課是不是足夠有趣,能夠吸引足夠多的學生來上課。競爭壓力下,越是超凡新奇的思想,越受到大學師生的歡迎。
根據現存資料考證,中世紀中期大學裡流行的思想主要有如下幾種:
1.伊斯蘭思想,即以阿維森納和阿維羅伊著作為基礎的阿拉伯譯作作為理論基礎的思想。
2.古希臘思想,大約12到13世紀,亞里斯多德和柏拉圖的著作通過翻譯從伊斯蘭世界流入歐洲,為歐洲傳統的古希臘學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3.猶太思想,一些猶太宗教學者開始將古希臘哲學和猶太教理論互相融合,引發了歐洲基督教學者的效仿。
4.傳統基督教理論,安布羅斯、哲羅姆、奧古斯丁等人的傳統理論,在這一時期又得到了延續和發展。
傳統的和外來的思想在中世紀大學裡的交融和碰撞,使得中世紀晚期的大學誕生出了文藝復興的思想基礎----人文主義。
在馬利西奧·菲拉諾、庫薩的尼古拉、英國的鄧司·斯科特、奧卡姆的威廉等新一代學者心目中,宇宙是無限廣大的,並非由上帝而是由某個遙遠的不知名存在締造的,與其將精力放在不可預知的神諭上,不如多留心觸手可及的事物。
正是在這些跟中世紀早期宗教思想大相逕庭的新思維引導下,中世紀晚期的學者們將更多的精力投向了科學、數學、古典文學等看得見摸得著的領域,自然科學和文學的大發展在此時已經呼之欲出。
科技、政治和思想的發展,只不過是繁榮而充滿活力的中世紀社會的幾個剪影罷了。
現在,歷史學家們越來越傾向於將中世紀看作是將羅馬帝國崩潰後的荒蕪時期和文藝復興繁榮時代聯繫起來的一座橋梁。在這個我們曾認為是「黑暗、愚昧、閉塞」的千年裡,歐洲社會從精神和物質兩個方面完成了財富積累。
到14至15世紀,歐洲已經具備了一個繁榮且充滿活力的社會的全部特徵。
|中世紀晚期威尼斯城聖馬可廣場祭典 圖源於網絡
在這兩個世紀裡,從中產市民到一般平民的生活都越來越富足。
在15世紀的義大利北部城邦,羊肉和小牛肉已經成為一般市民餐桌上的固定菜餚,香料、葡萄酒和砂糖也不再是貴族們的專屬。在更早時代的法國南部農村,一個中等收入的農民可以每周享用每次肉食,即使是田地不多的農民的飯桌上也擺放著奶酪、雞蛋和鹹豬油。
事實上,正是在中世紀的晚期,歐洲人變成了世界上最嗜好肉食的人群。
除了水磨、風車、有輪犁之外,火藥、鏡片、機械鐘錶技術的日臻成熟也正在改變人們的生活。
航海技術的發展出現了卡拉維爾帆船,歐洲人向更遠的海域探索,發現了亞速、加納利、聖多美島,並將在15世紀行將結束之時,迎來前所未有的地理大發現。
在中世紀晚期,佛朗西斯科·彼得拉克的人文主義教育模式已經在義大利廣為流行,富裕家庭聘請的家庭教師不再執著於傳統的宗教和技藝教育,將教育的重心放在了散文、詩歌和歷史上。
北歐和西歐的大小城鎮裡成立的地方學校培育出人數眾多的知識分子。正是在這樣的文化環境裡,中世紀晚期才會出現薄伽丘、彼得拉克和但丁等文學大師,率先開啟了文藝復興的大門。
所以說,歐洲並不是從黑暗愚昧無知的中世紀縱身一躍跳入繁華燦爛的文藝復興時代的。
公元500年到1500年的一千年,更像是一段不斷跋涉向前的旅程。中世紀晚期的歐洲,已經有半隻腳踏進了文藝復興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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