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開始懷疑我自己——難道你以前追求的，就是對的嗎？」
《說唱新世代》的battle現場，聽完選手Subs的演唱後，導師席上的馬思唯情緒激動，向自己拋出了一個問題。
這是他所在的更高兄弟首次以常駐身份出現在綜藝節目上，向更大範圍的公眾展現自己。此前，他們在說唱界享有聲譽，被認為是國際化最為成功的中國rapper。
「這就跟踢世界盃一樣。你亞洲預選賽踢完了必須得去更大的舞臺。」早在月實習工資只有1000元，共睡兩張上下鋪的時候，更高兄弟就已經有了清晰明確的夢想：有朝一日，一定要進軍國際市場，賺美元。
在那個階段，這種渴望不僅是為了走出拮据的生活，更是自我價值的證明——在中國，說唱長期被認為是舶來品，難以獲得主流音樂市場的承認，人們習慣性認為中國的rapper們都只是不得要領學個皮毛。沒有什麼比在hip-hop的發源地受到歡迎更能夠證明自己了。
他們成功地實現了走出去的目標。在美國發專輯、全球巡演、接受頂級媒體採訪……速度之快，甚至令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他們的朋友、中文說唱的代表性人物謝帝甚至用了一個詞：「一步到位」。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更高兄弟卻開始發現，事情的另一面，開始漸漸顯露出來。他們無法對此做到不在意。
這令他們忍不住開始懷疑：一直以來所追求的一切，真的是對的嗎？
更高兄弟的故事，不只是一個關於說唱的故事。它背後映射的，是一個人人都無法迴避的命題——我究竟是誰？我應當做什麼？
「外國人你沒法真正刺激到他們內心的東西，讓他們從心底尊重你。」
馬思唯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更高兄弟已經是國際上最成功的中國說唱團體。在他們世界巡演的每一站，臺下的觀眾都能一字不漏地跟唱每一句歌詞，還經常有人因為激動過度而昏倒在地。
但此刻，他的表情認真：「你在外國人那裡始終是一個外國人。就說你帥、說你酷，太簡單了。只有華人才能給你最根本的、基於內心的認可。」
三年前的馬思唯，是另外一種狀態。美國Vice對更高兄弟做了一次採訪，那時四個成員還合租在成都的一所廉價公寓裡，馬思唯的脖子上也還乾乾淨淨。
鏡頭的注視下，他興奮地問著電話那頭的廠牌主理人肖恩：「你什麼時候可以帶我們去美國啊？」當得知在年內就有可能時，馬思唯咧嘴笑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可以帶我們去美國啊？」（圖源 Vice）
2016年9月9日。這是更高兄弟第一次接受國際市場考驗的日子。
那天，他們的一首關於成都當地黑車司機的歌曲的MV被傳到了YouTube上。副歌模仿的是黑車司機們攬客的過程：「差一位差一位差一位，來嘛來嘛來嘛差一位。」
很難確定外國人能否欣賞這種本土文化特徵明顯的中文方言說唱。那時，說唱在美國已經是超主流的音樂類型。說唱歌手Drake的專輯那一年在全美賣出了四百多萬張，是當年發行的所有專輯中賣得第二多的，只輸給了Adele。
而在國內，說唱音樂仍然處於一個地下運作的狀態，說唱歌手們大多得靠副業維持生計，很多人連進棚錄歌的能力都沒有，只能在家用電腦DIY。這種大環境下誕生的說唱作品質量良莠不齊，在國際市場上也大都沒什麼競爭力。
更高兄弟在當時算是國內說唱圈小有成績的團體，已經可以舉辦全國巡演。但這種成績也只局限在那個小圈子，並未經歷國內主流視線的審視。更不用說國外了。
所以當以英文為主的正面反饋一條條出現在YouTube的評論區時，大家都有些意外。
其中當然也夾雜著難聽的、甚至涉嫌種族歧視的聲音。但更高兄弟完全沒放在心上。美國Vice的黑人記者曾就此關切地問他們「不會生氣嗎」，馬思唯聽完哈哈一笑：「中國人罵得要比他們更難聽。」
之後，以YouTube為渠道，更高兄弟的音樂被一首首介紹到外國。最受歡迎的是一首叫做《Made In China》的歌。
歌曲開頭是一個英文女聲在模仿當時他們收到的一些惡意評論：「他們在說些什麼鳥語？聽起來感覺就像在說 'ching chang chong'」。
但一到主歌，更高兄弟便開始了戲謔的回應：
「我的大金鍊子金手錶都是中國製造，我玩的桌球也是中國製造.她說她不愛我。她在撒謊。她所有的東西明明都是中國製造。（英文大意）」
自導自演的MV裡，四個人穿上大紅色的衣服互相作揖，在屏風後搓麻將，在掛滿大紅燈籠的小巷子裡說唱.把一種刻板化的中國人形象貫徹到底。
歌火了。YouTube上的觀看量飆升到了兩千多萬。有外國網友在下面留言說：「100年後這首歌會成為中國的國歌。」
更高兄弟的廠牌88rising趁勢策劃了一個說唱歌手看《Made In China》的reaction視頻。這些知名rapper們都很捧場，有人甚至給出了「我從來都沒有想要成為中國人，直到這一刻」這樣的評價。
當時身處成都的馬思唯看到這個視頻時，滿臉寫著被認可的快樂。（圖源 Great Big Story）
更高兄弟在國際市場上成功證明了自己。國籍、語言、文化.到頭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把東西做踏實了，該來的都會來。」馬思唯事後回顧。
2017年，更高兄弟與美國廠牌Control Music Group籤約。他們正式成為第一個走出國門的中國說唱團體。
馬思唯當時在微博上興奮地曬出和Control Music Group的合同。（圖源 微博）
這一刻馬思唯等了很久。
他來自四川一個叫郫縣的小地方。打小他就有股徵服欲，郫縣的大街上、橋洞裡都被他像標記領地一般留下過自己的名字。
像許多90後一樣，周杰倫、潘瑋柏的歌是他最早接觸到的說唱音樂。初中時同桌MP3裡一首黑眼豆豆的《Where Is the Love？》把他徹底帶入了這個新世界。當時的狂熱在他的胳膊上、老家臥室的牆上都留下了印記。
馬思唯把當時喜歡的說唱歌手Pete Rock畫在了老家臥室的牆上，還不顧父母反對紋在了胳膊上。（圖源 Great Big Story）
高中畢業後，馬思唯的媽媽給他買了一個MIDI鍵盤。一整個暑假，在同齡人四處遊玩時，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廢寢忘食地學習著如何編曲。到了大學，這種痴迷變得愈發難以收拾。他在貼吧上發自己的freestyle，還加入了一個說唱團體，弄到最後差點畢不了業。
2010年馬思唯在貼吧上的留言。（圖源 百度貼吧）
2014年是馬思唯在說唱圈聲名鵲起的一年。他在兩個月內連發了《P.E.I VOL.1》、《 P.E.I VOL.2》兩張mixtape。「P.E.I」是「呸」的拼音，「就是誰我都不喜歡，我覺得我最厲害。」
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態度在歌裡面隨處都能找到。《Local Hero》裡他向全世界宣布：「代表整個亞洲，我是來自郫縣的傳奇。（represent entire asia. ima pixian legend）」。《Flava In Ya Ear Remix》裡他把當時國內的知名說唱歌手罵了個遍。這些人其實他都沒在生活中接觸過，但他就是誰都看不起，覺得自己最厲害。
因為這股子狂妄，那段時間他和很多圈內人結下了梁子。但beef歸beef，私下裡大家都對這個年輕人的才華很服氣。就連GAI後來和更高兄弟互相出diss曲對罵，也暗自承認成都的那幫rapper中他只尊重馬思唯。
那一年他23歲，剛大學畢業。圈內人形容他就像是武俠小說裡面那種橫空出世的奇才一樣，直接略過了別人摸爬滾打的階段，「一步到位」。當時《Flava In Ya Ear Remix》這首歌甚至登上了美國知名說唱歌手Snoop Dogg的一個介紹地下說唱音樂的節目。這是此前中國說唱歌手從未有過的榮譽。
2014年，Snoop Dogg主持的一期《Underground Heat》中，馬思唯的《Flava In Ya Ear Remix》位列榜單第10名。這是該節目第一次有中國說唱歌手上榜。（圖源 UNDERGROUND HEAT）
可他還不滿足。他的朋友們發現，有時候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玩耍時，還沒聊幾句馬思唯就會兀自走開。扭頭一看，他已經一個人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聽起了採樣。
所以對於他後來的成功，朋友們不意外：「小馬一是有天賦，二是他非常聰明，三是他很努力。然後在等一個機會。這個機會來了，他抓住了，他就走起來了。」
四年後，他和一幫志同道合的兄弟終於坐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目標是徵服全世界。
「這就跟踢世界盃一樣。你亞洲預選賽踢完了必須得去更大的舞臺。就算我不如他們，但我覺得還是要和他們過過招。」
88rising的一次巡演結束後，馬思唯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給自己買了輛新車。
自從在國際上取得成功，這樣的事情在更高兄弟的世界裡變得愈發稀鬆平常。
Melo在亞洲巡演時故意左右手各戴一隻表，連時間都不一樣。KnowKnow買車都直接用現金。「發財的感覺就是挺舒服，挺爽的。」
這些變化都記錄在了他們的音樂裡。
過去幾年間，更高兄弟的音樂風格經歷了明顯的變化。早期風格非常本土，馬思唯當時的代表作《嶗山道士》是他一邊看同名的老動畫片一邊寫出來的。副歌的「要到嶗山去學仙，定要到嶗山去學仙」朗朗上口。更高兄弟的首專也延續了這種接地氣的調性。《Franklin》是為他們當時愛玩的《俠盜獵車手》中一個叫Franklin的角色而寫，《Wechat》裡則講到微信中「朋友圈出售名牌包衣服有賣貂皮」的代購現象。
自從他們走到國際上，很多歌迷感覺他們變了。以至於有人說出「嶗山道士之後，再無馬思唯」這樣的話。
一個直觀的變化就是英文歌詞變多了。有的歌甚至沒有半句中文。而在歌詞本上，隨處翻到的都是有關成功的線索：「有一點累，賺的錢翻了幾倍」、「飛過北京，在頭等艙喝Hennessy，冰塊來自冰島，我安全帶都沒有系」.還有更直接的：「恭喜你，恭喜你發財。恭喜你，恭喜你發財。」
其實在了解了他們的過往經歷之後會發現，表達風格的變化，總是與生存處境的變化關聯在一起。
大學畢業後，馬思唯在裝修公司做銷售，一個月實習工資只有1000塊。後來他試著靠說唱養活自己，卻過上了一種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KnowKnow畢業後在南京賣保險，窮到連請人給自己的音樂做後期的錢都沒有。來成都時全部家當不到2000塊.
更高兄弟成立後，四個人擠住在成都一個月租4500塊的公寓裡，臥室裡擺著兩張上下鋪。雖然沒多少錢，但生活算是簡單充實。每天就是瘋狂地寫歌錄歌，到了半夜餐廳都關門了就結伴去711吃宵夜。好燉、飯糰、便當，當時愛吃的東西他們現在都還記得。
公寓的臥室有兩張上下鋪，但因為KnowKnow和Psy.P打呼嚕，馬思唯後來就一個人搬去錄音棚裡打地鋪了。（圖源 Great Big Story）
被88rising相中後，隨著事業上升，四個人開始慢慢體會到了財富的樂趣。
馬思唯還清晰地記得自己收到人生中第一筆美元報酬時的情形。他必須先轉換匯率才能把錢存到銀行帳號裡。
接下來的幾年間，這四個來自成都的年輕人週遊了世界。從成都唱到紐約，再從柏林唱到臺北，許多站一開票即售罄。而他們位於成都的那個廉價公寓如今早已退租，因為他們都有了屬於自己的歸處。
2018更高兄弟北美巡演現場（圖源 88rising）
「我們從無名小卒到名聲大噪，吃鮑魚以前吃雲吞，每一筆錢都是平分。」馬思唯在歌裡自豪地唱著。他們離徵服世界的目標似乎越來越近了。
然而，就在與外國歌迷的不斷接觸與互動中，他漸漸認清了某種難以改變的無奈。
早在2018年1月更高兄弟赴美前夕，就有人預測了這件事的發生。
當時美國Vice的記者在一篇關於更高兄弟的報導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我擔心他們是否真的會被美國歌迷當一回事。他們在海外最成功的歌曲《Made in China》充分利用了他們中國人的身份，而（這種成功）有可能只是一種表情包式的成功。」
「表情包式的成功」指的是他們有可能只會被外國人當作某種來自東方的奇觀來進行消費，而無法獲得那種藝術層面的深刻認同。
兩年半後的此刻，當事人這樣說道：
「你在外國人那裡始終是個外國人，就說你帥、說你酷太簡單了，但是你沒有辦法真正刺激到他們內心的一些東西，讓他們從心底尊重你。」
「只有你的同胞才可以。」
有一次他去國外的夜店玩，原本這些地方都只會放一些當地流行的歌曲，但突然《Made In China》的前奏從音箱裡傳出來，全場華人沸騰。還有一次，在一個華人的遊行途中，不知是誰放起了《Made In China》，大家瞬間振奮了起來。
這樣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發生。在目睹的過程中，馬思唯的內心有種東西被強烈地觸動到。一種在外國人那裡得不到的東西。
「在同一個演出現場，外國人雖然也會受你的歌曲感染，但是華人是會受到那種靈魂的內心的衝擊。」他回憶，「最終還是只有你自己膚色的人才能給你基於內心的最根本的那種認可。」
於是，在環遊了世界之後，27歲的馬思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嶄新的目標：給那些真正能從內心認可自己的人們寫歌。
去年年底，他發行了一張solo專輯。人們發現：大段的中文歌詞回來了。
在《我在郫縣》這首歌裡，他用家鄉話一遍又一遍唱「我在郫縣。我在郫縣。我在郫縣。我在郫縣.」
而在《說唱新世代》的現場，他以導師的身份加盟這個節目，但很多時候卻表現得不像個「導師」。
第一次公演Subs唱完，他說：「你讓我在一個我不懂的領域裡面迷失了。我會開始懷疑我自己，難道你以前追求的就是對的嗎？」在二公，他直言自己聽不懂姜雲升那種不在拍子上的flow，但「想和他探討一下」。
一個已經被國際市場認可，走遍了世界的說唱明星，在一群後輩跟前露出了謙卑的神情。
他說，這段時間自己的狀態就好像回到了在郫縣的時候。一直在學習，一直在反省。
那個時候馬思唯學習的目的是為了走出郫縣，揚名立萬。而現在，他好像有點想家了。
本周《說唱新世代》將迎來半決賽、總決賽。
一起見證冠軍的誕生吧！
[1] Vice：川渝陷阱
[2] GQ：The American Dream of the Higher Brothers
[3] Vice：Higher Brothers Are Chinese Hip-Hop's Greatest Hope
[4] Rappers React to Higher Brothers
[5] Nardwuar vs. Higher Brothers
[6] Meet the Higher Brothers, the Hottest Rappers in China
[7] China’s Hottest Rappers Want to Make It In the U.S. (HBO)
[8] MTV: dive in with higher brothers
[9] Great Big Story：Meet China's Hottest Rappers
[10] The New Yorker：How 88rising Is Making a Place for Asians in Hip-Hop
[11] 騰訊娛樂：這可能是首篇針對中國內地說唱音樂的深度報導
[12] 貨從口出 Straight Booming
採寫 | 布歐
編輯 | Raku
運營 | 老賊 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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