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收錄於百家號精品欄目#百家故事#中,本主題將聚集全平臺的優質故事內容。讀百家故事,品百味人生。
這個春天,中國一躍成為「新晉野餐大國」,人們對野餐展現出的熱情是空前的。只是,比起溫暖溼潤的南方,想在本就「春脖子短」的北京找到一塊適合野餐的場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比這更難的是,如何在這座「野餐大國」的首都,策劃一次豔壓朋友圈的野餐。
文|三三
編輯|金石
「硬野」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是在百無聊賴中開場的。
一位家住北京的美食博主在兩個月的時間裡,做了30多個電飯煲蛋糕,輪番送給了她分布在北京各區的四個姨和兩個舅舅。家裡憋的時間太長,她渴望花枝招展地聚會,和「一個爆破式的放鬆」。
每年4、5月份,媒體人rain都會安排一次出遊,但今年的狀況是,出國完全不可能,出京也並不容易,北京嚴格的隔離制度讓人卻步,去哪裡尋找一种放風的感覺,成了每到周末都會困擾她的問題。
雜誌編輯zoe所在的小區一直封閉,朋友們進不來,兩周一次的相聚被打斷,無處可去,封閉稠密的家庭生活裡,她一天被兒子扒著腿叫了800次「媽媽」。
最終,他們都決定去野餐——這個春天,中國一躍成為「新晉野餐大國」,人們對野餐展現出的熱情是空前的,4月初,小紅書發起「城市野餐計劃」相關話題,迄今引發了4萬多人發帖,瀏覽量超過2000萬次,「野餐」相關話題的筆記超過了22萬篇。
小紅書上關於「野餐」的話題筆記 圖源小紅書
只是,比起溫暖溼潤的南方,想在本就「春脖子短」的北京找到一塊適合野餐的場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據統計,北京市總共已有178處註冊公園,有相關數據調查顯示,這一數量在全國一線城市中並不算少,但公園的密度遠低於上海、深圳、廣州等城市。而早在16年前,就有林業專家在經過5年調查研究後發表的《北京森林對城市環境影響研究》中表示,由於暖季和冷季的調溫作用並不明顯,且耗水量太大,北京並不適宜栽植大面積草坪。
如今,北京的人均草坪面積是13平米,比深圳少4平米,大概是兩張野餐墊的面積。而在北京,草坪也比其他城市金貴很多。
今年2月,北京市園林局副局長強健在接受採訪時表示,由於降雨量差距顯著,北京的綠地養護成本遠高於任何一座南方城市。「北京的草坪非常的金貴,南方的草坪你踩完沒事兒,北京的草坪踩了就壞了,就成『鬼剃頭』了。」在北京,每平方米的草坪需要花費6.5元去養護,而在深圳,這個數字僅為1.5元——因此,北京的綠地管理往往比南方城市要嚴格的多。
禁止踩踏草坪的標牌
因此,在北京,公園是遙遠的,草坪是稀缺且珍貴的,而這還不是阻礙北京人野餐的全部——北京的春天,天氣常常發揮不穩定,有人形容,飛絮襲城的4、5月,整個北京城「如同被扔進了毛球修剪器擠滿白色毛屑的收集盒裡」。還有沙塵,出門時還是藍天白雲,兩個小時後,妖風四起,黃沙漫天,難怪歌手娃娃當年要來北京看望異地戀的男友時,李宗盛會寫下:「在漫天風沙裡,望著你遠去,我竟悲傷的不能自己……」
但在這個春天,這些都不足以阻止一個北京人想要去野餐的衝動,他們中有人將這種決心稱為:「硬野」。
位於東四環內的朝陽公園,是北京市區內少有的野餐聖地,也因此成為這一次野餐風潮的中心。據高德地圖軟體分析,五一期間,朝陽公園是北京客流最多的地區之一。這種熱潮一直延續到了五月中下旬,在5月的任意一個周末,只要走進朝陽公園,你都會不由得感嘆,這裡可以被評為全世界野餐墊密度最高的區域,甚至還有人在此目睹過一場為了爭奪一塊草坪而發生的肢體衝突。
為了能找到一塊避開人群的草坪,rain將微博、小紅書和大眾點評翻了個遍,她稱自己從來沒有如此費心地去找過一個公園。她的要求不高,「只要有樹就行」,最終,在一眾連名字都叫不順溜的公園中,她選定了位於郊區的通州大運河森林公園,那裡的草坪可擺餐墊,且植物茂密,但就是遠——離家30公裡。
在野餐前,zoe對野餐地提出了非常細緻的要求,天氣、昆蟲和草地都十分重要。不能有小水窪,蚊子會多,草一定要好看,最好有小樹林,適合拍照。然而,在北京公園的現實是,草稀稀拉拉,中間禿土斑駁,「看著一點情緒都沒有。」但她妥協的很快,畢竟在那裡,小孩玩一下沙子,看一片樹葉,吹一個蒲公英,半天過去了。而對於大人來說,「終於可以換個地方看手機了。」
微博上,一位北京美食博主曬出野餐圖,內容豐富的陳列背後,是斑駁的草坪。
「豔壓」
在去野餐的人中,rain屬於「守舊派」。她希望野餐是「不需要動腦子」,和朋友相聚,哪怕是自在得分別在草地上玩手機。
她將「野餐」中的「餐」視為重中之重。用信用卡積分隨意兌換了一張野餐墊之後,她和同去的朋友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準備食物上,「得準備一些硬菜」,兩位朋友的母親甚至提前兩天就開始準備了,四川帶來的豆粉,自家滷的雞爪,還有用臉盆一樣大的碗裝著的涼麵,總之,一切都是為了「餐」。
而在被稱為「中國野餐元年」的2020,野餐不再只是準備食物,畢竟,大多數野餐最終都要變成朋友圈裡的九宮格。
野餐籃要是藤編的,氣球務必是馬卡龍色,尤克裡裡和寶麗來相機必須擺得隨意,而幾乎所有的野餐布,都是英倫格子的,有網友甚至據此調侃,「每一場野餐的進行,便意味著有程式設計師會失去一件他的衣服。」
小紅書上的野餐圖片 圖源小紅書
還有人總結點綴在野餐墊上的水果,「一定是有純正英文名的,草莓、芒果、牛油果、車釐子……尤其是berry結尾的,堪稱被冠上水果界的皇家姓氏。」總之,在野餐墊上,中國人似乎一夜之間全都學會了健康飲食。
在社科院研究員朱迪看來,小紅書風、ins風的野餐像極了歐洲古典油畫裡野餐的場景,滿足了人們對精緻的想像。她把這個人群稱為新中產人群,他們年輕,嚮往自由,社交媒體炫耀消費的需求也不再是五星級酒店、豪華度假,而是「你又有什麼樣新鮮刺激的體驗,你會不會玩兒。」
因此,若想策劃一次豔壓朋友圈的野餐並不簡單,尤其是在北京這種爭奇鬥豔的國際化大都市。
美食博主張迪決定用粉色做主題。疫情期間,她丈夫身處的電影行業處於停滯狀態。她的工作也時常陷入焦灼,而長時間不出門,不化妝,她買的不少衣服也沒了出門展示的機會。野餐像是一個出口,被禁止的生活,此時大鳴大放。她要穿最好看的衣服,把吃的弄得漂亮,和朋友們在春風和花叢裡縱情相聚。
她貪婪地收集一切粉色相關的物件,從兩個星期前就開始收快遞,粉色帳篷、氣球、盤子……還有一張粉色的報紙,那是朋友之前從英國帶回來的。
食物也得是粉色的,為了做粉色麵包,她在麵粉裡揉進了紅曲粉,在飲料裡加入了紫甘藍,蟹肉也是被允許的,同樣被允許的還有橘子和西紅柿,原因都是它們能夠和粉色相配。
張迪的粉紅色野餐 圖源受訪者
在文化公司工作的王法拉表示,她不會如此刻意,只是從日常生活裡「拿出一部分放野餐裡」。
在她的日常生活裡,「喝水的杯子絕對不會用來喝茶,喝奶的杯子也絕對不會用來喝酒。」即便是平時吃外賣打包的東西,都要倒在自己的盤子和碗裡。而野餐時,若是想帶一隻香檳,但卻沒有冰桶,「那簡直就不要帶這種酒了。」
她為野餐準備了兩大束紫色小菊花,各種古董餐盤,野餐箱子。還有那個從歐洲運回來的古銅塔盤,花了6000多元,畢竟,她無法接受用紙盤放甜品。她還準備帶一些新鮮的冰塊、酒,以及一個大西瓜,因為可以用來做西瓜燒酒。
白領敏仔準備野餐並沒有這麼複雜,她在網上看中了一張英文復古報紙,小紅書上的野餐模板中,這類報紙的上鏡率高的嚇人。店家承諾報紙兩天可以寄到,但到了野餐那天早上,物流還是一動不動,她生著氣把2元的報紙退了,臨走前在朋友書架上取了一本書,書名是《伊斯坦堡的旅行》,書沒看過,但薄荷綠色的書皮,「很上鏡」。
英文報紙也是野餐的必需品之一
為了配合野餐群體的「豔壓」需求,部分商家開始紛紛推出野餐套餐——花幾百元,能連帶野餐墊、蛋糕、餐盤一併送上門。確保既能出照片,又不至於那麼累。
還有商家推出了野餐的旅拍主題,場景選擇、儀式感打造、特殊服飾道具準備等均包含在內。拍攝後,專業拍攝的美圖和視頻可以直接分享到各社交平臺,總之,野餐只是主題,拍照才是王道。
一家在北京以日式蛋糕作為主打的甜品品牌還邀請了一批美食博主參加「野餐演出」。品牌拉來一輛車,盛放三層的鮮奶油蛋糕,法式麵包,各種繁複脆弱的碟盤。嘉賓們無需帶過多道具,只需穿上裙子負責擺盤,標準遵循「一個盤子頂多三塊蛋糕」的定律,擺好後,慣例還是拍照。活動現場,幾乎每個人最記掛的都是手機裡的相片,最受冷落的是那些餐桌上的飲料,直到活動結束,也沒有幾位參與者打開過它們。
北京某法餐品牌推出的野餐套裝
兩個世界
野餐當天,需要驅車前往30多公裡外目的地的rain早上8點便出門了,這一時間遠遠早於她平時的上班時間。一路上,她的興奮中帶著焦慮,焦慮主要是為了「佔地兒」。這並不是杞人憂天,比他們晚半小時出發的夥伴,多堵了20分鐘,到達時公園停車場,無處可停的車一直排到了馬路邊。
主打粉色系的張迪出門晚一些,為了成功地野餐,張迪狠心丟下雙胞胎兒子在家,因為怕他們破壞道具現場,「 我帶小孩來還能那麼美嗎?」說這話時,她眨巴著眼睛。
她於上午11點進入園子,但直到下午3點,那些粉色系的食物還沒有進入她的肚子。因為,同去的朋友有一個理論,一旦吃東西,就會犯困,拍照的勁兒就散掉——那個「勁兒」的狀態一直保持著。因為一直坐著,姑娘們的腰到最後都直不起來,最後,直到有人犯了低血糖,姑娘們才開始吃東西。
而那些精心調配的麵包、餅乾和草莓,在經過了三小時的拍攝後,大多浮著一層飛絮毛毛。她們也顧不得那麼多,拍一拍,閉著眼睛吃下去。
帶著6000塊的古銅塔盤去野餐的王法拉則要更辛苦一些。因為身邊對野餐感興趣的人太多,朋友叫朋友,最終,他們組成了一支由11人參與的野餐戰隊,作為召集人的她總希望一切安排盡在掌握,但這一邊擺食物,那邊的手已經叼走一半。
王法拉的古銅塔盤 圖源受訪者
更要命的是,他們選擇的公園禁止踩踏草坪。一進公園門,剛鋪好一切,管理員就出現了。一群人只好大包小包地在公園裡來回「遷徙」,最後,在反覆被追趕三次後,他們找了一塊沒有草的地,把兩張防潮墊鋪在裸土上。「遷徙」的一路上,她又累又熱,還得拖著四層高的古銅塔盤,笑稱自己是野餐版的「託塔李天王」。她還帶了一個排球,但一直也沒有機會掏出來,因為大家都太累了。
野餐要結束時,張迪將一整個沒動過的菠蘿、音箱和一堆拍照的道具裝進一個菜市場買菜的小推車。那時,她的口紅已經花了,假睫毛也不見了。回到家,甚至連打開手機照片的力氣都榨盡了。而此時,在她的朋友圈裡,穿著粉色長裙的她,正在一堆粉色雛菊中,舉起粉色的報紙,對著鏡頭粉粉一笑。
zoe的野餐也出現了一點狀況,那天北京颳大風,他們支起了帳篷,但風一吹就倒了。好容易固定住,她躺在帳篷裡,一層飛絮在耳朵兩邊浮動。但因為沒有在朋友圈裡「豔壓」的需求,這些並不會影響她的好心情。
Zoe的原生家庭就有野餐的傳統。她的家鄉有一條江,小時候父母會帶她去江邊划船、野餐,這是非常常見的家庭儀式。成家後,她把丈夫的生日設為野餐節,因為那個季節的風溫柔得像米漿。
在小紅書野餐尚未風靡的時候,她就對野餐的儀式感保持著高要求——從不穿紅色衣服去野餐,因為草地是綠的;鞋子最好是白色,提供一種閒適之感;大部分時間她會帶上一本書,看並不重要,重要在於拍照時,它可以放在臉上,或者鞋邊。甚至,她還會帶上氣球。吃的得是西餐廳買的三明治,「飯盒不能咔來個塑料的,至少也得是紙環保餐盒。」擺好之後就好好拍照,拍完一吃就回家。
但有了小孩後,zoe的野餐才從拍照變成了真的去野餐,幾乎不下廚的她甚至為此搞了一鍋滷汁,每到周五就辛勤地在家「滷這滷那」。今年春天,每次野餐時,她要推嬰兒車,還要搭一個帳篷。豔俗粉色的泡泡機、很醜的風車、風箏都會出現在她的野餐設備裡。只要小孩能自己安靜地玩一會,她就能忍受。
但在儀式感褪去之後,她倒是找到屬於野餐特別的快樂——
在野餐時,她看到小孩能碰觸到大自然,可以理解到真實的東西,比如說什麼是風,什麼是沙土。「上星期小孩第一次吹到了蒲公英,看到原來蒲公英是這樣毛茸茸的,他能感受到一些這種東西,他能看到花是怎麼生長,螞蟻怎麼在地上爬。」
還有,她自己終於能在野餐時吃到肉了,其實,她一直討厭三明治。一次和朋友去野餐,朋友帶了一壺開水,那天他們吃的是泡麵。一大桶開水,剛好夠泡4人份。她覺得自己吃到了野餐以來最好吃的一頓飯,「從沒這麼好吃,」她特意強調,「水特別開。」
野餐給了小朋友親近大自然的機會 圖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