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位重慶演出酒吧老闆的話說,重慶是座很「屌絲」的城市,沒有什麼文化氣息,沒有成型的音樂節……等等。吐槽一下,筆者自小喜歡看報,深以為重慶媒體早年對袍哥文化、碼頭文化、「耿直」等氣質的片面鼓吹,在這座城市屌絲化的進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在他鄉看到重慶,而且是完全不一樣的存在,筆者亦有所感。張B文中提及臺北的重慶路,2013年筆者赴臺旅遊時曾入住。這裡曾是日據時期的「市中心」,地標建築有總統府、臺灣銀行等。更是著名的書店街,據說鼎盛時期大大小小的書店有幾十家,戰後大陸遷來的很多知名書局也聚集在此地,比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等。
如今重慶路已逐漸沒落,商務印書館等舊址遍尋不得,僅世界書局還在。沒挑上什麼東西,在一家潮流書店買了本安伯託·艾柯的新書《布拉格墓園》。不過路上大大小小上年頭的書店仍有10多家,舊時的書卷味和人情味還在,因此回到牆內後更思念他鄉那個重慶。
不多說了,且看「重慶牛」如何飄蕩在異國,張B怎麼打重慶的文藝擦邊球^^。
----毛毛
作者簡介:
張B,真名Allen Chang,1990年生人,重慶土著。曾旅居美國兩年,就讀於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 School of Law,法學專業,並於紐約某律所工作,回國後失業中。熱愛音樂,自稱音樂行業觀察者,有很多關於音樂的計劃。
從重慶飛到美國,其實也就是十六、七個小時的距離。
剛到美國,揣著一股新鮮勁,找房安頓,置辦家具,辦電話辦網絡,採購柴米油鹽,等到生活基本安定時已經過了快一個月。這時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第一次離家讀書,竟然就飛越了萬裡。說不上內心忐忑,但當天色漸黑時,一個人趴在書桌前,窗外電線上忽然跑過一隻棕毛松鼠,忽然又消失在樹縫間。真的是萬籟俱靜,四下安靜得只能聽見蛐蛐的叫聲。一陣異鄉感便猛然襲來。
最初幾乎不會做飯。運氣很好的是,我就住在學校附近的主街旁,街上有好幾家餐館,可以讓我湊合著對付過去一開始的這段時間。這其中有家做外賣美式中餐的,名字叫做Chopsticks,中國學生就乾脆叫它筷子樓。就是一方小小的店鋪,裡面是廚房,外面是等候取餐的區域,中間用長櫃檯隔開。生意莫名的好,只要是在這片念過書的中國學生,基本上都或多或少去買過幾次外賣。所以第一次走進去的時候,老闆就非常肯定的說我們是新來的學生,因為他以前沒見過我們。
所謂的菜單,是一張花花綠綠的大紙,印滿了各種不知所謂的菜名。夾雜在左宗棠雞,酸辣湯等之中,我竟然發現了Chung King Beef幾個大字。Chung King是重慶舊時的英文稱謂,Chung King Beef就是「重慶牛」咯。就好像在他鄉偶然遇到了舊知,這些日子我心中的異鄉感被一掃而空,於是果斷地點了一份。
老闆嫻熟地打好包遞給我們。菜用打包盒裝好,飯盛在紙盒裡,就是像生活大爆炸裡常看見的那種白色摺疊紙盒,上面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紅色竹樓。我興致勃勃地走回家,感覺像是成了美劇裡的人物。但是打開一看,這所謂的重慶牛讓我毫無胃口。不過就是芥蘭炒牛肉片,再加一點胡蘿蔔片和完全吃不出辣意的辣椒——後來我發現他家竟然還有一道菜就叫做芥蘭牛,吃起來和重慶牛幾乎毫無差別(事實上還有湖南牛四川牛等等,味道基本都一樣)。我大失所望,完全失去了那種仿佛來自遠方家鄉的慰藉感;同時也大惑不解,想不明白這牛肉到底和重慶有什麼關係,更搞不懂為什麼這福建人非要給自家的餐飯命這樣一個名字。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也不僅是筷子樓裡才有重慶牛這種東西。很多美式中餐店都會在自己的菜單裡放進這一類的餐名,排在左宗雞陳皮雞這些耳熟能詳的美式中餐之後。大概就是菜和肉類的組合,比如芥蘭牛,蔬菜雞。這種命名方式沿襲了歐美人的菜單命名傳統,淺顯直白地指出了菜品的特色。有些說不出什麼特色,或者純粹是出於標新立異的目的的菜式,就採用了地名加上肉類的組合方式,就像重慶牛,湖南牛這樣。
說到底,我覺得大概就是想糊弄一下美國人而已。一些正經一點的中餐館,會把菜單分成兩個部分,放在前面的是美國人耳熟能詳的那些陳皮雞酸辣湯,往後翻就會有正兒八經的中國菜。筷子樓這樣的小店,也會每天推出當日的special,只用中文把餐名寫在小板子上,比如蘿蔔燒牛腩,說不上美味,但終歸也比重慶牛什麼的強多了。
第一年的聖誕節假期,我去了芝加哥。芝加哥的華人很多,中國城也不小,可以吃到相對正宗的中餐。對於我來說,就像是從小縣城走入了大城市。從我的住處,到中國城的主幹道,搭地鐵也要將近半小時,然後還要餓著肚子在寒風中步行至少一刻鐘。還沒到時,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風越來越大。這時候一抬頭,突然看見一個黃色的燈箱招牌,上書「重慶樓」三個大字,頓時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雖然最後並沒在這裡吃飯,但從此發現居然川菜在美國是非常流行的。從小城市如克利夫蘭,到世界一流大都市紐約,都能找到不少正經的川菜館子,而且多半生意興隆。克利夫蘭downtown附近的川味軒,每到飯點都坐滿了人,去晚了說不定還得拼桌。
這些川菜館的命名,基本上就是往三個地方靠,要麼跟四川沾邊,比如川味軒;要麼就是成都,取名叫巴適成都之類;還有就是重慶,基本都叫做重慶樓了。紐約法拉盛新世界mall負一層美食廣場裡倒是有個小鋪子直接取名叫重慶沸騰魚。時代廣場上還有個直接取重慶地名叫做沙坪灞的餐館,一直都有耳聞,但是在那一帶往返多次也從未遇見過。重慶人向來都敢於闖碼頭;我猜,這些店的老闆大概是遠渡重洋的重慶人,或者或多或少和重慶有點牽連吧。有時候走到某個城市,一進當地中國城,就看見一家重慶樓。芝加哥,費城,華盛頓特區等地都有,總是會突然給我這個明明是過客的人一種不期而遇的親切感。
川菜的流行,顯然是新移民推動的。但是重慶的名字,倒是很早之前就在美國為人所知了。雖然你問一個美國人說你知不知道Chongqing這個地方的話他多半會搖頭,但是如果你改成問他知不知道Chungking,那可能有一部分人就會點點頭了。1940年代,有個叫做Jeno Paulucci的人創辦了一條罐裝中式食物的生產線。也許是因為當時重慶作為國民政府的陪都而為美國人所知,也許純粹是因為這個名字叫起來順口能展現異國情調,反正不知出於何種動機,他拿走了一個g,然後把將其命名為Chun King。這個品牌生命力非常旺盛,居然一直存活到八十年代,產品線中最著名的一款食品就被叫做重慶炒麵Chun King Chow Mein,其廣告中的產品主題曲不斷地重複唱著「Try Chun King for the beautiful body, try Chun King for the beautiful taste(吃重慶身體棒,吃重慶胃口好)」,因為旋律過於洗腦而至今留存在一部分美國人的心中。
另外一些人可能是從電影裡間接看到了這個名字。王家衛的《重慶森林》,講的故事是以香港重慶大廈為背景的,英文名字就叫做《Chungking Express》。這部電影在歐美反響很不錯,連昆丁都表示喜歡。《LONELY PLANET》中也提到過這棟重慶大廈,許多歐美遊客把這裡作為了香港必去的景點之一。這棟樓現在魚龍混雜,被稱為「香港少數族裔的九龍城寨」,據說是早年間一幫來到香港的重慶人所建,但是我無從考證。重慶的名字,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印在了電影史上。
這樣說來,早期的北美華人移民中,大概也有一些重慶人的身影。洛杉磯中國城的西北角有一條街就叫做重慶路 Chung King Road。臺北,上海,長春或者一些其他城市也有重慶路,這樣的命名估計是為了彰顯全國人民的大團結。但洛杉磯這條重慶路,也不知道最初是什麼人抱著什麼心態命名的,總之後來就成了洛杉磯中國城的地標,就像紐約法拉盛的緬街一樣。它建於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之間,所以有可能是當地華人為了響應國民政府陪都抗戰而這樣叫它。也不排除是當年某個華人社團的大佬鄉愁爆發,一拍大腿,乾脆就用了故鄉的名字。
誰知道呢?重慶路一開始專營中國特色工藝品,經歷六七十年的改變,如今成了洛杉磯各式畫廊影棚聚集的現代藝術中心,而且是LA Downtown夜生活的好去處。有一個來自聖地牙哥,叫Deadbolt的樂隊曾經寫了一首歌來歌頌洛杉磯的這條重慶路。這首歌就叫「Chung King Road」,居然還是曲硬派老搖滾,大意就是唱了些「你可以在重慶路上找到古老中國的秘密」之類的逗比內容。歌的最後,主唱那粗野的男聲竟非常深情地唱了一句:「Kiss me tonight on Chung King Road(今夜請在重慶路上吻我).」每次我聽了都要捧腹大笑。
還有一個洛杉磯的音樂人叫做Alanna Lin,應該是個ABC。她唱過一首「Chung King Summer」,是一首小清新民謠,完全是陳綺貞的味道。不知道這首歌唱的正兒八經是重慶,還是洛杉磯的重慶路。考慮到她好像是個臺灣人,唱的是臺北那條長長的重慶路也說不定。
這些偶然,偶爾會引起一些難以預料的際遇。某一天,我用Pandora聽歌,電臺自動播放了一首叫voodoo的歌曲,是首有些復古意味的舞曲風格indie pop。歌中女聲飄渺性感,撩人無比。點開手機屏幕一看,頓時一愣——樂隊名稱竟然就叫Chungking。他們來自英國南部的布萊頓,2003年時發行了第一張專輯。至於名稱的來源,涉及到一個充滿巧合的故事。一開始樂隊還沒有正式的名稱,他們只是自己寫歌錄製小樣。但這些小樣,不知怎麼地居然流傳到了日本。一名東京的DJ截取了小樣中的部分,收錄到了另外一張唱片中。這張唱片又不知怎地傳到了Tommy Touch廠牌老闆Tim 「Love」 Lee 的手中,他聽後便想盡辦法聯繫上了樂隊成員們,幫助他們完成了專輯的製作。而Lee手中這張唱片上貼了一張日文標籤,上面的內容用英文翻譯出來,不知何故據說就是「beautiful Chungking music」的意思,而樂隊最終也以Chungking作為了他們的正式名字。
他們在英國小有名氣,但是十年間只出過三張專輯,最後一張叫做「Stay Up Forever」,發行於2007年,是一張另類的英式indie pop。歌曲有十二首,風格似乎有點過於多樣化,糅雜了電子,舞曲,朋克,另類,放克和流行等元素。但是在英國之外,Chungking幾乎不為人所知,網上很難找到他們的資料,只有一小段樂隊的小傳。所以,雖然我很疑惑這幫人是否知道Chungking其實代表了重慶的意思,卻完全沒法考證。他們的風格和我喜歡的另一個樂隊Swan Lee有些接近,歌曲的質量都屬上乘,卻不知道為什麼紅不起來,讓人感到惋惜。
還有更有意思的呢。在紐約曼哈頓西37街,有一個美國音樂界傳奇的錄音棚,可以說和美國朋克搖滾和說唱樂發展史並存,而它居然就叫「重慶工作室」(Chung King Studios)。
1979年,John King成立了它的前身「秘密會社唱片」(Secret Society Records),把工作室建立在唐人街的一家叫做重慶樓的老中餐館裡。在其成立的早期,John King就開始和Rick Rubin以及由其創建的現今說唱和朋克界第一大廠牌Def Jam Records合作。當時的Def Jam尚且僅專注於搖滾樂,Rick Rubin把此處稱為「重慶重金屬之家」(Chung King House of Metal)。所以後來在1986年時,John King乾脆就把公司名字改成了Chung King Studios。
80年代時,說唱音樂剛剛走出紐約最危險的,同時也是它發源地的Bronx布朗克斯區。而這時,Chung King Studios已經協助日後的第一批說唱音樂界的超級大腕Run-D.M.C.、Beastie Boys、 Nas、 Notorious BIG以及LL Cool J 等進行了音樂的錄製。Chung King Studios在當時成為了這個新生小眾音樂流派的陣地。也因為這樣,它被稱為是說唱音樂界的Abbey Road(倫敦一家著名錄音室,錄製過不少Pink Floyd和披頭四的專輯)。
如今Chung King Studios搬到了曼哈頓中城,擁有價值千萬的頂尖設備,成為了目前音樂界最成功的錄音棚之一,前來錄音的都是諸如Kanye West,Jay-z和Beyonce這樣的一線大牌或者Kendrick Lamar這樣的超級新人。創始人John King在音樂界中炙手可熱,屢次獲得美國唱片工業協會的殊榮。由Chung King Studios所錄製的唱片在全球範圍內至少已經銷售了三億份拷貝,取得45億美元的銷量。
沒想到我的家鄉,和說唱音樂歷史竟然有著這樣微妙的淵源。作為一個曾經的說唱樂迷,我曾試圖前往中城尋找Chung King Studios朝聖。從時代廣場的42街走到37街只要十幾分鐘,我失望地發現37街只不過是一條窄窄的背街,而Chung King Studios非常低調的坐落在某棟寫字樓裡,最後我也沒能見到它的真面目。
但是話說回來,這些和重慶的淵源,畢竟也都可大可小。只能說,重慶這個地方,或者來自這裡的人,曾經在歷史某處留下的一點點痕跡,最後竟然在機緣巧合中被遺留在了海外。就像當年蒙古帝國的蒙哥汗死在重慶合川釣魚城圍城中,的確阻礙了蒙古人入侵歐洲的腳步,但你並不能說是重慶人解放了歐洲。只是對於出國的人來說,畢竟人在幾萬公裡之外,突然在他鄉見到熟悉的名字,即使是這一點點也能讓人開心很一陣。
也虧得如今網絡發達,交通方便,中國人也能國內國外飛來飛去,每日和遠方家人通信,因而不至於太苦悶於漂泊海外。早期的移民在這片新大陸上尋覓不得曾經在故鄉用得習慣的食材和調料,為了慰藉鄉愁,便用此地常用的原材料,按照家鄉的烹飪方式,創造出了如今的美式中餐。
我猜想,會不會有個重慶人,也曾經無奈地把能找到的肉和菜扔進鍋裡亂炒一番,再烹上一點珍貴的辣椒。別人問他,這道菜叫什麼啊?他看著那一鍋莫名其妙的東西,沉默半晌,自言自語地說到:「反正也叫不上名字來,不如就叫它重慶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