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2020年春天,在新冠病毒給全球帶來深深斷裂感的時刻,BBC推出的講述詩聖杜甫的紀錄片《杜甫:最偉大的中國詩人》,回溯中國偉大詩人杜甫一生蹤跡的方式,給觀眾帶來一股清泉般心靈的慰藉。在西方世界,除了杜甫,另外一位有著高知名度的中國詩人,則非李白莫屬。1975年版《美國百科全書》中的「李白」詞條——「李白與杜甫是世界公認的生於中國的偉大詩人」。2015年「世界詩歌日」前夕,聯合國郵政管理局發行了一套六枚郵票——用六種語言印著六首名詩,李白的《靜夜思》被作為中文詩歌的代表印在了其中一枚上。自19世紀30年代開始,李白詩作就被譯介給西方讀者。
然而,近200年來,英語世界至今並無一部完整的李白傳記。英文中李白的譯詩多的是,但為什麼連一本他的傳記都沒有呢?美籍華人作家哈金了解發現,緣由與版權有關。「寫李白傳需要引用大量的詩,如果作者不自己譯這些詩,就得付給詩的譯者高昂的版稅,這樣就沒有出版社能出書。」因緣際會,哈金決心自己寫一部完整的李白傳,填補這一空白。2019年1月,哈金用英文寫就的《The Banished Immortal: A Life of Li Bai》在美國出版。這也是英語世界第一部李白傳。反響不俗。近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引進出版了哈金的這本用英文寫就的李白傳,並邀請美國衛斯理學院東亞系講師湯秋妍,將之翻譯回中文,名為《通天之路:李白傳》。
「繼林語堂之後,在美國廣有影響的華語作家」
雖然在國內文學圈較少露面,但作為用英文寫作的美國華裔小說家,哈金在英語世界享有盛名。他被公認為是「繼林語堂之後,在美國廣有影響的華語作家」,是至今唯一同時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和福克納獎的華裔作家。哈金1956年出生於遼寧省金州。1993年於美國布蘭代斯大學獲得英美文學博士學位。現為波士頓大學講席教授,主要教授小說創作和遷徙文學。哈金1990年開始用英語寫作,至今在美國出版了四部詩集,四部短篇小說集,八部長篇小說和一部論文集。作品已被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用英文寫李白傳,哈金有自己的優勢:他將涉及到的絕大部分李白詩親自翻譯成英文,省去一大筆版權費。克服了這個障礙後,哈金的挑戰就在於「怎樣把李白的故事寫得完整生動,而且與眾不同。」
從李白富於傳奇色彩的身世講起,哈金完整地串聯和重述了李白的人生故事:童年入蜀、青年出蜀,兩次婚姻,壯年幹謁,老年流放,客死他鄉……既寫出了天才成長過程中的浪漫與揮灑,又寫出李白一生的種種挫折與苦惱,尤其是在飽覽祖國名山盛景的同時,又在功名夢想與求仙情懷之間經歷著內心的徘徊與撕扯……敘述如金線串珠,將李白的不朽詩篇穿成一串璀璨的珠鏈,加上著者結合唐代歷史、李白名篇對其經歷與情感展開的推演想像,使得詩作與傳主形象交相輝映,產生奇妙的閱讀快樂。
哈佛大學教授、著名文學評論家王德威在為本書作序《遠行者李白》中指出,「《通天之路:李白》原為英語世界讀者而作,哈金下筆必須鋪陳基本歷史背景。或許正因為有了語言文化的距離,哈金得以從不同角度,看待這位』詩仙』的生命軌跡:中亞背景的傳說,移民入蜀的家世;少年求道任俠,遨遊四方,幹謁行卷;入贅的婚姻,三教九流的交誼,大起大落的宮廷傳奇;山東領受道籙,遼東投筆參軍;然後是天寶之亂,永王政變,入獄貶黜。暮年李白一籌莫展,公元762年在當塗貧病以終。」
我們首先應該記住「有三個李白」
作為現代人,目光漫過千年,去看李白,迷霧重重。哈金在第一章《出身》開篇就提醒我們,當我們談李白,應該記住有三個李白:「歷史上真實的李白、詩人自己創造的李白,以及歷史文化想像製造的李白。理想中,我們的目標應該是儘可能多地呈現真實的李白,同時試圖理解詩人自我創造的動機與結果。但我們也必須了解,由於李白一生史料稀缺,這一野心勢必受到局限。」
在研究李白過程中,哈金髮現,雖然李白是婦孺皆知的大詩人,但其實有關李白的史料很少,「現在擁有的信息多是從他的詩歌中發掘出來的。一般是他先在詩中提及,然後多個世紀以來學人們不斷發展並創造,漸漸積累了關於他的逸事和神話。認清了這一點,我就決定跟著他的詩歌走,他的每一篇傑作也反映了他生活中的危機。」
作為小說家,哈金承認自己「更注重有趣的細節,希望通過連接和描述它們,能勾畫出一個完整鮮活的李白。」他立意通過《李白傳》講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也通過這個故事來展現唐代的詩歌文化。「寫一個8世紀的中國詩人,最難做的是把故事講得有趣、豐富,又不淺薄。由於我是小說家,我更注重有趣的細節,希望通過連接和描述它們,能勾畫出一個完整鮮活的李白。」哈金比較注重寫作技術層面的東西,一節、一段怎樣轉折連貫。他很用心寫。但這並不表明哈金放棄了嚴肅性。他要寫的是「一本既能在學術上站得住也適於一般讀者的書。我打算走一條中間之路:把故事講生動,能打動讀者,同時通篇也是建立在學術研究之上的。」
哈金
李白詩人「朋友圈」 那些不得不說的恩怨
李白在文學圈交友甚多。在《贈孟浩然》中,他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記錄了他與孟浩然的深厚情誼。李白和杜甫的關係,更是一直被後人津津樂道。他倆曾經同遊,在一起度過幾個月的時光。兩人甚至睡在一張炕上,共蓋一床被子。在西方甚至被猜測兩人之間可能有同性戀關係。美國詩人卡羅琳·凱澤甚至將這一故事寫成一首詩,以杜甫的口吻,戲劇化地呈現了她想像中的那一幕。
作為華人,哈金解讀認為,「他們的關係中不可能有任何色情元素。直到最近幾十年,中國的同性朋友沒有任何肉慾地在一張床上蓋同一條被子睡覺仍是很常見的,尤其天氣寒冷時,擠在一起睡可以相互取暖。即便在當代,這種做法也非罕見。」
對於李杜情誼,哈金給出自己的闡釋,「當時杜甫沒什麼名氣,只有少數人知道他的詩歌,並且他在有生之年都將一直如此,但李白欣賞杜甫,把這位年輕詩人作為一位忠誠的朋友來珍視。李白覺得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杜甫也似乎預感到他們今後的道路不一定再次交會。和李白一起度過的幾個月對杜甫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是他一生中都無法忘卻的記憶,他將一次又一次深深地懷念李白。即使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杜甫也會夢見當時已經去世的李白,還會寫關於李白的詩,好像李白身上的光芒從未離開過他。這段友誼對李白的影響沒有對杜甫那麼深;似乎兩人一分手,李白就不再想到杜甫。李白雖然愛熱鬧,但他內心深處是一個獨行者,是中國詩歌史上孑然獨立的一個人物,就像一顆閃耀的恆星,它的光芒射向四面八方,對其照耀的世界全部一視同仁。」
經歷了宋代以來的「抑李揚杜」和「貶杜揚李」,今人習慣將李、杜並稱。哈金認為那種比較沒有意義,文學聖堂中有的是座位,他倆各有自己的位置。
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謎團:李白和王維年齡相近——他們的出生和死亡年代幾近一致——但沒有任何記錄表示他們曾有過交往。哈金分析寫道,王維是朝中官員(儘管他兩次被逐出京城),李白當翰林待詔時也一定經常出入朝廷,兩人必定曾經相遇過。他們甚至都有共同的詩人朋友——都與孟浩然和杜甫關係密切。「然而,他們的著作中從沒提及彼此——就像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時空,互相完全不知道。他們詩歌的美學風格的確相差很大,王維的詩平靜、理性、內斂,極少涉及時代現實;而李白任性、激情,經常同情士兵和普通人的艱辛。但除了詩歌上的競爭外,兩人也有可能因為都被玉真公主欣賞而關係微妙。這種競爭也許能大到讓他們一生疏遠,彼此形同陌路。」
「沒有不朽的詩篇,李白什麼都不是」
李白是典型的浪漫風格詩人,他的詩歌中充滿了激情。哈金髮現,在李白的詩中,看不到他對任何真實女性的愛,「似乎都沒有達到他在詩歌中呈現的那種情感深度。他愛妻子的方式也是任性的,某種程度上是自私的。他大部分的青春年華都用於追求政治和宗教理想上了,所以他在履行家庭義務上常常未能盡責。而且,女性似乎不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妻子在世時,李白為她寫的幾首詩中,我們找不到充滿激情的愛,或因分離而產生的由衷痛苦。最多的是,李白承認自己喝酒喝得太多,沒有擔當起一個丈夫的責任。他沒有給他最親近的女人以足夠的愛和關注。他在人間浪跡而過,就仿佛他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是路過。」
757年底,皇帝處置李白的聖旨下來:「流放夜郎。」夜郎潯陽將近兩千公裡。李白被押解的路途,途徑三峽,哈金是這樣描述的,「他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走過三峽。終於在早春到了奉節,就是古代的白帝城。在那裡,他們將棄船上岸,由陸地往南跋涉去夜郎。這是李白第一次回到家鄉四川。聽到熟悉的方言,李白振作舒展了一些,食物吃起來味道也更濃辛香麻,一切都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時代。蝴蝶和蜻蜓也和小時候看到的別無二致。江油就在西北方向並不遙遠的地方,但他不能前往。三十多年了,他終於回到了夢牽魂縈的故鄉蜀地,自己的身份卻是一個流放犯……」
正要離開奉節,突然傳來了李白被赦免了的消息。李白欣喜若狂,認為自己的麻煩終於全部結束了。他認為自己通往京城的道路一定可以再次打開,很有可能會被再次起用。他立刻登上一艘小船,沿江飛速而下。在輕快的情緒裡李白當即創作了一首詩歌,這又是他的一首膾炙人口的代表作: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哈金的筆調充滿對李白的同情,「李白歸心似箭,直奔中原。在他看來,這種命運的突然扭轉預示著自己即將到來的再次輝煌。李白誤解了這次赦免,本是全國性大赦,他卻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皇帝對其才華的欣賞,給他個人的恩典。」
李白大起大落的人生夠精彩。但,這不是哈金關注的焦點。回溯這位偉大詩人的一生,哈金也無意將李白的思想與其他大詩人相比,他緊緊盯住李白的詩歌本身。「李白是更大的詩人,他豐富了漢語,在我們的語言中仍能聽到他的語聲。寫李白傳的過程讓我看清,沒有他不朽的詩篇,李白什麼都不是。一個藝術家要做的只是努力把作品做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