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所謂金庸小說的四部佳作,是我個人從金庸小說中精選出來的,指的是《神鵰俠侶》、《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四部書。所謂回評,就是對這四部小說進行逐章逐回的分析評說。誇張地說,就是對金庸的小說作些相對的精選,然後作些相對的精讀。
與喜歡金庸小說的朋友聊天,常常會被問到:你最喜歡金庸的哪一部小說?或者是:你認為金庸的哪一部小說最好?這些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上並不容易做出簡單的回答。不僅是因為每個人對金庸小說各有偏好,所以各人心目中的最佳也就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最喜歡看的小說,也未必就是文學藝術上的最佳。舉例說,我最喜歡看的小說是《天龍八部》,但我知道,這部小說的文學藝術和文化思想兩方面的價值,恐怕比不上作者的封刀之作《鹿鼎記》。
好在,我們可以多元化,而不必指定一部。進而,別人問我,我也可以向我熟悉和不熟悉的金迷朋友請教。有趣的是,雖說大家的喜好各不相同,但各人所愛卻又大致上相對集中在有數的幾部書上:有人最愛《鹿鼎記》,有人最迷《天龍八部》,有人最推崇《笑傲江湖》,也有人最喜歡《神鵰俠侶》。假如不只是說最好的一部,而是說最好的四部,那麼,這四部書就都可以榜上有名了。「四佳」之說的由來,與此不無關係。
當然,上述小型的民意調查,不見得具有多大的統計學上的權威性。肯定還有人最喜歡《射鵰英雄傳》,或是《倚天屠龍記》,或是《俠客行》,甚至《連城訣》。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不容爭辯,也不必爭辯。我在金庸的小說中選出上述四部佳作,當然還有進一步的理由。那就是,這四部小說不僅情節精彩,內容豐富,形象生動;而且在形式上別出心裁,在境界上別開生面,每一部作品的創作都可以說是金庸小說創作的一次重大的突破和轉折。具體說, 《神鵰俠侶》的人性探索,《天龍八部》的宗教寓言,《笑傲江湖》的政治象徵,以及《鹿鼎記》中的歷史文化品鑑,無不超越了武俠小說的一般規範,而為金庸所獨有。
以下就針對這四部書,具體說說它們是如何別開生面。
一
金庸武俠小說創作的第一次重大的突破,應該說是從小說《射鵰英雄傳》開始的。很多老一輩讀者,都把《射鵰英雄傳》作為金庸小說的成名作和代表作。這種看法,當然也不錯,《射鵰英雄傳》確實為武俠小說創立了一種新的規範。具體說,就是將西方小說中常有的成長模式,引入了中國的武俠小說創作之中。《射鵰英雄傳》的主人公郭靖成長、成才、成功的故事,以及郭靖和黃蓉之間奇異但卻完美的愛情,感動了無數讀者。且這部小說風格古樸,視野開闊,大氣縱橫,也一向為武俠小說的讀者所津津樂道。
相比之下,《神鵰俠侶》的創作,在某種意義上,只不過是在《射鵰英雄傳》成功的基礎上更上層樓。那麼,我為什麼不說《射鵰英雄傳》,而要說《神鵰俠侶》是金庸武俠小說創作歷程中的一次非常重要的突破和轉折呢?原因之一,是《射鵰英雄傳》中主人公郭靖和黃蓉的性格相對簡單,缺少變化,也沒什麼發展——黃蓉的性格是在《神鵰俠侶》中才有明顯的發展和變化的。原因之二,是這部小說的創作手段也相對簡單,觀念也相對正統,郭靖精神的發展升華缺乏充分的內心依據。模仿魯迅先生的說法,是寫郭靖之義近偽,而狀黃蓉之智近妖
相比之下,小說《神鵰俠侶》就顯得大不一樣了。這部小說的突破性變化的標誌,是由前者的俠義觀點,轉變為人性的觀點。具體說,前者是從俠義的概念出發去描寫和評價人物,難免有些理想化,甚至概念化;正邪之間,黑白分明。而後者則是從人性的觀點出發來寫人敘事,更接近真實的人性,也更接近人生的現實。正邪之分,也都在人性視點的觀照之中。這樣,《神鵰俠侶》的人文空間就被大大拓展,小說的人文思想深度也就自然地大大加深。空口無憑,我們不妨來看看以下的一些事例。
例一,《射鵰英雄傳》中的中神通王重陽,是參與華山論劍的乾坤五絕之一,所有人都公認他的武功天下第一,更重要的是他的人品、眼界和心胸也同樣舉世無雙。由於他奇妙地英年早逝,此人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風範,就只能留給後人及讀者去想像。但也正因為死無對證,所以在人們的記憶和傳說之中,他實際上成了被神化的對象。在人們的印象中,此人具有人間大俠英雄的一切優點,幾乎是毫無瑕疵。而在《神鵰俠侶》中,這個神話中的人物終於走下了神壇,不僅與平常人一樣食人間煙火,而且在與他的紅塵知已林朝英的情感關係中,還顯然存在著明顯的性格或心理方面的缺陷。他的人生,遠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完美無缺。
例二,《射鵰英雄傳》中的北丐洪七公和西毒歐陽鋒,一正一邪,如同天敵。洪七公號稱一生之中從未錯殺一人,不僅讓郭靖深感震動,而且也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反,歐陽鋒其人則是無惡不作,且以毒為榮,像是一個天生的壞種。在一般的武俠小說中,這樣的人物形象當然可以理解,而且常見。不常見的是,在《神鵰俠侶》之中,作者讓年輕的主人公楊過親眼目睹這對天敵之死,見到他們相互指認之後即相互擁抱,然後一同大笑赴黃泉,同時死於華山之巔。這當然是一個象徵性的場景,對主人公楊過的影響卻是微妙而有深遠:在楊過的眼中,正邪之分,不再如同水火冰炭,而是要比人們的想像複雜得多。
例三,《射鵰英雄傳》中的黃蓉,不僅有美麗的容顏,更有相人的智慧和靈性,即使性格上小有艱疵,但她的魅力光環足以遮掩所有小而不言的「妖氣」。但到了《神鵰俠侶》之中,這位生長在桃花島。上的妖女或仙女,在紅塵之中戀愛結婚且做了母親之後,她的形象和性格也產生了出人意料的重大變化。從她對自己的女兒郭芙本能的溺愛和縱容,以及對楊過本能的疑慮和防範之中,我們不難看到,聰明過人的黃蓉如今已與人間平庸凡常的母親無異。
例四,《射鵰英雄傳》 及其以前的武俠小說中,主人公形象大多完美無缺,他們的經歷也大多是有驚無險。但到了《神鵰俠侶》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一旦走出古墓便有失貞之厄,性格偏激衝動的主人公楊過終於有斷臂之難。他們的人生之旅,實在是離多聚少,苦多樂少,充滿了厄難和憾恨。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主人公楊過的性格複雜多變,不再像郭靖那樣簡單純樸,這也使他的成長過程充滿了變數。在血統遺傳、環境汙染、心理氣質三方面,楊過與通常的武俠小說主人公都不相同。首先,他的父親楊康曾經認賊作父,按照二十世紀仍在中國流行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而混蛋的血統論觀念,楊過人格品質的血統遺傳,顯然值得懷疑。其次,楊過從小父母雙亡,孤身流落於市井鄉野之間,由於沒有受到良好的家教,因而受環境的汙染嚴重,不但流裡流氣,而且正邪不分,是非不明。再次,楊過的心理氣質特殊,固執偏激且愛走極端,做事從來不依常規,更不合正統,而是全憑已見,甚至憑著一時的情緒衝動。此人腦後生有反骨,似乎天生就是一個反叛者,他的故事,當然就充滿變數,始終讓人擔心。而實際上,這種變數,不僅會使得小說的情節更加精彩,同時也使得小說的人文內涵更加豐富。
鑑於《神鵰俠侶》一書大大拓展了武俠小說的人文內涵,它之入選金庸小說的四大佳作,我想應該沒有疑義。
二
小說《天龍八部》就相對要好說得多了。這部小說的獨特性幾乎是一目了然,僅僅是《天龍八部》這個書名,在武俠小說世界就聞所未聞。佛經中有關「天龍八部」的概念,即天神、龍神、夜叉、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乎羅迦等非人眾生的概念,其實也是出於人間佛家的想像。而作者金庸熟讀佛經,一定是從中領悟到了人與非人之間關係的真諦,正如古希臘人所謂的「人既是天使,也是魔鬼」。如此,作者才會產生寫作《天龍八部》一書的念頭。
《天龍八部》借用了佛經的名詞,顯然參照了佛家關於世界和人生的觀照智慧,甚至演繹了佛家經文中的某些觀點。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雖然免不了有不少「天龍八部氣」,但卻並非對「天龍八部」做簡單的一一對應和影射。更重要的是,這部小說借用了佛家的智慧,但卻不是一部通常意義上的勸人信佛之書。書中反面人物的墮落,並沒有出入鬼域;而書中正面人物的精神升華,也同樣沒有來往於天堂之間。《天龍八部》的獨特魅力,是它將天堂、人間、鬼域這三種不同的想像空間進行了壓縮,它所講述的仍然是地地道道的人間故事。這樣一來,不僅使得作者的想像力得到了極大的發揮,而且也使得小說的人文主題顯得更加突出和深刻。
《天龍八部》與其他小說的一個明顯區別,是這部小說有段譽、蕭峰、虛竹這三位敘事主人公。而且,這三個人,一個在大理,個在北宋,一個則是先在北宋、後入遼國,這就大大拓展了小說的歷史地理空間。進而,段譽是一國王子;蕭峰先為丐幫幫主,後為遼國的南院大王;虛竹則是少林寺中的一個出家的僧侶,後來作了西夏國的駙馬、逍遙派掌門人兼縹緲峰靈鶯官主人,這樣的設置,無疑又增加了小說的社會人生空間。
小說中的三位主人公,無不有「我從哪裡來」的身份焦慮,亦無不有「我要到哪裡去」的求索、掙扎和奮鬥。威震中原的丐幫幫主喬峰,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契丹人種,從而不得不面臨種族血統與文化認同的痛苦分裂。虛竹一向以為自己是天生的僧侶,但無情的命運卻偏偏要他改變身份,讓他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左右為難。段譽雖然並無文化身份和價值觀念上的認同危機,但一個王子書生進入草莽江湖當然是處處尷尬,更要命的是他所遇到的每一個美麗可愛的少女似乎都可能是他的同胞姐妹,從而讓他始終懷有亂倫的恐懼。
更有意思的是,這三位主人公的血統,恰好都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段譽的生身之父,居然是天下第一大惡人段延慶;虛竹的生母則是天下第二大惡人葉二娘;而蕭峰苦苦追索的仇家「大惡人」,誰會想到竟是他的親生父親蕭遠山?這些,不僅極具傳奇色彩,更有深刻的寓言價值。
小說《天龍八部》的特點,不僅僅是它的空間視野的廣袤遼闊,從而大氣縱橫;也不僅僅是它的敘事結構的龐大繁複,因而錯綜複雜;更在於它的人物性格與命運的精彩奇妙,而顯出博大精深。蕭峰的人生故事,就像是古希臘宿命悲劇的絕妙翻版,段譽的故事則像是東方佛學因果之說的最佳詮釋,但虛竹的人生傳奇卻又像是對西方宿命、東方因果的深刻反諷。因此,小說《天龍八部》決非佛家經典的簡單演繹,而是結合了東西方/古今人的藝術傳統和哲學精神,其中飽含了作者獨特的世界想像、人生體驗和藝術創意。
這部小說中雖然出現了少林寺無名的灰衣老僧這樣的活佛般的人物,一生做王霸雄圖的慕容博,和滿懷血海深恨的蕭遠山,也因此活佛的引導而悟道出家,但小說的主旨卻並非簡單的勸人信佛。實際上,在同一個少林寺中,既有無名活佛般的人物,也有緣根這樣充滿壓抑和欲望的凡夫俗子,更有少林方丈玄慈這樣無法控制自已情慾、因而受到美色誘惑的犯戒高僧。大理國其天龍寺中的枯榮長老以下的眾僧,不見得比並未出家的皇帝段正明更加境界高尚。而吐蕃國師鳩摩智雖然天下聞名,但他的一生卻都在名韁利鎖之中苦苦掙扎。相反,蕭峰雖然從不念佛,但卻不妨他的慈悲心腸,最後為人間和平勇敢地做出自我犧牲。段譽雖然熟讀佛經,但他從來沒有離世出家之念,而是始終追求人間的幸福。小和尚虛竹本來在少林寺出家,但作者最後卻讓他成了俗世之中逍遙派的掌門人。
所有這些,無非說明,這部小說的主旨不是勸人出家成佛。而恰恰是要在佛道與人道之間,在佛家智慧與人性本能之間,在個人性格與人生命運之間,在欲望與理性之間,指出一條和諧之路。讓世人破孽化痴,自我救贖,求得真正的和平安示。和真正的幸福關消。實際上,《天老八部》的主旨甚至不是宗教般的勸善,而是要展示一種獨特而且深刻的世界觀、人生觀:人怎樣變成了非人?人的世界怎樣變成了非人的世界?進而,該怎樣才能由非人轉化成人?怎樣才能在爭人的世界中建設出人道的世界?
三
在年輕的金庸迷中,推崇小說《笑傲江湖》的人最多。原因很明顯,那就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令題衝的形象,最能打動他們年輕的心靈。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主人公形象英俊、氣質瀟灑、性格頑皮,更重要的應該是他的自由天性、懷疑精神和他的反叛行為,與當今年青一代讀者的人生夢想最能契合。
金庸武俠小說創作的最為可貴之處,不僅在於他在不斷尋求創新變化的可能性與可行性,不斷開拓虛構想像與現實人生世界交通契合之路,而在於作者在追求不斷變化的同時,實際上也在不斷地進行自我反思、自我質疑、甚至自我否定。學而能創,創而能變,變而能疑,才使得作者的小說創作能夠不斷自我突破,從而進入更新和更高的境界。《笑傲江湖》就是這樣一部對通常的武俠小說所描寫的武林/江湖世界表現出深刻但明顯質疑的作品,這部小說從根本上解構了通常的江湖神話,書中的江湖/武林世界,充滿了權力紛爭,也就充滿了陽謀、陰謀、殺戮和血腥,不再是人們想像或夢幻中理想神聖的浪漫天地。
實際上,這部小說不光是甚至主要不是描寫江湖/武林,更重要的還是描寫江山/社會。書中各大門派的領導者,按照作者的說法,實際上都是些注重權力、權威、權位及其與之相關的事物和信息的「政治人物」。也就是說,書中的江湖世界,實際上是真實的江山社會的影射或象徵。
進而,小說《笑傲江湖》不僅解構了傳統江湖世界的神話,同時也解構了江山歷史中的意識形態神話。小說中的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所組成的五嶽聯盟,雖然表面上仍保持著所謂名門正派的傳統模式,但它的組織結構和它的運作方式,實際上與書中的邪派或反對派組織日月神教並無根本上的不同。毋寧說,五嶽劍派聯盟盟主、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的霸道和殘酷,華山派掌門人、「君子劍」嶽不群的陰險和毒辣,比之日月神教的領導人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同的只是,左冷禪、嶽不群掌握了現實的權力,並且十分善用意識形態方面的話語霸權。
《笑傲江湖》的故事情節是出人意料的,而它的主題則更加發人深省。在這部小說中,日月神教中的掌權派也好,復闢派也罷;華山派當權的氣宗也好,造反的劍宗也罷;五嶽派的聯盟形式也好,並派的計劃也罷;甚至表面上與世無爭地少林派、武當派也好,或是野心勃勃的青城派也罷所有這些人和事,無不與權力鬥爭有關:或是想爭取權力,或是想要保住權力,或是想奪得更大的權力。他們之間的不同之處,只不過是門牌號碼、標語口號、意識形態。而這種不同,實際上更有利於人們看清楚他們的本質:他們處於同一個權力結構之中,因而他們的動員和欺騙、奮鬥和犧牲,也都是為了同一個權力目標。
在這樣一個充滿權力鬥爭的世界中,誰能生活得快樂而幸福?我們看到,小說的開頭,就出現了衡山派高手劉正風想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專心從事他所喜愛的音樂事業。但他的這一與人無爭、於世更無害的小小個人要求, 卻被視為對五嶽聯盟的公開背叛而不被允許, 最後竟為此而家破人亡!有意思的是,劉正風身敗名裂的原因,是他與反對派組織日月神教組織中的音樂家曲洋交往,他們共同擁有《笑做江湖之曲》/笑傲江湖志趣,但他們的個人興趣和欲望,卻被看成是大逆不道。無獨有偶,日月神教中分別愛好琴棋書畫的江南四友,最後的下場也同樣的可怕更可悲。這些音樂家、藝術家、知識分子、愛好自由的人們,在這個世界中註定沒有實現個人人生理想的可能,註定沒有好的結局。
在這一背景下,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主人公令狐衝的無奈與反叛。這位身為華山派氣宗大弟子的主人公雖然作風散漫,可以說具有一種愛好自由的本能或天性,但他卻並不是一個天生的反叛者。也許是不願質疑,他才格外喜歡醉酒;實際上他寧可受罰,也不願公然背叛師父的權威和恩情。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在武林中人紛紛爭奪象徵權力的「闢邪劍譜」的時候,他獲得了華山派前輩隱士風清揚的青睞,學到了充滿自由意識的獨孤九劍;而在江湖爭權的一片刀光劍影之中,他又成了《笑傲江湖之曲》的傳人,學會了在簫聲琴韻中傾聽和表達內心自由的呼吸。這樣,他就成了一個徹頭物尾的另類,一個江湖中從所未見的新人,一個權力鬥爭的工具和陰謀詭計的犧牲品;最後通過浴血的奮鬥,才終於獲得身份和心靈的自由,而歸隱林泉。實際上,《笑傲江湖之曲》最終在人間奏響,一半是令狐衝奮鬥的結果,一半是由於他天生的幸運——或者說是出於作者的理想化的同情與資助。
《笑傲江湖》是全庸小說中少數沒有明確歷史背景的作品之一。作者在這部小說的修訂版後記中聲稱:沒有明確的時代背景、就表明小說的故事可以發生在中國歷史中的任何時代。也就是說,這不是一部通常意義上的武俠小說,而是一部有關中國政治歷史的深刻寓言。
四
在金庸的小說中,《鹿鼎記》 這部小說所引起的爭議可能最大。在許多鐵桿武俠迷看來,這部小說甚至不能稱之為「真正的」武俠小說。因為它看起來更像是一部歷史小說,甚至作者本人在這部書的修訂版後記中,也清楚明白地表述了類似的觀念。只不過,要說它是歷史小說,歷史學家或歷史小說迷又恐怕未必會欣然接受。
鐵桿金庸小說迷之所以對這部小說難以認同,是覺得武俠小說主人公,不該是韋小寶這樣一個典型的小流氓。更何況,韋小寶這個小流氓的形象,卻又顯然受到了作者有意無意地縱容和美化。與此同時,還有人對小說中的少年皇帝康熙的形象不滿,「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作者居然對這個皇帝進行如此明顯的美化和歌頌,真不知道作者,作為當代人,究竟居心何在?
我自己當然不這麼看。我曾說過,《鹿鼎記》這部小說,堪與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經典名作《唐吉訶德》相提並論。這樣說的理由,是覺得,就像《唐吉訶德》通過深刻的反諷對虛擬的傳統騎士文學世界做出無情的價值顛覆一樣,金庸先生的這部《鹿鼎記》也可以說是對中國虛擬的傳統武俠世界進行了反諷和顛覆。我知道,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講,這部小說的主人公韋小寶都算不上是什麼俠士或者英雄。此人既沒有西方的Charisma素質,更無半點東方傳統中的君子風範,但他的故事偏偏充滿奇遇,且能處處如魚得水,事事逢兇化吉,時時高奏凱歌,步步高升廟堂。一個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居然成為朝廷寵臣與江山柱石,而且八面玲瓏且四方討好,如此咄咄怪事,豈非更加發人深思?
韋小寶成了這部小說的第一主人公,不僅使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紅旗香主吳六奇這樣通常意義上的英雄豪傑黯然失色,而且讓康親王傑書、明珠、索額圖等滿朝文武相形見絀,更讓顧炎武、黃宗羲、呂留良、查繼佐等關心民族氣運且明辨深思的當世大儒幾乎成了書中的笑柄。這種奇異的狀況,本身就意義重大,因為這意味著這個世界發生了嚴重的變形,甚至價值顛倒。更妙的是,明明知道韋小寶這傢伙身份可疑、動機曖昧、立場模糊,腳踩兩隻船、患得更患失、小事精明大事糊塗,非但康熙一心勸他效忠朝庭;天地會眾居然要推選他為總舵主候選人;而顧炎武等飽讀史書的文人學者和思想家們,甚至居然要他做中國的皇帝!這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式的悲劇故事,而是有著更加深廣的歷史文化內涵。
韋小寶形象的意義,其實主要不在於他的道德內涵,因而爭論作者是否對這個人物形象進行了道德美化,並非問題的重大關鍵。問題的關鍵是,這一人物的個性品質及其精神風貌,能夠充分反映出的中國歷史文化的豐富信息。他當然是他的生活環境的產物,有意思的是,他的母親韋春芳最後肯定他是一個地道的中國人,只不過不知道他的父親到底是漢族、滿族、蒙族、回族或是藏族。這一血統證明,給予了韋小寶作為中國人/中國文化之子的合法地位,問題是,作為一個從未受過任何正規教育的揚州妓女的私生子,從小就生活在鳴玉坊那樣一個特殊的市井俗世之中,你能指望他有多麼崇高的道德品質?
更重要的是,韋小寶的性格和他的個人品質,恰好是讓他進入皇官廟堂,且不斷立功受獎的重要因素。在一定的意義上,韋小寶這一人物形象是進入中國歷史的一個兼職導遊;而他的傳奇人生經歷和故事,則是中國歷史文化之旅的一份寶貴的導遊圖。此人看起來雖然不學無術,但不可忽視的是,他擁有足夠的混跡市井的智慧與經驗。通過他,我們了解到如下重要的事實:首先,市井妓院與莊嚴皇官中的遊戲規則,竟是如此相近。進而,韋小寶不僅是皇帝的寵臣,因而在朝廷中大紅大紫;而且在官場上、在軍隊中、甚至在佛教禪宗的寺廟裡,也同樣如魚得水。再次,我們還看到,這位神奇的主人公,在民間、在江湖、在武林,也一樣能夠左右逢源——在天地會、神龍教等秘密社會組織中,韋小寶顯然並沒有得到康熙皇帝的寵信或庇護,但他也還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最後,甚至在他的婚姻生活中,韋小寶也成就非凡:要讓本朝的公主、前朝的郡主、李自成的私生女、神龍教主的前妻、沐王府流亡江湖的女將、王屋山嘯聚山林的女匪以及充軍流放的書香世家的丫鬟等身份來歷和性格氣質各不相同的七位女性都對他一個人甘心臣服,僅僅用豔福齊天是無法做出合理與全面的解釋的。
中華文明已有數千年之久,中國向來號稱文明禮儀之邦,為什麼會產生韋小寶這樣的一個人物?為什麼韋小寶這樣一個人無論在江山廟堂還是在江湖民間都能夠獲得如此輝煌的成功,以至於一個典型的市井流氓卻成了一個偉大帝國的一等鹿鼎公、成了一個時代中最著名的傳奇英雄?在韋小寶方方面面的成功傳奇的背後,究竟有多少原因和奧妙值得、又需要我們仔細尋味和思索?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認為《鹿鼎記》這部小說,堪稱中華歷史與文明的人文之鑑。
至於小說中康熙皇帝的形象問題,我這樣看:一,我們從歷史書中或是從歷史學家那裡都可以獲得證明,清朝的康熙皇帝是中國歷史上、甚至是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君王之一。二,作者的武俠小說創作,是以漢民族的立場作為出發點的,作者所有的早期作品無不如是;但《鹿鼎記》中的康熙形象,則超越了狹隘的漢民族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立場,而從中華民族的整體歷史觀念出發,這無疑是金庸的歷史觀念和文學創作過程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可喜變化。三,小說中的康熙形象之所以讓人覺得親切可愛,部分原因是作者對君王的描寫開放了人性的觀點,從而開拓了人文的視野。尤其是小說中有關小玄子形象的描寫,顯然是出於作者卓越的獨創。四,自古以來,人們總是以為「奸臣」總是只能與「昏君」同在,而在康熙這樣的「明君」身邊,居然也有韋小寶這樣的佞臣,豈非更加發人深省?這也說明,韋小寶這樣人物的產生,與皇帝的清明或昏庸,其實並沒有必然的聯繫;中國的歷史文化,顯然有著更深刻也更隱秘的發展邏輯。最後,作者對康熙形象即使仍有自覺或不自覺的「美化」,那麼這種通俗文學認知模式和描寫方法的局限,何嘗不是我所謂的人文之鑑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鹿鼎記》不再像是通常意義上的武俠小說,但也不像是通常意義上的歷史小說,實際上,這正是《鹿鼎記》獨一無二的突出特徵。讓韋小寶這樣一個虛構的傳奇人物進入康熙時代的真實歷史,正是作者所創造的一個發掘歷史文化真相的獨特文學模式:《鹿鼎記》是一部典型的「反武俠小說」,也是一部奇特而卓越的文學藝術佳作。
五
最後,我想說說我的這本書中所採用的回評形式。
回評的形式,是由中國傳統的小說評點或曰點評的形式中來。我本人很喜歡這種形式,因為它不但具體、細緻,更重要的還是它的自由、活潑,最重要的卻還是它能產生一種感性與直覺的交流。這種文學批評方法最大的優點是,評點者大可以率性隨意,不必為理論的框架系統而犧牲自己細緻敏感的感受;因而閱讀者也會感到十分親切,不比為搞不清某些基本的概念和邏輯而苦惱不堪。
讀金聖歎評點的《水滸傳》、毛宗崗評點的《三國演義》和脂硯齋等人評點的《紅樓夢》,我有過非常愉快的閱讀經驗。以至於在其後的閱讀中,會經常自覺或是不自覺地,在自己買來的書上圈圈點點;有時候,還會情不自禁地在書的邊緣地帶寫上一段評語、讀後感、甚至自己的翩翩聯想。
我喜歡金庸小說,在反反覆覆的閱讀中自然就免不了經常會瘤疾重犯。實際上,我甚至還實際參與對金庸小說的評點,雖然那一次評點算不上成功,甚至還有過一些不愉快的經驗,但我對參與評點這件事本身卻絲毫也不後悔。至今,我仍然覺得,對金庸小說進行評點,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而小說評點這種傳統的文學批評方法和形式,對當今的小說鑑賞、批評、研究,應該並非全無價值。
我知道,對金庸小說或其他任何文學作品的鑑賞、批評、研究,三者畢竟屬於不同的層面。我也知道,應該對金庸的小說進行更加深入、更具學術性、更加理論化的研究,這樣,所謂「金學」,才能真正名副其實。最好是能夠從金庸小說的研究之中,創造性地總結出一套具有學術價值的思想理論及其概念體系。退而求其次,也應該使用現有的文學、文化理論體系,用學術的方式和話語,對金庸小說進行更加理論化的分析研究。
我也知道,對金庸的幾部佳作做出相對詳細的回評,當然算不上是標準意義上的學術研究工作。我所做的,如前所說,只不過是對金庸的小說作一次精選,然後作一次精讀,以此和金庸小說的愛好者作一次特殊形式的對話和交流。我認為,學術理論層面的探討,和感性層面的交流,二者非但大可並行不悖,反而能夠相得益彰。如果學術結構如同金字塔,那麼它的底座部分越是寬廣,它的尖端部分才能更加穩固牢靠,且能更加氣勢恢宏。多樣化以及多層面的分析談論,無疑會使得金庸小說研究的方式和話語,變得更加豐富。
關於這本書, 我最後想說的一點,是本書的責任編輯馮芝祥先生,曾多次向我提出質疑,說他不知道我的這種單調的回評形式能否被讀者所接受。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本書的形式是評而不「點」,也沒有非常具體的眉批、旁批,更沒有直接與小說的正文相配合,可以說是「無本之末」,如此是否可行?老實說,對此我心中無底。我不知道,這樣的形式能不能讓讀者適應,更不知道這本書會不會有讀者喜歡。我只能說,為什麼不試一試?
我願意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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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陳墨先生著作《細讀金庸》之序,公眾號全篇轉載,著作權屬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公眾號刪除。
陳墨,1960年生於安徽省望江縣,1982年畢業於安徽大學中文系,1988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現為中國電影評論學會理事,中國臺港電影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武俠文學學會副會長,文學碩士,研究員,碩士生導師,指導研究方向:中國電影史。(資料來源: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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