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久(約1270~約1350),字仲遠,號小山,慶元(今浙江寧波鄞州區)人,元朝著名散曲家,與喬吉並稱「雙壁」,與張養浩合為「二張」。張可久存世作品現存小令855首,套曲9首,數量為有元之冠,佔現存全元散曲的五分之一。張可久是元代散曲「清麗派」的代表,被譽為「詞林之宗匠」「曲家翹楚」,他的散曲講究格律音韻,著力於鍛字鍊句,對仗工整,字句和美,李開先《小山小令序》盛讚,如瑤天笙鶴,有不食煙火氣,可稱之為「曲仙」。張可久一生懷才不遇,時官時隱,徜徉山水,曾漫遊江南之名勝古蹟,足跡遍及江蘇、浙江、安徽、湖南一帶,晚年隱居在杭州一帶。
張可久與衢州、爛柯山結緣緣於元泰定年間(1324年—1327年)他「以路吏轉首領官」,從紹興遷升至衢州。「首領官」是元代介於官與吏之間的知事、主事等,相當於今天的秘書、幹事等職。雖然剛到衢州時,他對衢州沒有歸屬感,甚至想回到「小橋流水,殘雪剩梅,清似西湖」的紹興:「不如歸去,香爐峰下,吾愛吾廬」,但他卻把衢州爛柯圍棋文化擺在突出位置,甚至以樵夫自擬:「而今杖履,青霞洞府,白髮樵夫」。莫非他對衢州爛柯山有某種說不清的歸屬感?
事實正是如此。在衢州做「首領官」的幾年裡,最讓他流連忘的就是爛柯山。這一方面表現在他基於爛柯文化史跡「青霞第八洞天」自稱「青霞倦客」,另一方面表現在他在爛柯山留下了大量的詩文。
如[中呂]《朱履曲·爛柯洞》:
永日長閒福地,清風自掩巖扉,樵翁隨得道童歸。
蒼松林下月,白石洞中棋,碧雲潭上水。
這首散曲中,張可久身在爛柯青霞洞,遙想樵夫、仙童,時見松林掩月、清風撫石,碧雲映潭,心情甚是愉悅。
[雙調]《水仙子·道院即事》
爐中真汞長黃芽,亭上仙桃綻碧花。
吟邊苦吟延清話,玄玄仙子家,小舟橫淺水平沙。
芳草眠馴兔,綠楊啼乳鴉,門掩青霞。
這裡是張可久見仙集觀所感。仙集觀又作集仙觀,始建於何時無考,原來址位於寶巖寺東側。按照清康熙《西安縣誌》載:「裡民因雙白鶴集此而建,中有對弈二仙,及王質與弟貴像。」《明一統志》云:「相傳宋真宗賞賜玉斧劍」列於觀中。張可久這裡用「爐中真汞」「青霞」表明爛柯山集仙觀作為「玄玄仙子家」特殊地位,用「黃芽」「碧花」等物象,「芳草眠馴兔,綠楊啼乳鴉」的意象,傳達了張可久面對此情此景不由自主散發出來的恬靜詩意。
張可久愛屋及烏,很是喜愛爛柯山的物產。
[南呂]《金字經·青霞趙肅齋索賦》言:
酒後詩情放,水邊歸路差,何處青霞仙子家?
沙,翠苔橫古槎。竹陰下,小魚爭柳花。
勝境藏仙洞,浩歌來醉鄉,菡萏花開十裡塘。
香,盧家白玉堂。仙人仗,鳳頭萱草黃。
白酒黃柑山郡,短衣瘦馬詩人,袖手觀棋度青春。
仙橋藏老樹,石筍瘞蒼雲,松花飄瑞粉。
趙肅齋即趙仲禮,盧使君即盧景。據明人林應翔等修[天啟]《衢州府志》卷二載,趙、盧二人分別於泰定元年(1324年)至泰定四年、泰定四年至至順三年(1332)任衢州總管。前兩曲當為張可久作為首領官先後陪同趙、盧登爛柯山所作。第三首應為他覽勝時所作。三首散曲除了點明「青霞」「仙洞」「仙橋」這些爛柯山的標識物之外,還著重突出了爛柯山的酒、荷花(菡萏)及黃柑。
按照衢州學人徐定謇的研究,曲中所言「酒」「白酒」乃指爛柯山下石室村所產米酒,它用白曲釀成,白如梨花,素有「梨花白」之稱,曾引曾幾陸遊賦辭稱頌。張可久特別喜歡這裡的美酒,將它與爛柯仙境相媲美:「勝境藏仙洞,浩歌來醉鄉」。曲中的「菡萏」是指蓮花的一種玉井蓮。爛柯山位於烏溪江流域,山域內有許多大面積的活水池塘,舊時生有此蓮,至今大片生長,是爛柯山盛夏時的標誌性景觀。宋道士白玉蟾遊爛柯山,作《爛柯山》詩讚曰:「吟餘池上聊倚枕,風月瀟瀟吹白蓮」;陸遊也作《偶得石室酒獨飲醉臥覺而有作》亦言「秋風歸來去,虛老玉井蓮」。有曲中所說「黃柑」是指衢州特產柑橘的一種金丸橘,特別好吃,曾是陸遊遊爛柯山途中的解渴之物:「午酌金丸橘」。衢州是柑橘之鄉,境內柑橘遍地,在爛柯山上及周圍至今有大量金丸橘果樹,金秋熟季,橙黃一色,美不勝收。山下,有酒有橘,山上,有棋有仙有故事。張可久自然歡喜之。
那麼為什麼張久可以對爛柯山情有獨鍾,且以「青霞倦客」自號呢?觀元朝時政與張可久的身世、際遇、心路,便能窺其一二。
有元一代,人分四等,依次是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地位最低的「南人」是指南宋治下以江南漢族為主體的民族;職業分十等,即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在漢族知識分子文化圈內瀰漫著濃厚崇屈(屈原)尚陶(陶淵明)的氣息,歸隱放浪之風堪比魏晉時期。身為南人、讀書人的張久可是蒙元制下漢族知識分子懷才不遇的典型代表。貫雲石說「小山以儒家讀書萬卷,四十猶未遇」,直到元元英宗至治年間(1321—1323),四十多歲時才在紹興謀了個似官非官的「吏」,而後在衢州做「首領官」,近七十歲尚任小吏「崑山縣幕僚」,近八十歲還任「監稅松源」……。在張久可身上,與這種懷才不遇境遇相伴隨的就是苟且偷生與逃避現實,所以在張可久850多篇的散曲中,有很多是與歸隱、慕仙相關的作品。
如歸隱向陶,[中呂]《普天樂·次韻<歸去來>》:
草堂空,柴門閉,放閒柳枝,伴老山妻。
誰傳紅錦詞,自說白雲偈。
照下淵明休官例,和一篇歸去來兮。
瓜田後溪,梅泉下竺,菊圃東籬。
張可久藉此曲抒發了對陶淵明休官歸去的嚮往,希望自己也能像陶一樣,痛痛快快地寫上一首屬於自己的《歸去來兮辭》。其實,這首散曲僅僅是張可久六十多首與陶淵明有關的散曲之一,是十多次念叨 「淵明休官」 事之一。在這眾多詠陶散曲中,不僅有對「堂上先生解印」的追述、「罷手,歸去」的無奈、「自休官清煞陶家」的羨慕、「休官歸去效陶潛」的果決,有「範蠡黃金像,謫仙白玉杯,不若淵明解印歸」的高度肯定性評價,更有「寺前,洞天。粉翠圍屏面。隔溪疑是武陵源」的恍惚與期盼。然這在蒙元政權對漢族知識分子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態度面前,在由此所導致的因家境困窘,即使在晚年仍不得不「匿其年數」,出仕小吏,強顏事人的辛酸面前,張可久只能將「休官歸去效陶潛」想法束之高閣,其所嚮往的「武陵源」也終成空中樓閣。
求世俗不成,求歸隱不得,讓張可久愁上更愁,從而讓他在精神上進一步麻醉自己,求道慕仙,尋得解脫。如[雙調]《水仙子·次韻》:
蠅頭老子五千言,鶴背揚州十萬錢。
白雲兩袖吟魂健,賦莊生《秋水》篇,布袍寬風月無邊。
名不上瓊林殿,夢不到金谷園,海上神仙。
老子思想無為任自然,莊子思想「自化」而「逍遙」,老莊思想建構了道家道教思想的根基。張可久對道家思想的接受,以老莊思想自我標榜自己,旨在求得對名利束縛的擺脫,以道自化,尋神仙般的逍遙自在。這首《次韻》很好地表達了這些內容。除此之外,張可久還有很多詠仙詠道的散曲,如[南呂]《金字經·金華洞中》、[南呂]《金字經·仙居》、[南呂]《金字經·遊仙》、[越調] 《小桃紅·遊仙夢》[中呂] 《普天樂·道情》等等。
張可久不僅在思想靠近道家,更是在行動上拉近與道家的距離。他常年與出入道觀,與多名道士高人唱和交往。如他曾作[中呂]《滿庭芳·碧山丹房》、[中呂]《朝天子·開玄道院賞芙蓉》、[南呂]《金字經·訪吾丘道士》(吾丘道士,衢州開化人)等。與他交往的道士,除了吾丘外,還有陳碧山、王中山道士、白玉真人、白雲鍊師、王真人、陳玉林真士等。
張可久如此大規模地出入道觀結交道士,其目的,恰如其作[南呂]《罵玉郎帶感皇恩採茶歌·為貫酸齋解嘲》所說的「學會神仙」:「厭塵囂,絕名利,近林泉」與「學煉丹,同貨墨,共談玄」。
到了晚年,張可久似乎擺脫掉了求世俗與求歸隱的糾結,回到了曾經的西湖居所「君子亭」,植竹種蓮,訓清高隱逸之氣,濯而不妖,其友張雨《木蘭花慢·龜溪寄張小山》可證:
問出山小草,誰與伴,五湖遊。
便憶昔日風光,桃花流水,杜若芳州。
來時洞門無鎖,倩鶴群、長繞詩仙樓。
邂逅小山招隱,依然我輩清流。
春愁相戀住徐不。
寒擁敝貂裘。
奈雨柳煙花,雲帆溪鳥,都在空鉤。
眼前自無俗物,動山心,嫌聽鹿喲喲。
猛把石闌幹拍,賈胡知為誰留。
從此曲可以看出,張可久早年出遊五湖,「來時洞門無鎖,倩鶴群,長繞詩仙樓」,中年以後雖行役作吏,但「依然我輩清流」,至晚年雖「寒擁敝貂裘」,但卻達到了「眼前無俗物」超凡之境。趙義山在《元散曲通論》中言:「元代文人的避世玩世, 並非僅僅出於對賢愚顛倒、 是非莫辨的黑暗社會的一時憤激, 而是經過了對整個宇宙人生的深刻的哲理思索之後的理智的選擇, 它所反映的深沉的文化背景,則是處在文化轉型期的知識分子對於傳統儒家思想的含著眼淚的叛逆, 是他們為求得心理的平衡而對道家哲學的極端的崇尚。」此論用在張可久身上,甚為恰當;比之張雨對張可久一生的概括,相得益彰。
於此,我們就能夠懂得,為什麼張可久之於衢州,唯獨喜歡爛柯山,與為什麼在爛柯山上能夠歡喜開懷;究其因,便是,他的心隱身不隱的生存狀態、身踐儒心入道的人生際遇,與爛柯文化中的歸隱追求與入儒歸道精神深有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