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還得從「拆彈遊戲」講起。
這幾天放假在家,便和朋友嘗試了一款steam上的聯機遊戲:
《keep talking and nobody explodes》
這是一款需要兩人聯機的拆彈遊戲,一人根據看到的炸彈樣式描述特徵並操作拆彈、另一人則根據對方給的信息查閱手冊找到方法。
聽起來還挺簡單的吧?
我一度也以為,甚至還有些不理解遊玩時朋友檢索手冊為何耗時良久。但是當我看到手冊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錯了。
我以為的拆彈手冊:
簡明的操作指示、統一的分類標準、邏輯清晰的並列結構
含混的操作指示、多變的分類標準、必須從頭看到尾的遞進結構
手冊上分類的標準時而根據引線的顏色和數量進行判斷,時而又需要根據順序、序列號來判斷。更不用說這違逆常識的if-else結構,使得本應便捷的對號入座變得折磨不堪,必須從頭讀起、逐條判斷,必要時還需提取額外信息從頭查看。
而這已經是最簡單的了,更有甚者動腦又傷眼:
很難想像,拆彈人員不僅要有好眼力,還要熟讀集合論與文氏圖
於是在遊玩過程中,我意識到:
諸如胡鬧廚房、拆彈這些遊戲,它們都刻意逆向地複雜化某項技藝的操作流程,有意將玩家剝離生疏遊戲內容,用製作者自定義的玩法說明書創造出合作克服困難的遊戲性。而這就是前不久讀《禪與摩託車維修藝術》中提到的,一本「旁觀者的手冊」。
「它們充滿了錯誤、疏漏,以及模稜兩可的語句,裡面的信息錯綜複雜,會徹底把你繞暈。有的時候需要讀上五六遍才能略微了解它們的意思。……在字裡行間,你隱約可以嗅到這樣的意味:『這是機器,它和周圍環境中的一切都沒有關係,和你也沒有關係,你和它也沒有關係;你只需要懂得控制某些開關,維持電壓水平,檢查出錯條件,等等。』」
撰寫出「旁觀者手冊」的人不加梳理地把信息羅列,未曾想過讓人看懂。而閱讀「旁觀者手冊」的你就像一個局外人、一臺機器,按部就班地依照所見所聞查閱、然後順從手冊的旨意機械行動。只在需要時翻看,不必要時就丟棄在一邊,其實對原理好壞毫不知曉,稍有變數就會不知所措。而這恰恰是作者羅伯特M.波西格所反對的態度:「我認為他們的逃避和厭惡只是一種自欺的行為。佛陀或是耶穌坐在電腦和變速器的齒輪旁修行,會像坐在山頂和蓮花座上一樣自在。」
成熟的技術工人從不會生搬硬套手冊,你的家人燒菜做飯也不會死盯「下廚房」的每一步,他們和你的區別就在於,他們知道什麼是「好」、也就是擁有「良質」,而熟知「好」與「不好」的關鍵是他們沒有把自己與技術割裂開。這正是《禪與摩託車維修藝術》一書想表達的,也是我寫下本文的原因。
接下來我們來聊聊這本書。
「And what is good, Phaedrus,
And what is not good—
Need we ask anyone to tell us these things?」
我相信看到這個書名的人,都會在困惑中萌生好奇,而這也是我初聞《禪與摩託車維修藝術》這個書名時所想。「禪」代表了東方哲學,摩託車則是現代科技的工業產物,作者波西格將兩者混搭在一起,毫無疑問是想以此作比。通過記敘一次橫跨美國的摩託車長途旅行,他借途中維修摩託車的方法論,向我們逐步揭示出一種東西融合的哲學觀,關乎人類與科技、感性與理性的聯繫。
「我們把沙子分成許多部分:此地、彼岸;這裡、那裡;黑、白;現在、過去——也就是把我們所認知的宇宙劃分成許多部分。
但是我們看得越久,就越會發現它的不同。沒有兩粒沙是一樣的,有一些在某些方面相同,有一些在另外一方面相似,而我們可以根據彼此之間的類似和差異,堆成不同的沙堆。我們也可以按照不同的顏色、顆粒,不同的大小、形狀或者是否透明來分。你認為這種劃分一定會有盡頭,但實則不然,你可以一直分下去。
古典的認知法就是針對這些不同的沙堆以及分類法還有彼此之間的關係,而浪漫的認知法則是針對分類之前的那把沙子。它們互不相容,但都是觀察世界的方法。」
世界上分為兩種人,一種是古典的人,另一種是浪漫的人。當然,這兩種也有很多近義詞:理性與感性、現實與理想、唯心與唯物,etc. 在古典的人看來,摩託車是精緻縝密的零部件組裝、各司其職的複雜系統;而在浪漫的人眼中,摩託車是引擎轟鳴的狂野、飛馳公路的速度。這兩種視角往往很難相容,許多工業產品的設計也只能通過包裝得好看些來做出表象的浪漫。沒有人能既古典又浪漫,除了斐德羅。
斐德羅是主人公所介紹思想的來源,也是他「過去的鬼魂」。作為一名教授修辭學的大學老師,斐德羅總是需要評價學生作文的「好」與「不好」。
1.可是究竟什麼是「好」,或者說「良質」呢?
2.「好」的標準到底是客觀存在的,還是人們心中的主觀表象呢?
3.如果是客觀的,良質為什麼不在自然界裡呈現出物理屬性?
4.如果是主觀的,那又為什麼大部分學生會不約而同地認為同一篇文章「好」呢?
正是在面對這些問題的過程中,他開始著眼於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的矛盾,想在其中找到「良質」的位置。
起初他自然地以為,「良質」,也就是』Quality』,和世界萬物一樣隸屬於古典或浪漫的分支下,但是這就意味著他將疲於應對周遭同事的質疑,不得不把良質一分為二:既有主觀的良質,又有客觀的良質。這也意味著,老師擁有古典的良質,全面地了解好與不好;而學生則只有浪漫的良質,僅僅是看一眼的粗略感受。這也與斐德羅認為的「好作文是學生與老師都能認識其好的」觀念相悖,更將使本就為了綜合浪漫與古典而提出的「良質」概念複雜化。於是,他大膽地做出假設:良質並非古典-浪漫二分法的產物,相反,它超越這二者、是二者的源頭,也就是世界的本原。(原文中最終得到這個論斷的論證過程非常詳細與精彩,推薦閱讀原文)
「關於良質,任何哲學解釋都既對又錯,因為它是哲學解釋。哲學解釋的過程就是分析,把一樣東西分成主語和謂語。我所說的良質(和其他人用這個詞時的意思一樣)是不可以被分解成主語和謂語的、這不是因為良質是神秘的,而是因為良質是非常簡單,迅捷而直接的感應。
「要讓我們這種背景的人了解純粹的良質,用最簡潔的語言形容就是,『良質是有機體對環境的反應(他用這種詞,是因為質問他的人習慣用刺激和反應的行為理論衡量事物)』。如果你把一隻阿米巴原蟲放在一盤水裡,然後在它附近滴一滴稀硫酸,我想它會避開。即使它不知道硫酸是什麼,要是能開口說話,它也會說:這個環境很惡劣。』如果它有神經系統,就會用非常複雜的方式去克服惡劣的環境。它會從過去的經驗當中尋找相似的東西,比如影像或符號,來對這種討厭的環境作出『定義』,從而去『理解』它。」……
「如果我們想用我們所創造的世界去涵蓋我們創造的源頭,這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為什麼良質無法被定義,如果我們去定義,我們所定義的也無法涵蓋良質整體。」
找到了良質,世界不再是心與物的二元論,而是一種良質主導的「三位一體」,也可以說,是「良質的一元論」。也許看到這裡,你會浮現出馬哲堅定的唯物主義信仰,但是別著急,斐德羅形上學的探討,也許會讓你有更深更嶄新的看法。正如上面引文所說,良質作為世界本源,卻是無法定義的,任何語言的概括都會有失偏頗,因為它貫穿於萬物中。退而求其次,良質的籠統含義類似於人心中對世界的敏銳的先驗感知,是既生於外界、又寓於人心的超越存在。其實並不難理解,許多民間俗語諸如「物我合一」一類的說法中都蘊含著良質的樸素認識,
而「良質」也恰恰是書名中「禪」的根基,那個不可言說的、神秘的真理,斐德羅堅信是他在印度接觸到東方哲學的深刻內涵。他甚至引用《道德經》中的語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萬物之母。」他認為,其中的「道」正是指「良質」,這正是東西哲學融合的基點。
(英文原文也許比文言文直觀:The quality that can be defined is not the Absolute Quality. The names that can be given it are not Absolute names. It is the origin of heaven and earth.)
而西方近代以來推崇的理性,總是將一切主體與客體剝離開,忽略了人與世界一體的關係,一味地強調規律、知識的工具屬性。對此的表現可以體現在他朋友們對待摩託車維修的態度上:他們只在需要科技時才會想起去了解相關的知識,不需要時就絕不觸碰,更不會為了保養摩託車付出努力。
這就是為何斐德羅認為,經過現代理性教育的人容易喪失良質——總是用理性分析的方式看待一切,卻遺忘了最直接的對外界的感知力和緊密聯繫,也就失去了真正了解事物的可能,他稱這種狀態為「樸質」(Squareness),良質的消失造成了樸質。
斐德羅找到了良質,為此也付出了代價。他堅信理性是自柏拉圖起編織出的謊言,便想要挑戰周遭迂腐的二分法理性,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瘋狂。
他的偏執使他人格分裂,在精神病院遭受電擊療法後便成為了主人公——一個記得斐德羅卻不認識他的陌生人。這場摩託車旅行,既是為了介紹斐德羅的思想,也是為了修復新生的他與家人的關係。他的故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但是他的想法卻仍然值得思索。
「認為歐洲人或是印第安人相信鬼的存在是一種無知,這是非常自然的。科學的觀點摧毀了其他一切觀點,顯得這樣的人處在非常原始的狀態之中。所以如果今天有人表示相信鬼神的存在,就會被別人認為是無知的,甚至頭腦有問題,因為很難想像有鬼存在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我個人的看法是,其實現代人未必比以前的人聰明,人的智商並沒有多大改變,那些印第安人和中世紀的人跟我們都差不多,但是彼此所處的環境不同。在以前的環境中,他們認為鬼神是存在的,就像現代人認為原子、質子、光子和量子是存在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相信有鬼,也就是說,現代人也有屬於他們的鬼神,你知道的。」
「比如說,物理定理、邏輯學…數字系統…幾何代數,等等,這些都是所謂的鬼魂,因為我們太相信它們了,所以它們看起來就是真的。」
現代科技、思想背後都是理性的鬼魂,而禪宗卻認為,世界的真理是無法被定義的。誠然,理性曾經給了西方文明與現代文明帶來了飛速的發展,但也同時割裂開人們與世界的聯繫。而在文明高歌猛進的上升期,自然不會有人質疑理性與科學的價值,但是在狂歡退潮的時代,人心的空虛逐漸顯現、生命的意義開始迷失,這時我們才會意識到虛無早已籠罩在周遭一切之上,理性的盡頭是荒蕪。
這本書寫成於上世紀70年代,文中的斐德羅不少來自於作者本人的經歷。他早年在印度大學修習東方哲學,渴望融合東西方思想,後來卻患上精神分裂,更是經歷了高壓的電擊療法,而書中的這場「肖陶擴」也正源於他現實中的長途旅行。本書出版正值嬉皮士盛行的年代,因此書中所呼籲用心做事、物我合一的價值觀,也給予了那個充滿吸毒、濫交的迷茫時代一劑有效的強心劑。
於我而言,過去的幾個月我浸潤在無價值的泥沼中,想不通生活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更不知道它們與幸福有何關係。追尋了再多似是而非的意義,最後都不得不承認,活著就是人生最終的目的,除此之外再無其它。但也就像波西格所說,「與其談論改變世界,不如先從一個人的『頭腦、心靈和手』開始改變,從一個人如何對待他和工作的關係、他和世界的關係開始改變,用浪漫的認知平衡理性對現實世界的傷害。」當我們不再抱持理性至上的視角分析一切,重新釋放心底最自然的感受,也許那時我們才能真正地尋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