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們所接受到的信息,永遠是部分真實,且被渲染,比如荊軻刺秦。2、接收信息的目的是為了尋求真相,但在過程中人們會按照心理認同選擇。
真實的荊軻
文/高建軍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早在秦漢年間就已經大為流傳。最早記載這個故事的典籍應該是《戰國策》。司馬遷《史記》的寫作大量參考了《戰國策》,其中刺客列傳中有關荊軻的部分顯然也多來自《戰國策·燕策》的相關材料。但是,《戰國策》的校正、整理、編定、補充,並最終命名,要晚到西漢末的劉向。因此,司馬遷在《史記》中為荊軻立傳,應該看作是荊軻在中國歷史上得享大名的開始。
自《史記》之後,荊軻的名氣呈越來越大之勢,到後來,他幾乎成了中國傳統勇士,甚至英雄的代名詞,被嚴重地符號化。奇怪的是,與他一起被司馬遷立傳的那幾個刺客在世俗聲名這方面卻都趕不上他。
如果我們仔細翻看《史記·刺客列傳》的原文,就會發現,荊軻的表現實在不讓人滿意。他的「事跡」與他在後代人心目中的聲名是極不相符的。大體上有這樣幾點需要注意,一,他與其他幾位刺客相比,他是唯一沒有完成任務的人。二,他是幾位刺客中「專業水準」最差的。三,他也是幾位刺客中架子最大、最會擺譜的。
首先,荊軻與曹沫(有的寫作「沬」)、專諸、豫讓、聶政相比,只有他在執行任務時失敗了,沒有完成「僱主」的託付。曹沫在齊、魯兩國國君相會時,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劫持齊桓公,討回了魯國在戰場上失去的利益。專諸刺王僚,乾淨利落,一擊而中,完滿無缺,王僚被除去可以說是闔閭登上王位的計劃中最最關鍵的一步。豫讓為智伯報仇刺殺趙襄子,雖然因為原因種種,沒有刺到趙,但豫讓苦心孤詣到了令人驚心動魄的地步,最終以衣代人,其報仇的宿願還是了了(回復「豫讓」可提取鮑鵬先生關於豫讓的文章)。聶政身入虎穴,他在俠累嚴防死守的情況下,將其刺死,並「大呼,所擊殺數十人」。與上述諸人相較,荊軻刺秦王的難度並不見得就大於他們。而荊軻僅僅砍斷了秦王的一隻袖子,傷都沒有傷到人家。要知道,荊軻使用的匕首是淬了劇毒的,即,他只要稍稍劃傷秦王一點皮肉,這個行動就算成功了。然而,連這一點他都沒有做到。
其次,荊軻作為刺客的「專業水平」是令人懷疑的。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刺客列傳》的傳主中,專諸和聶政兩個人的「武功」非常高強,曹沫是「以勇力事莊公」,想必「功夫」應該不錯,豫讓的武功則沒有具體描寫。專諸刺王僚時,王僚的護衛極其森嚴:「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此無異龍潭虎穴,在這種情況下,專諸把匕首藏在「炙魚之腹中」,一擊而中,「王僚立死。」聶政刺俠累時,「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這似乎比專諸刺王僚的難度還要大。因為專諸刺王僚更具突襲性,而聶政則是「明火執仗」地進行。
讓我們再看看荊軻。荊軻的武功在這幾個人中可能是最差的。他在遇到燕太子丹之前,曾經與兩個劍客打過交道,一個叫葛聶,一個叫魯勾踐。荊軻在與這兩個人的交往中是很「掉價兒」、很沒有面子的。先是在榆次,荊軻「與葛聶論劍,葛聶怒而目之,荊軻出。……已駕而去榆次矣。」在邯鄲,「魯勾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勾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這兩個例子使我們有理由相信,荊軻在武功上並非上乘――至少比不上這二位。勇氣方面也比較可疑,不然別人一叱,他怎麼就會「嘿而逃去,遂不復會」?他的武功之差在其後的刺秦行動中得到了有力證明。荊軻到秦國,進入秦王宮殿後,「圖窮匕首見」而與秦始皇搏鬥,秦始皇的寶劍撥不出來,「以手共搏之。」他手中有匕首,人家秦始皇赤手與之搏,這說明他的武功真是不怎麼樣。他刺秦失敗後,魯勾踐就說他:「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東晉的陶淵明也說他:「惜哉劍術疏,其功遂不成。」
另外,他執行刺殺秦王任務時還帶了一個殺手秦舞陽,這說明燕太子丹對他的功夫並不真正放心。可注意的是,其他那幾位刺客可都是單打獨鬥,隻身完成任務的。再有,荊軻呆在燕國遲遲不行動,據說是還要等一個人,也說明他對自己的武功也不自信。所以,荊軻與曹沫等人相比,其作為刺客的「專業水平」可能是最差勁的。
第三,荊軻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架子最大、最會擺譜兒、最豪華、最奢侈的一個刺客。燕太子丹策劃刺秦幾乎是傾全國之力進行的,聚精會神,專心致志,不計成本,不顧後果。其投入也是空前的。比如,在物色刺客人選方面,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不遺餘力。確定荊軻為最佳人選後,還為他配備了一個副手秦舞陽。物質供應方面,則是「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另外,《史記》記載荊軻入秦後,「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可見,這錢是沒少花。荊軻的待遇方面,「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既有政治待遇,又有物質待遇。此外,燕太子丹還為荊軻提供了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腦袋,以取得秦王的信任。綜上所述,也就是說,無論是「硬體」,還是「軟體」,燕太子丹都盡其所能為荊軻做了最完善的準備。
而燕太子丹的身份、地位與曹沫所事之魯莊公不相上下,而高於專諸之「僱主」公子光,也高於豫讓的原主公智伯,更高於聶政的「僱主」嚴仲子。之所以列舉這些僱主的身份、地位,是想說明,燕太子丹的「戰備動員」能力是其他那幾個人所不能比的。更何況,戰國末期的燕國,與春秋時期的魯國和吳國相比,其國土面積及物質條件等各方面的實力應該要強大許多的――儘管它已經岌岌可危。特別是,與幾百年前相比,燕國在武器製造技術上,更應該有一個大的進步。
《史記》並沒有記載曹沫等人使用什麼特別先進的武器,(有的傳說說專諸使用的匕首是著名的利器「魚腸劍」,《史記》沒有記,大概是小說家言。)而獨獨記了荊軻所用的匕首是淬了劇毒的「天下之利匕首」,這也可證,荊軻的裝備是這幾個人中最好的。
綜合以上,我們大體上可以勾勒出荊軻這個人的本相了。
第一條,他沒有完成任務。刺客沒有完成既定的刺殺任務,這很常見。因為刺殺行動中,變數很多,陰錯陽差,前趕後錯,失敗了也可以理解。但《史記》中記載的這幾起刺殺事件,基本上都沒有出現什麼突發、意外的情況(豫讓除外),幾乎都是按照刺客事先的設計進行的。可是,專諸等人就順利完成了任務,而荊軻則沒有,這就有力地說明了第二條,即他作為刺客的「專業水平」有問題。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沒有那個金剛鑽,就不要攬那瓷器活兒。關鍵是,刺秦所關乃國家的興亡,燕太子丹請荊軻刺秦實際上是把整個國家的命運都託付給了他,而他受人重託,業務水平卻不過關,這騙人事小,這害人事大。特別是,這樣重大的事情,光憑匹夫之勇是不行的,得真有本事才行。
然而,荊軻有勇氣、有膽力,惜乎技藝太差。某種意義上講,是他與燕太子丹一起把燕國斷送了。
而荊軻作為刺客所受到的僱主的禮遇是空前的。燕丹子以太子之尊,不僅對荊軻有求必應,既封官又賞賜,車騎美女恣其所欲,而且在荊軻面前是「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日造門下,供太牢具」,可說是卑詞厚幣,無所不用其極。與其他幾個刺客相比,荊軻受禮遇之高無人能及。荊軻的譜兒和架子擺得可夠大的。可是聯繫他的「專業水平」,及主要因為其「專業水平」低而造成的刺秦的失敗,我們就會覺得,他在燕國的行為及所受到的禮遇是非常怪異的。關鍵還在於,荊軻並非質木無文,感情衝動,魯莽滅裂的李逹那樣的一勇之夫,而是「好讀書」,「為人深沉好書」的人。這樣一個人,他對自己的業務水平及刺秦事件之重大干係難道沒有深入細緻的考量麼?那麼他最終接下刺秦任務的原因就只有兩種解釋了,一是形格勢禁,騎虎難下,一是他是個騙子。
漢代有一篇小說叫《燕丹子》,是專門寫荊軻刺秦的。其主要情節與《史記》沒有多大出入,甚至有人認為《燕丹子》「似是《史記》事本」(《周氏涉筆》)。這個小說與《史記》不同的地方在於,它增加了許多細節描寫。我感興趣的地方是其中燕丹子對荊軻的超出常理的禮遇,代表性的是三件事,一是燕丹子送金片子給荊軻,讓他拿著這些金片子投擲烏龜玩。一是荊軻說千裡馬的馬肝好吃,燕丹子就供給他千裡馬的馬肝吃。一是荊軻誇讚一位歌女彈琴彈得好,燕丹子就砍了這位歌女的雙手送給荊軻。這三件事不載於《史記》,《史記》只記了「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而沒有具體交待怎麼個「恣其所欲」法兒。但我們根據《史記》中燕太子丹一系列的行為軌跡判斷,則《燕丹子》中的這些細節描寫恐怕真是有現實的影子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未可知。那麼,我們說荊軻是中國歷史上架子最大、最會擺譜兒、最豪華、最奢侈的一個刺客,應該是八九不離十的了。然而這樣的一個刺客,卻是一個失敗的刺客。
這又出現了另外一個問題,即,與其他幾位成功完成任務的刺客相比,為什麼這位失敗的刺客反倒贏得了更大的世俗的聲名?
我推測大體上有這樣幾個原因:
一是從我國民族文化心理角度說,國人總是喜歡同情失敗的英雄,或者說喜歡同情悲情英雄。荊軻雖然說不上是什麼英雄,但他畢竟具有某些英雄的氣質。他有膽氣,表面上看他還有擔當,重然諾,不逃避。雖然刺秦失敗,但臨死前的表現還是極有風度、極有尊嚴。另外,他身後的燕國,與秦國相比,也絕對是一個弱者。這樣,荊軻身上就集中了弱者與失敗者的雙重特質,也就順理成章地引起了一般國人的雙重同情。到這裡,同情弱者與同情失敗者合在一起,荊軻不被人記住是很難的了。同情弱者與同情失敗者,實際上體現了中國人的一種認識上的誤區與非理性。人們總是傾向認為,弱者與失敗者是值得同情的,他們往往是好的,甚至是代表正義的。有著這樣認識的例子,在中國歷史上可不少見,比荊軻更典型的,大概要數項羽。
造成荊軻名氣更大的第二個原因,是他與其他幾位刺客相比,其生活的年代離人們更近。《史記·刺客列傳》中記載的最早刺客是曹沫,他比荊軻早了五百年左右。離荊軻「最近」的聶政,也比他早了「二百二十餘年」。從曹沫到聶政,這幾個人對於漢以後,特別是漢朝的人們來講,是太遙遠了。人們在心理上「親近」不起來。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只有荊軻的故事在秦漢時期廣泛流傳,而不是其他那幾個人。也就是說,人們總是對離自己近的人和事更感興趣。這恐怕更是一種心理作用。離自己遠,總是覺得於己不大相干的。這種遠既有時間上的,也有空間上的。比如,我們對發生在自己城市裡的一起小小車禍的關注往往大於對巴以爭端的關注。道理是一樣的。我們不說空間,只說時間。對於一般老百姓來說,年代久遠的不可查考的東西,比如大禹究竟是人還是蟲這類問題,是沒有什麼吸引力的,而年代離得近,故老相傳,留下來的有形的無形的東西多,人們自然會有一種心理上的親近感,普通人也樂於去了解、去探尋。如果從這些「近人」身上尋出那麼一點點與己相關或相近的事由來,也是讓人心動和寫意的。這也許就是「就近取譬」的心理原因所在吧。這個道理也適用於荊軻事跡的流傳。
荊軻較之其他刺客更為有名的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所刺的對象秦始皇太有名了。秦始皇在中國歷史上的功過且不論,他是千古一帝,大概沒有人會對此產生疑問。秦始皇的功業、影響、聲名,在中國過去的幾百個皇帝中都是首屈一指的。真要給皇帝們排位次的話,他排進前五名應該問題不大。說他是中國最有名的、對中國的歷史進程影響最大的皇帝之一也毫不為過。秦始皇不僅在中國的官方正史中地位顯赫、聲名響亮,他在中國社會的民間也同樣有著最高的「知名度」。一個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讓無數的普通老百姓為之一灑同情之淚的同時,也記住了長城的修建者秦始皇。象秦始皇這樣的一個人,他本身就是一個超級強大的「光源」,會照亮他身邊的一切。凡與他相關的人與事都會因為與他相關而備受世人矚目。而其他那幾個刺客所刺的對象,與秦始皇相比,就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了。所以,荊軻刺秦,不是荊軻這個人吸引人,也不是刺殺事件本身吸引人,而是秦始皇這個人吸引人。是秦始皇照亮了荊軻這位倒黴而又幸運的刺客。我們假設,如果荊軻刺殺的是一個無名小卒,那麼肯定的,即使他刺得再漂亮、再精彩、再成功,也不會有人去關注他、宣傳他。如果荊軻刺的不是秦始皇,他在中國歷史上還會不會象現在這樣有名呢?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荊軻刺秦事件之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如此有名,是因為許多人――特別是普通老百姓,特別是到了近現代,甚至一度把他的行為當成了反抗暴政、主持正義的象徵。而歷史的真相可能並非如此。荊軻真的代表正義嗎(當然,秦始皇也不代表正義)?未必。他的行為真的是為了反抗暴政麼?也未必。我們看《史記·刺客列傳》,燕太子丹找荊軻刺秦其實主要是為了報私仇,其次才是為了國家的興亡。某種意義上講,燕太子丹找荊軻刺秦更象是《水滸傳》中施恩請武松打蔣門神,本質上屬於「黑吃黑」 性質。衝突雙方都是一個德行,誰也好不到哪裡去。司馬遷記載的荊軻,也沒有什麼明確的是非善惡的觀念,他頂多算一個有奶便是娘、誰出錢多為誰賣命的亡命之徒而已。試想,如果不是燕太子丹先找到他,而是秦始皇先找到他,他是不是同樣也會為秦王賣命呢?
揭示歷史真相有時是非常殺風景的,然而,歷史的真相可能就是這樣殺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