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始終記得這個情節簡單的故事,文字的唯美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念念不忘的,卻是文中一句不相干的話:「我們就在騎樓下躲雨」。年少的我一直在想,到底什麼樣的樓,叫做「騎樓」呢?
又是很多年後才知道,原來一直念念不忘的「騎樓」,在上海就有(請原諒一個長期生活在浦東的本地人的孤陋寡聞)——從金陵東路西藏中路到金陵東路河南南路段,有著全上海最集中的騎樓。最近有消息傳出,曾一度傳言要拆遷的金陵東路騎樓,官方明確表示將得保留重建,這無疑是好事一件。不過,除了保留騎樓,如何讓百年金陵東路重現光彩,恐怕也是相關人士必須考慮的問題。
(金陵東路的騎樓)
所謂的「騎樓」,原是華南地區、包括南洋等地的特色建築風格(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小說《永遠的蝴蝶》中有騎樓出現並非誑語),比較通行的說法是,該地區陽光充足雨水豐沛,為了方便行人遮陽避雨,沿街店鋪往後退一部分,左右相通,使店鋪面前形成一條室內人行道,方便行人的同時無形中也增加了客源。如此一來,二樓以上的樓層就像「騎」在一樓之上,故稱為「騎樓」。
金陵東路之所以會有如此集中的騎樓,也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是,上海開埠以後,外來人口湧入,閩廣一代的移民大多聚居於此,遂修建起騎樓式建築。還有一種說法是,該地區原屬於法租界,當時的法國領事館即位於金陵東路上,法國人參照當時法屬殖民地越南的建築風格,在這裡建造了騎樓。
(金陵東路靠近外灘區域)
從現今留存的建築來看,似乎第二種說法更加靠譜些。因為金陵東路的騎樓一般都有二層樓高,而不是像東南亞那樣只有一層樓高,廊柱上的裝飾花紋也有明顯的歐式風格。不過,不管哪種說法,除了直觀的遮風避雨之外,這種富有年代感的建築旨趣,恐怕很難為現在金陵東路上的普通行人所察覺。事實上,這幾年的金陵東路,業態定位始終略顯混亂,從樂器行到文化用品店再到重口味川菜館,總給人一種沒有踏準節奏的感覺,而縮進的店面設計導致光照欠佳,加之四周高樓遮蔽,使得原本就看不清晰的店招顯得更加暗淡。
如果說一條街也有前世今生的宿命,那我相信,金陵東路現在略顯尷尬的狀況,在它一百五十多年前試圖與英租界及南京路「別苗頭」開始,就已經註定。
有記載顯示,最早的法國總領事館位於現在的金陵東路北、四川南路與溪口路之間。1854年,小刀會起義後,法國領事館被法國海軍借為軍用,領事館遷到金陵東路路口,金陵東路理所當然叫「領事館路」,但問題來了,英租界裡也有一條「領事館路」,怎麼區分呢?於是,這條路就取中文名為「公館馬路」。當時,上海灘還有一個民謠;「大英法蘭西,大家勿來起」。「來起」是滬語的「來往、交往」之意,這句話是諷刺英、法租界各管各,大家不相關。
(原法國領事館舊址)
之所以「不來起」,說到底還是要別苗頭。英租界裡有一條最寬、最熱鬧的馬路南京路,大家稱為大馬路,那麼,「公館馬路」當然不甘示弱,也要叫「大馬路」。為了表示區別,「南京路」叫「英大馬路」,「公館馬路」叫「法大馬路」。直到現在,少數老派的上海老人,還是會管金陵東路叫做「法大馬路」。
這還沒完。到了1943年,兩條租界色彩濃厚的「大馬路」都要改名,「英大馬路」叫南京路,因為南京是國民政府所在地,象徵著最大;「法大馬路」也要沾一點光,就以南京的別名「金陵」命名,於是就有了金陵路。一直到解放,「大馬路之爭」才宣告結束。
可是,從誕生起就糾纏金陵東路的「身份焦慮」,並沒有得到真正緩解。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黃浦區曾設想打造金陵路商業一條街,「形成文化、美容美髮、樂器、鞋帽、禮品、棉布等幾十個大類上萬種商品集約化經營的商業街」,與西藏路,南京路,外灘商業連成環區商業網絡,被譽為「第二條南京路」——又是「南京路」!如果金陵東路是個有情緒能感知的擬人化卡通形象,當「它」得知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還要再續與南京路長達百年的「緣分」,恐怕只有用腦勺後三條黑線加一滴汗形容「它」當時的心情。
(金陵東路上的曹素功門店)
很難說金陵東路的定位究竟出了什麼問題。論特色建築,不僅有當時高大上的騎樓,還有哥德式天主教堂聖若瑟教堂,本地裡弄寶興裡、篤行裡則是租界三教九流混雜之地;論文化傳承,不僅有若干耳熟能詳的老字號門店,如曹素功、恆源祥,甚至還有誕生距今整整百年的《新青年》雜誌門市部……比起文藝青年愛扎堆的西區小馬路,難道僅僅是因為少了法國梧桐和咖啡館?
(金林東路上的恆源祥門店)
(位於四川南路36號的聖若瑟堂,從金陵東路轉個彎就到)
在查閱資料時,還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不少文章都把金陵東路和南京東路、淮海中路、四川北路並成為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上海四大商業街」,但至少就我的記憶,從官方稱法到當時的地理教材,「四大商業街」中並沒有金陵東路。不管是以訛傳訛也好,另有隱情也好,這個誤傳,似乎也象徵著金陵東路百年來的某種不甘。
(金陵東路上的篤行裡、寶興裡)
「到底意難平」。
王家衛的《一代宗師》裡,提到了「面子」和「裡子」之說。如果說,兩條「大馬路」中,南京路代表了上海人的「面子」,那麼金陵東路,或許某種程度上代表了至少一部分上海人的「裡子」:它有榮耀的過去,也直面現實的尷尬與逼仄;它總是被拿來與某些標籤相提並論,卻很少被真正關注過。
而這,或許正是生活的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