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直在寫文學作品,今天就讓我們來欣賞一部法國新浪潮的電影吧。《四百擊》拍攝於1959年,導演為弗朗索瓦·特呂弗。特呂弗和戈達爾可以說是法國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人物,不過風格略有不同。影片的主角是一個叫安託萬的小男孩。他經歷著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的事情:課堂上不守規矩被老師罰站,沒時間寫作業第二天就逃學,一方面厭煩父母一方面又渴望得到疼愛.這是一部成長電影,其中並沒有什麼戲劇性的情節。一切發展都是那麼順其自然,就好像角色有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們只是在欣賞他生命中某一個被截取的片段。
影片一開始就向我們展示了課堂的場景,其中的元素依然那麼經典:嚴厲刻板的老師,調皮的學生,同桌公用一小瓶墨水。影片沒有任何背景敘事,而是直接選擇切入到小男孩的生活,他的思想中去。影片開頭他就因為在同學傳閱的雜誌上塗鴉而被老師罰站,還因為在牆上寫下叛逆的言語挨罵。放學後,安託萬就跟好朋友雷諾一起走回家。他們就像一般的中學生一樣談論一板一眼的老師,抱怨沒時間寫作業。
回了家,安託萬像小大人一樣點好了爐火,為一家三口擺好了盤子和刀叉,緊接著,就趴在飯桌上寫起了作業。可是,還沒寫上一個字,母親就回家了。「麵粉呢?我跟你寫的紙條讓你買麵粉,怎麼沒有買?」尖刻的叫嚷安託萬已經習以為常。「我現在就去。」就這樣,安託萬犧牲掉了僅有的在吃晚飯前寫作業的時間,到商店門口排起了隊,聽站在前面的婦女們聊懷孕和生產。他做出了想吐的表情。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總算抱著一桶麵粉回來了。此時父親也下班回了家。「你媽媽那麼累,你得多體諒她。」父親總是這麼告誡兒子。晚飯只是一碗沒有魚肉的魚湯,飯後收拾碗筷的工作也被父母毫不膈應地交給了孩子。「現在你該睡覺了,別忘了倒垃圾。」母親對孩子總是用這種命令的口氣。不過安託萬早已習慣了遷讓父母的生活,也習慣了什麼都按他們的要求辦。過了一會兒,他就在一張逼仄的小床上裹著睡袋睡著了。
一家人的生活狀態,就在這樣的一天晚上展現了出來。現在,我們想必對安託萬沒時間寫作業這件事有了更清晰的認識。第二天早上,安託萬就在朋友的慫恿下逃學了。兩人在街上漫步時,安託萬忽然間瞥見了自己的母親和陌生男人接吻。
這裡有一幕在講安託萬玩一個令人頭暈目眩的娛樂項目。每個參與的玩家都要全身緊貼傾斜的牆壁,隨著轉盤轉的越來越快,每個人的身體都被緊緊地按在了牆上。安託萬上下左右地移動著身體,甚至整個人倒個個都不會掉下來----多虧了轉盤的速度。環繞著這個大型娛樂設施的是一圈看臺,打磨時間的看客和安託萬的朋友雷諾都饒有興味地看著轉盤向攪蛋器一樣把裡面的人們腦袋攪得散黃。導演在拍攝這一幕時像是在用安託萬視角下不斷加速旋轉以至于越來越不真切的看客們的臉來體現出安託萬的眩暈感和遊戲的荒謬感。遊客們就想困獸一樣被人打量----人們的笑聲彷佛在嘲笑他們心甘情願受折磨。安託萬抱住了腦袋,齜牙咧嘴地大笑著。我不知道痛苦和快樂那個更能貼切地描繪他當時的感受。雖說這是娛樂項目,但是其粗暴地以瘋狂旋轉來取樂玩家的方式卻讓觀眾感到深深的無助,一種混亂和茫然。我想,這也預示著安託萬內心面對冷漠無趣的生活現實時湧動著的掙扎與想要逃避的矛盾感。
逃學一天後,安託萬向雷諾求助,怎樣才能不讓老師和父母發現。雲淡風輕的雷諾遞給了他一張用過的假條,讓他回家偽造一份。只可惜安託萬忘記了改名,竟把雷諾的名字也都原封不動地抄了下來。這下可好,父親已經回來了,沒時間再抄第二份了。父親說母親告訴他今天要加班,晚上沒法按時回家。不知安託萬是否想要告訴父親什麼呢?但他什麼都沒說。吃完飯,他又乖乖地被父親攆去睡覺了。漆黑的夜裡,少年的眼睛卻瑩瑩閃著光。不一忽兒,母親穿著高跟鞋咔噠一聲打開了後門,躡手躡腳地穿過兒子的臥室。安託萬趕緊閉上了眼睛。屋外,父母吵得不可開交。他就這樣蜷縮在小床上,睜大著雙眼。
第二天,老師揪住他質問昨天沒來上學的原因。「因為我母親.」「你母親怎麼了?」「我母親死了。」手足無措的安託萬甘願用彌天大謊來暫時逃避責難。「我可憐的孩子,有什麼心事一定要跟老師說。」課堂上,老師都不忍心叫安託萬回答問題了。不過,撒謊時我們就該明白,謊言總會有被戳穿的危險。父親帶著母親一起來到了學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扇了安託萬兩巴掌。安託萬不想回家了。
當晚,雷諾就帶他來到了一個小工廠裡,說在這裡睡一晚是沒問題的。不過由於晚上突然有人來,安託萬就只好穿上夾克衫,到街上溜達。他很餓,很渴。一圈,又一圈。他圍著牛奶箱繞了兩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走了一瓶奶。蹲坐在蕭瑟的街頭,他大口地吞咽著冰冷的牛奶。在街上流浪了一宿後,安託萬第二天直接去了學校。
母親放學後第一次接了他,好言好語地哄他到自己的大床上休息。還告訴他如果下次法語考試進了前五,就獎勵他一千法郎。導演給了少年的面部一段特寫。他清澈的眼神中透露著疏離感和淡淡的輕蔑。
他很喜歡讀巴爾扎克。那一句「尤裡卡,我找到了!」尤其令少年內心為之一振。於是,就像現在的孩子追星一樣,安託萬把巴爾扎克的相片貼在了一個木製的靠牆小櫃裡,還特地點了一隻蠟燭。到了法語考試那一天,他就受到了巴爾扎克的啟發,在文中用到了這句「尤裡卡,我找到了!」回家吃晚飯時,家裡突然起了濃煙。安託萬嚇得趕緊跑到了小櫃邊----沒想到是他點的蠟燭燒著了木頭!父親大聲地呵斥他,還拿打火機威脅他。母親這時提議去看電影《巴黎屬於我們》,就這樣,一家三口試圖掩蓋名存實亡的家庭關係。
考試成績出來了。迂腐的老師指控安託萬抄襲巴爾扎克,還信誓旦旦地拿那句有名的話作為罪證,殊不知孩子僅僅引用了那一句。「聖誕節前,我不想再看見你!「 安託萬就被這麼被休學了。他這次真的不想回家了。雷諾看見他這麼低落,就邀請他到自己家住。雖然雷諾家的房子更大,飲食和裝飾都更華貴,但維繫一個家庭的愛卻並沒有比安託萬家增長多少。母親酗酒,父親沉迷賽馬。安託萬總是跟雷諾說一定要賺錢擺脫大人的約束。有一天,雷諾建議安託萬偷一臺他父親公司的打字機來賣錢。兩個小人輪番抬著沉重的打字機,卻並沒有賣出去。最後,天真的安託萬又要把機器還了回去。倒黴的是,就算戴上了帽子,門衛依然認出了他。父親聞訊趕來後立刻揪著他的耳朵把他帶進了警察局。
「我們已經試過了所有方法,又是愛他,又是遷就他,從來都沒有懲罰過他。」父親跟警察說。」不管還是不行啊好,我這就記上:離家出走和盜竊罪。」父親三下五除二地辦好了撫養權轉移手續,可謂「完美地」擺脫掉了自己的兒子。安託萬被扣上了手銬,被囚車拉往不良少年觀察中心。淚水止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轉,巴黎夜色朦朧的街道上依舊點綴著飛雪似的燈光。
在家長們來看望時,母親冷漠而不耐煩地告知了安託萬,父親已經決定與他斷絕一切關係。好像沒有什麼值得期待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希望都消失了。在足球賽時他鑽出了鐵絲網,跑啊,跑啊,跑,跑,一刻都沒有停下。他經過樹林,小路,經過沙灘,奔向他一直嚮往的大海。他一直跑到了淺水中,才遲疑地停下向前的腳步,轉而向右蹚了幾下水。海天一線,白色,藍色,還有無處不在的灰色----這構成萬物的混沌之色。這就是自由嗎?安託萬轉身看向鏡頭,影片就這樣定格在了少年的面孔上----沒有微笑,沒有哭泣,仍然是一樣的迷茫,一樣的彷徨。
電影用了很多長鏡頭。而其中讓所有電影愛好者都讚嘆不已,且吸引無數導演加以學習的,就是結尾幾分鐘的安託萬向海邊奔跑的鏡頭。通常來講,合成電影的每一個鏡頭都是很短的,不光是因為更好拍,還因為不同的視角轉變很難在一個鏡頭下完成。尤其是對於像本片結尾這樣的跟拍,更是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作者為什麼要加入這樣的鏡頭呢?對於特呂弗來說,在觀眾問出這個問題時,也同時得到了答案。他加入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鏡頭目的正在於讓觀眾們清晰地意識到鏡頭本身獨立於電影的存在。他要告訴我們,鏡頭不僅僅是電影的一個組成部分,它自己也有獨特的生命,也能表達完整的含義。不過,這樣的鏡頭並不喧賓奪主----它依然只是為它想表達的思想服務的。若作者的目的在於提醒我們安託萬此時正在奔跑,那麼他大可不必連拍三分鐘奔跑的畫面。因此,想要理解這個鏡頭的含義,我們不妨以一種形式主義的視角來看待它。男孩在奔向他的自由啊!這不是一般的奔跑,而是代表著一次漫長又艱難的心理歷程。長時間的奔跑鏡頭巧妙地設置了懸念,讓觀眾越來越想知道他最終會找到什麼,奔向哪裡。而觀眾此時的情緒也經由一個半小時的電影時長而積攢的越來越多,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一個爆發的途徑。在這前進式的鏡頭下,觀眾也得以在不斷的把自己的情感逐漸往高潮推進。最後,當安託萬跑到沙灘上時,電影的配樂放佛跟他邁步的節奏,跟他和我們的心跳吻合。懸念要結束了---男孩轉過了臉,他沒有找到自由。
可以肯定的是,這部影片整體有著晦暗的調性。不過特呂弗好像不希望讓純粹的絕望感籠罩觀眾。因此,電影中總會時不時穿插一些令人會心一笑的畫面。就比如一段描寫體育老師帶隊長跑時孩子們一波又一波地走散的長鏡頭。每拐過一個街角,就有兩三個人跑進一家店鋪,到了最後,原本浩浩蕩蕩的長跑隊伍只剩下了兩個人,而體育老師還渾然不覺。這樣一個鏡頭所拍下的內容與情節本身並沒有關係,甚至與片子的整體基調相悖。但是卻給這部新浪潮的開山之作增添了一抹刨除理性後的人文關懷。
另外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視角的切換。通過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每次安託萬和父親說話時,畫面會同時把兩人都囊括進來;而當男孩與母親交流時,兩人卻幾乎從來不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裡。這樣的拍攝技巧也為我們判斷人物間的親疏關係提供了很好的線索。
《四百擊》實際上是部半自傳體影片----導演特呂弗的童年可以說跟片中的安託萬有諸多相似之處。從出生開始,特呂弗就沒有見過他的親生父親。母親的未婚夫收養了他,並給了他姓氏,但僅此而已。他很快就被遺棄給了保姆,直到蹣跚學步時,才被祖父母收養。片中安託萬的經歷幾乎完全改編自他本人青少年時期的經歷。他逃避現實的方式是將自己的人生片段用藝術化的方式呈現在大熒幕上。在他的每一部影片中,特呂弗都試圖講好自己的故事。哈裡斯曾寫道:「把那些讓我們感到孤獨的私人化的東西變成公共性的藝術,這是特呂弗擁有的一種傑出的天賦。」
與新浪潮另外一位領軍人物戈達爾不同的是,特呂弗的電影比較柔軟,在高超的影視技巧下又能用某種普世的情感直擊人心。相較於戈達爾前衛激進的藝術風格,特呂弗的影片永遠有一種人文主義的關懷,讓人們覺得他是貼近大眾的。確實,他熱愛表現人類最本真的情感,與戈達爾的理智主義有一些區別。他總是想要拍出能引起觀眾共鳴的電影,讓他們了解生活的方方面面。對於他,一切人類的共通情感都能變成鏡頭下的藝術。
新浪潮電影最重要的特徵就是缺少戲劇化的情節,企圖以後現代主義精神(即反對現代主義剝奪人的主體性,認為真正的電影在於能夠為觀眾提供不同視角的解讀)來改造電影藝術。一反以往的「舊藝術」(即注重情節合理性,人物塑造完整性等特點的藝術),新浪潮電影同其他的歐洲先鋒派電影運動一樣,都希望以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手法表現作者本人對於現實事物的內心情感波動,並把這種情感的波動通過電影中人物自發的,未經過可以設計的行為表達出來。可以說,構成新浪潮電影的與其說是情節,不如說是電影中人物自發的行動,就好像剝去一切加工後對人類本能的探究。
特呂弗信奉所謂」非連續性哲學「,認為生活是散漫而沒有連續性的事件的組合。因此,他在電影創作上否定傳統的完整情節結構,以瑣碎的生活情節代替戲劇性情節。通過這部《四百擊》,我們得以一窺他的電影創作理念。
影片中的安託萬試圖反叛那些強加在他身上的禁錮,他沒有一個愛他的父母,更沒有善解人意的老師。他無法迴避自己的存在,卻因為這存在的荒謬而痛苦著。他渴望繼續上學,他渴望著自由,我們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來。但是,越是追求自由,就會越不自由,就像影片最後安託萬奔向象徵自由的大海一樣---自由只會讓我們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