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謝寅宗
死難者的遭遇,是個人和時代不幸的交織,應該被記住。澎湃新聞 程藝輝 圖
在重慶市沙坪垻區沙坪公園西北角的盡頭,有一個墓群被鐵門長期緊鎖。
鐵門右前方一塊黑色花崗石上的鎏金字體告訴來往的人們,這個被鎖住的墓群叫紅衛兵墓園,是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
這是全國唯一一個保存完好的文革武鬥死難者墓群。研究該墓園十多年的民間學者曾鍾統計,其中能確認的墓穴有127座,400餘名武鬥死難者埋葬其中。
1966年8月8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10天之後,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紅衛兵運動迅速遍及全國。在《決定》出臺48周年之際,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通過數月尋訪重慶紅衛兵墓園死難者親友、見證者,以及與曾鐘的對話,試圖還原墓園中19座墓碑上23名死難者的人生。這些逝去的生命,最年輕的只有15歲,最年長的已過知天命之年。
死難者的遭遇,是個人和時代不幸的交織。曾鍾認為,墓園不應在鐵門緊鎖中被遺忘,我們應該記住那段血與淚交織的歷史留下的深刻教訓。
結識墓園
重慶文革武鬥對於曾鍾來說,恍如一幕倒帶的影片。影片中,他可以是主角,也能是配角,同時他還是一名冷靜的觀察者和記錄者。
曾鍾今年63歲,是重慶市沙坪垻區教師進修學院的一名退休教師。
1966年文革運動在全國轟轟烈烈開展時,時年15歲的他,是重慶二中一名初中生。對於最高領袖發起的這場運動,曾鐘錶現得很積極。「那時為了革命,好幾天都不回家,母親曾到處找人。」
但是,因為父親曾是國民黨銀行的一名高管。出身重於一切的年份,一心幹革命的曾鍾常被排擠。由於出身不正、成份不好,曾鍾只能參加「外圍組織」,但曾鍾覺得「很光榮、很神聖」。
打擊曾鐘的事兒接二連三。
1966年8月下旬暑假期間,為響應「返校鬧革命」,積極趕回學校的曾鍾卻被校門口拉著的一幅對聯刺痛心底。這是學校紅衛兵貼出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天生如此」。
準備踏入校門滿腔熱忱投身革命洪流的曾鐘被釘在原地。
好在學校高年級的紅衛兵迅速貼出「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背叛,理應如此」,這才讓曾鐘有勇氣走進學校。
紅衛兵曾鐘的革命夢想很短暫,在返校不久就迎來破滅。
他和學校的紅衛兵組織在圍攻母親工作所在的重慶幼兒師範學校時,被重慶幼師熟悉家庭情況的紅衛兵認出,對方大呼曾鍾是「黑五類」。
曾鍾所在組織的領導掛不住臉面,一把將掛在曾鍾肩上的紅衛兵袖章撤掉。
隨後,他再也沒能回到紅衛兵組織。他說:「或許那是幸運的,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我很可能像我的學長一樣,冷冰冰地躺在這裡。」
曾鍾所說的學長,分別是重慶二中的蔡親銳、朱榮凡,他們都將自己年輕的生命葬送在文革武鬥中。
能知道學長們長眠在紅衛兵墓園,完全是因一次偶然事件。至少在那之前,曾鍾對紅衛兵墓園一無所知。
那是2003年的一天,家住沙坪垻區小龍坎正街的曾鍾,在一個手術恢復期閒得無聊。鑑於此,出國遊玩的妻子回國途中買回一臺可攜式攝像機,交給曾鍾走走拍拍,有點兒事做。
沙坪公園離曾鍾家不遠,那時,還是重慶第一所主題公園,進出需要門票。這座老公園,1992年響應上級號召,仿造深圳世界之窗改造並更名為「重慶世界風光公園」。香港某公司投資3000萬元,花了近一年時間,按照1∶100的比例,精心修建了巴黎聖母院、雪梨歌劇院、吳哥窟、自由女神等亞、歐、非、美洲特色「微縮景觀建築」49處。
於是,曾鍾無聊的時候,就會端著攝像機到沙坪公園轉悠、攝影攝像。
攝像過程中,曾鐘不知不覺闖進一片墓地。「當時大門是敞開的,不像現在大門緊閉。」曾鍾信步走進去,墓園很清靜。
但視覺上的震撼,對心靈的衝擊是巨大的。看到墓碑上的「815」火炬標誌,曾鍾頓時回到那個滿腔熱血的年代。
不過,墓園的狀況觸目驚心。他回憶說:「墓地荒草叢生,樹木倒下來壓在墓上,墓碑上是厚厚的青苔,兩邊的草有一人多深,非常荒涼,想看那些墓碑,非得要扒開濃密的荒草。」
看到那些墓碑以後,曾鍾心情很沉痛。「這些死者中,很多是跟我同齡的人,有的是我同學,他們在」文革「中,無端獻出年輕的生命,其墓碑今天依然冷寂地佇立在這片陵園之中,碑文中」烈士「的稱謂和現實中被有意無意的漠視,凸顯出他們的身份在歷史定位上的尷尬和無奈。」
「作為那個年代活著的人,應該本著自己的良心、本著同學之情為他們做點什麼。」於是,曾鐘下定決心,要力所能及地搜集、整理墓地死難者的資料。
墓地
紅衛兵墓園其實很有來頭。曾鍾發現,歷史上,這裡原本是叫做復元寺墓地。這個名字的來源,主要是因為墓地的旁邊,原來有一座叫復元寺的寺廟。
民國年間,這片土地成為著名女實業家饒國模的私產。
1895年出生的饒國模是四川大足縣國梁鄉人。她的哥哥饒國梁,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她弟弟是川軍將領,抗日戰爭期間率川軍外出抗戰。
1922年,她隨夫攜子到重慶,因不願在家當官太太而創辦三友實業社,成為重慶著名的女實業家。1930年,她買下重慶郊外紅巖嘴的土地開辦大有農場,併購置緊鄰沙坪垻復元寺的一片貧瘠的土地,建立公墓,即復元寺墓。
後來,饒國模的弟弟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鄉後,其遺骨也曾埋在復元寺墓地中。後來,因為將自己的房屋租借給八路軍駐渝辦事處,饒國模結識了周恩來、鄧穎超夫婦。
期間,周恩來的父親周懋臣、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先後到紅巖村養老,均得到饒國模的照料。這兩位老人逝世後,饒國模負責操辦安葬,並安葬在復元寺墓地中(現在周父、鄧母的墓已遷入重慶紅巖村革命紀念館)。
或許是因為周恩來的父親和鄧穎超的母親埋在這裡的緣故,八路軍駐渝辦事處抗戰期間罹難的同志也埋葬於此。
新中國成立後,這片墓地一直是重慶地方黨政軍要員的墓地。埋葬著包括重慶市第二任市長曹荻秋的弟弟曹心哲、重慶市首任財政局局長湯俊成等。同時,軍隊的領導死後,也曾埋在這裡。
因此,這裡也被稱為烈士墓。為區別於重慶歌樂山的烈士墓,沙坪公園的烈士墓被稱為「小烈士墓」。
按上層授意的「文攻武鬥」,重慶文革組織形成觀點對立的八一五派和反到底派。他們都打著「捍衛毛主席思想、捍衛無產階級路線」旗幟,高呼「保衛毛主席」口號,互相批駁,從辯論升級為鋼釺、大刀等冷兵器,並於1967年7月進入坦克、大炮等熱兵器階段。武鬥從1966年12月開始,直至1969年1月宣告平息,持續了兩年多,造成大規模的人員死亡。
由於沙坪垻是重慶武鬥組織「八一五」派的控制區,武鬥組織認為,在武鬥中死去的戰友,是為了文化大革命而犧牲,理應是烈士,而沙坪公園這裡恰巧有一座小烈士墓。於是,「八一五」派就把大多數武鬥死亡人員埋葬在其中。
這就有了如今的紅衛兵墓園。
被接納的死難者
對紅衛兵墓園死難者資料的調查、整理,並不容易。
「2003年的氣候不像現在,死難者沒得到認可,家屬都認為那是一種不光彩的事兒。」曾鍾說,那時整個墓園100多座墓、400餘人,能堅持每年來掃墓的,只有10餘家。
一年能夠收集信息的時間也非常短暫,墓園一般只有春節、清明會有人去上墳,其餘時候基本沒人去。
國營重慶空氣壓縮機廠文革武鬥死難者廖大利的遺孀鄭少珍,從墓園開建以後,幾乎每年都會帶著兒子廖兵去給廖大利掃墓。
廖大利是在圍觀文革武鬥空壓廠戰鬥時,搶救中槍同事時不幸中彈身亡。
「他死的時候,兒子還沒出生。」鄭少珍說,每年帶孩子去掃墓,就想讓孩子能對死去的父親有個概念,也想讓死去的丈夫懂得她的心意。
回憶往昔高大、帥氣的丈夫對自己的疼愛時,鄭少珍失聲痛哭:「他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沒人疼、沒人照顧,做個烈士有什麼用?到頭來,就是個哈寶。」
至於為什麼堅持掃墓,鄭少珍覺得廖大利並沒有對不起她,死得不丟人。她說,有些家庭覺得上面沒認可,不好意思去看,但怎麼說都是家屬嘛!
曾鍾記得,有一個叫秦春菊的文革女性死難者,她的親屬在重慶火鍋界很有名。但在紅衛兵墓園未被重視前,家人一直都沒去掃墓。「這可能就是家人覺得不好意思的緣故。」
起初的調查整理過程,複雜且艱難。「我去採訪,他們覺得我是看笑話,是在揭傷疤。」曾鍾說,他因此挨了不少死難者家屬的辱罵,有時甚至差點被打。這時,曾鍾基本會以這段勸慰對方:「墓地裡的死難者多是歷史的冤死者,我們作為歷史的見證人,如果不將這段歷史記錄,隨著時間流逝,我們這代人逝去後,躺在這裡的人們誰還記得他們。即使我們不能為他們伸冤,但至少應該讓人們記住他們。」
曾鍾語重心長的勸說,最終打動了一些死難者的家人。墓園中死難者熊敦顏的孩子便是其中之一,原本對曾鍾兇巴巴的態度,轉為「老師您說得對,是應該讓歷史記住他們」。
在調查墓園的同時,曾鍾還成為紅衛兵墓園的民間保護者。位於沙坪垻區中心城區的沙坪公園,曾多次被商人們看中。紅衛兵墓園的拆除計劃,也屢次被提上議事日程。
曾鍾作為研究者之一,他多次向有關部門提出保護建議。屢次的「拆除與保護」,將原本沉寂在沙坪公園西北角的紅衛兵墓園炒成熱點,逐漸開始獲得較多的關注。
一個重要的轉機在2008年出現,極大地改善了家屬和世人對文革死難者的接納程度。
這年4月10日,在無錫召開的中國文化遺產保護論壇上,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提出,應對「公社運動、大躍進運動、文化大革命運動等時期的代表性、典型性的建築物、構築物採用正確的方法進行合理保護」。
這意味著,文革的事物在一定程度上已開始得到包容。
2008年下半年,紅衛兵墓園被納入沙坪垻區區級文物。2009年底,又被納入重慶市級文物單位。
「如今,只有極少數的墓地沒人掃墓。」曾鍾說,在成為市級文物單位後,還曾出現不同死者家屬爭搶同一塊墓地的情況,但在他多年的調查後,為他們找到了正確的墓地。而他自己,也從這些家屬手中得到了更多翔實的材料。
十一年的調查,曾鍾目前記錄的死難者眾多。這裡面有「為了一家人生活補助浴血奮戰到死的代樹森」、也有「朋友之間開玩笑不慎走火而亡的烈士」,還有很多「莫名其妙死亡後卻被追記為」戰鬥烈士「」……
在講述這些死難者故事時,曾鍾說,重慶紅衛兵墓園作為目前全國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墓園,我們能把這樣一座能給人反思的重要歷史遺存列為文物,彌足珍貴。但這些死難者,歷史也應該給他們一個正式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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