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湖記憶
——讀《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
文:梅 青(小梅哥哥)
去年五一節前夕,人民美術出版社的汪家明社長與我聯繫,最近人美出了一本丁午的書,因為書中提到我,準備給我寄一本。
幾天後,我主動到汪社長辦公室拜訪了他,他遞給我《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這本書後,請我在沙發上坐下。他說,書中有不少我的形象,第一頁就有我。
回來後,翻看《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那熟悉的的字體、熟悉的線條和熟悉的畫面對我來說雖不新奇,但頗覺珍貴,因為這本書是丁午對當年生活和情感的具象紀錄。而我也身在其中。
丁午是我父母在《中國青年報》的同事,比我大22歲,是長輩,同住一個樓。我十三四歲時正值文革,大人不工作,小孩不上學,兩人都有閒暇,且關係甚好,他經常用自行車馱著我到什剎海天然遊泳池遊泳。1969年,團中央幹部下放去河南潢川縣黃湖五七幹校,那時我初中將要畢業,面臨上山下鄉,去幹校也算個知青的去向,並且跟家長下鄉家裡也比較放心。於是我便隨母親去了幹校。其實去幹校的主要原因是丁午也去,當然還有其他小夥伴兒。
1969年4月15日,九大召開那天,我隨著團中央的大隊人馬在天安門廣場誓師後乘火車到了河南信陽,再乘汽車到了潢川縣,在縣城像遊行般地走了一通後又乘車來到黃湖農場。潢川縣當時俗稱小上海,當地人穿的都是上海貨,比較時尚。我們這幫北京人穿的卻儘是些補丁衣裳。當地人驚詫道,這些衣服是從哪兒撿來的。
初到黃湖條件艱苦,我與丁午在二郎崗同住在一間農工留下的窄小低矮的土坯草房中。食堂夥食雖然簡單,但糧食可以放開肚皮吃,這在當時已屬不易。在北京時,定量供應的糧食中還有一定比例的粗糧,而在黃湖全是細糧。當地流傳的民謠是:有錢難買潢川縣,一半大米一半面。白天,我跟大人一起勞動,主要是修堤、插秧。大人們因前途渺茫各懷心事,而我不到十六歲,不但無憂無慮而且因為到了一個新環境而興奮異常。工休時,就釣魚、撈蝦、遊泳。書中,畫我逮蛇,便是我的拿手戲。一般人怕蛇,我卻天生不怕。可能是因為我屬蛇,巧了。
剛到時,我們吃喝洗涮都用塘裡的水。不知誰說塘水裡有螞蟥卵。於是連裡便組織壯勞力從一裡多地外的方寨井裡往二郎崗挑水吃。後來,將塘水送到信陽化驗,被告知螞蟥是胎生。一時傳為笑談。儘管恐慌過了,但連裡還是決定在二郎崗打井。從洛陽請來打井師傅,二十多個壯勞力一撥,歇人不歇鑽晝夜推磨式地幹。因幹活的人多,為了步調一致就要喊號子。青年報有個搬運工叫王子英,個頭高,嗓門亮,領唱號子悽婉悠揚。丁午學會後接替領唱,並編了新詞兒。最精彩的唱詞採用了漫畫筆法:咱們鑽地球,地球真叫硬。再硬也不頂用,鑽它個大窟窿。鑽到美國去,嚇死尼克森。第一眼井塌方廢棄。第二眼井打成。從此二郎崗人吃上了清澈的井水。
到了當年年底,幹校大興土木,丁午屬於知識分子中的能人,便去當木匠,做門窗。我跟隨。去年,《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這本書出版後,人美開了一次讀者見面會,我參加了,會上我展示了保存在我這兒的丁午親手製作的刨子和鋸。會後我把這兩件工具交給了丁午的兒子。這段木匠經曆書中多有記載。那時,我的手指幹活時被電刨子刨傷。受傷後,我還用稚嫩之筆寫了一篇我自認為的微小說——《殘指記》。一天,我到霸王臺醫務所換藥,回宿舍時在門外聽到丁午等幾個大人正在念我的《殘指記》,邊念邊笑。原來,這東西被他們無意中翻出來了。
到了1970年,我被分配到漁業隊,和丁午不在一起幹活了,只能在工休日相聚。我們那時打魚是劃著小木船用粘網。我劃著木船採蓮蓬的情景也出現在丁午的畫中。
黃湖的生活已過去四十五年了。是《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這本書的出版勾起了我對那段生活的回憶。去年9月,我六十退休,在河南友人的安排下第一次回到闊別四十年的黃湖。下車後見到的景象已與當年的記憶大不相同了。我們先到方寨參觀了胡耀邦故居,在那兒,巧遇了篾匠的兒子。當年我和篾匠學編筐時,他才三四歲。現在,他是農場負責旅遊接待的經理,兼職為參觀遊客講解。說到編筐,我的手上還有被篾刀砍傷的疤痕呢。加上被電刨子刨的那次,我著實在黃湖出過兩次工傷,並且在手上留下了兩處終身不掉的傷痕。這也算是我和黃湖的緣份吧。隨後,我又在二郎崗見到了當年從農場留下來指導幹部勞動的關隊長。我記憶中的他,還是披著棉襖,扛著鐵鍬,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的看水田中的精幹壯年呢。現在他也已經八十開外了。當然,農場的吳建華書記全程陪同我們,並把我們一直送到縣裡。那天臨別時,我把隨身帶來的一本《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送給了他。
《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這本書表現了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深情,同時也體現了人類的善良。丁午性情溫和,對小孩兒特別有親和力。很多小孩兒都願意和他在一起。不用說他對我也很好。我只上過六年學,在幹校,他教我讀了一些書,多少彌補了我一些不能上學的遺憾。跟他所學讓我終身受益。
丁午已去世三年多了,與他交往的情景卻仍在眼前。更何況,他還給世間留下了《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這本這麼特別的書,永遠將那段記憶珍存在每個讀者的心中。
2014年9月24日北京
圖中打魚者為丁午筆下的「小梅哥哥」
丁午,作為我國老一輩的知名漫畫家,也許是曾擔任過人民美術出版社《兒童漫畫》和《漫畫大王》主編的緣故,與同時代的漫畫家相比,他的漫畫作品少有政治話語的渲染,更多的是洋溢在筆端的濃鬱的兒童趣味與童真氛圍,在充滿遊戲精神的故事勾勒中善惡立現而毫無說教痕跡,很適合孩子們閱讀,也是真正畫給孩子看的作品。
對很多70後、80後來說,《小刺蝟漫畫》《熊貓百貨商店》《舒克和貝塔歷險記》《咕咚來了》等漫畫作品都在童年時代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些作品的原畫作者正是丁午先生;還有幾乎已經成為80後、90後甚至00後集體記憶的日本動漫《機器貓》《櫻桃小丸子》最早引進中國的也是丁午。「機器貓」這個名字,當初也是丁午先生給起的。
丁午先生在1969年-1972年曾被下放到河南黃湖五七幹校,因思念自己的女兒,寫下了61封家書。但女兒當時年幼,識字不多,丁午先生為信件配了不少場景感極強的漫畫插圖。幹校的勞動生活無疑是十分艱苦的,但經過丁午先生藝術化的過濾與處理,呈現在女兒面前的完全是一幅充滿了田園風情的鄉下生活場景。那裡既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清秀,又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蒼茫;既有「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的激蕩,又有「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靜謐;既有「斜光照虛落,窮巷牛羊歸」的閒適,又有「持斧伐遠楊,荷鋤覘泉脈」的喧囂;既有「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農家風情,又有「樹上蟬鶯奏,花叢蜂蟀鳴」的山林野趣。我們從這些圖文並茂的漫畫書信中所看到的是丁午先生對於女兒的摯愛之情,看到的是丁午先生那顆永遠向善而純真的心,看到的是丁午先生在那個特殊年代樂觀、豁達、幽默的人生態度。
猶如魯迅先生在《少年閏土》中所描繪的少年閏土的故鄉,丁午先生的畫筆所締造的也是這樣一個逐漸消散和逝去的最淳樸的鄉村生活,這些充滿了冒險和獵奇情節的鄉村生活瑣記,即便對於現在的孩子來說,也是充滿了誘惑與嚮往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丁午先生的這些家信,也是不可多得的優秀的兒童漫畫作品。
同時,這些漫畫書信記錄的是那個特定的時代五七幹校的生活場景,這就賦予了書信更多的解讀意義,對那些年代有所經歷和了解的人更願意把這些書信作為一個時代和一段歷史的記錄。通過充盈在畫筆下的點滴趣聞趣事,可以還原出那段歷史本來的風貌,體味到當時知識分子無奈與傷感的心境。
一般來說,當時過境遷、特定的年代和受到的傷痛記憶逐漸遠去的時候,才能以冷靜而客觀的心態重新審視那段歷史。楊絳曾在80年代以回憶的形式把在五七幹校的勞動經歷寫成《幹校六記》,反思了那個荒唐的年代。經過時間的沉澱,在《幹校六記》中,楊絳沒有強烈的控訴與譴責,字裡行間多是平和的語調,只有一點淡淡的憂傷和婉轉的諷刺。而丁午先生筆下那些充滿著童真與樂觀的幹校生活場景,完全以一種正在進行的時態記錄下來,沒有經過任何時間與歷史的緩衝,面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壓抑,沒有一顆豁達樂觀的心胸是無法做到如此波瀾不驚和坦然的。在這些書信中,丁午先生刻意將幹校中的種種辛苦與荒唐加以柔化,強調有趣和積極樂觀的一面。假如老一輩知識分子在今天重新讀到這些有趣和苦中作樂的生活場景,伴隨著記憶而湧上心頭的也許除了無奈與傷痛,更多的會是一種慰藉吧。丁午先生無意間也為他們構築一個治癒和化解傷痛的純真世界。
2013年初,丁午先生的這些寶貴的家信已由人民美術出版社整理出版,並題名為《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邀請曾設計過《牛棚雜記》《我們仨》等多部重要作品的書籍設計師陸智昌設計,從裝幀到紙張都散發著濃濃的厚重與古樸,一張張瀰漫著歲月滄桑之感的泛黃的紙張拉近了讀者與那個特定年代的距離,帶領讀者零距離去感知這些書信的魅力與溫情,品位丁午先生純真而美好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