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電影老觀眾的記憶中,法國影片《蛇》(Le Serpent)有特殊的位置。它不屬於永恆經典,也未必能充當一代人的集體記憶,一次次重放或寫入電影史。但如果你問1970年代前出生的鐵桿影迷,會有人記得這部30多年前的老片,未必講全情節,但在某80年代懷舊的飯局上,沒準誰會冒出一句:你們還記得電影《蛇》嗎?
《蛇》海報一、「冷戰」大片1973年法國拉卜埃第公司出品的《蛇》,在法國電影史上並沒留下很重的一筆,研究資料少,影評寥寥。它也曾改頭換面打進美國電影市場,北美發行時,片名改成《從莫斯科飛來的夜間航班》(The Night Flight From Moscow)。其實,此片本來就是給美國觀眾量身定做的。法國導演亨利·維納爾(Henri Verneuil)為影片裝備了強大的好萊塢明星陣容,主演亨利·方達(Henry Fonda)、尤伯萊納(Yul Brynner)、德克·博嘉德(Dirk Bogarde),清一色當紅巨星。加上飾演過名片《老槍》的法國明星菲立普·努瓦雷(Philippe Noiret),此片堪稱不折不扣的國際豪華陣容。臺詞用法、英、德、俄四國語言,故事空間跨越蘇聯、法、美、英、德、比利時等地緣大國,當年肯定算國際化大製作。可美國影評也反應冷淡,有關《蛇》的文字很少,似乎落入了記憶的黑洞,但對中國觀眾的意義非凡。
1980年代初,《蛇》引進大陸。當年很最有影響的《大眾電影》,以封面劇照隆重推出。1982年1月號刊出胡思升的文章《「蛇」的啟示——評法國影片「蛇」》,說片子對國人有個最大的啟示:「西方間諜機關那些為普通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現代化特務手段:從測謊器到模擬發聲器,從五花八門的竊聽器到室內閉路電視錄像裝置,是會增長見識並有所啟示的。我們沒必要因此而草木皆兵……」 等。那是「冷戰」年代,在國人心目中,美國乃特務之鄉。片中「五花八門」的間諜技術,著實讓我們大吃一驚,以至有「草木皆兵」之虞。這是部間諜懸疑片,還帶點科教片的味道。不少橋段配上畫外音,不厭其煩地講解中央情報局如何使用測謊儀、混合錄音仿聲設備、金屬材料分析儀、大型計算機、以及竊聽和影像拼接等技術。對世界各國媒體的監聽與書報翻譯,更讓中國觀眾大開眼界。
《蛇》公映前,曾作為「內參片」在外交部、公安部機關內部放映。封閉了多年之後,中國科技水平與西方差距很大,此片很有「科技含量」,從中可以學習軍事科學、增長外交知識。今天回頭去看,《蛇》在當年的中國,遠非先進技術「博覽」這一層面所能涵蓋。從「文革」轉入「新時期」這一歷史拐點上,影片傳遞的信息已超出原意,是法國導演始料未及的。
《蛇》劇照二、影片原意:地緣政治的博弈《蛇》拍攝於「冷戰」的冰點——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剛剛爆發、世界石油危機、中國試爆氫彈成功、蘇聯勃列日涅夫政權驟然加快全球擴張的步伐,插手並控制了阿富汗。法國導演亨利·維納爾在寒徹刺骨的大背景下,拍攝這部間諜片,要傳遞怎樣的信息?在「冷戰」中,法國地位尷尬。作風強硬的總統戴高樂不滿美英之間「兄弟私情」,更不肯任北約由英美主宰,法國不也是世界強權嗎?他要求美英法三巨頭齊肩共管歐洲事務,附帶法屬阿爾及利亞納入北約防禦。但別忘了,法國曾淪為納粹臣僕,被美英解放。美國老大哥對戴高樂的桀驁不馴置若罔聞。結果法國1966年退出北約,搞獨立防禦,並單獨與華約媾和。戴高樂的自主外交,與其國力式微很不相稱,這讓法國吃盡苦頭。此片為美英法明爭暗鬥的生動寫照:美國霸道卻也仁慈,英國邪惡昭彰,被法國人稱為「一筐臭氣燻天的爛蘋果」(《蛇》臺詞)。戰敗的西德受盡「凌辱」,默默淪為蘇聯與英國情報勾結的犧牲品;法國本想躍躍欲試,無奈國小力單,「沒有本錢」(臺詞)再展宏圖。
《蛇》的基調是自憐自艾,一方面醜化英國情報系統,將北約防禦漏洞統統算在英國頭上。另一方面對美國暗送秋波,乞憐諒解自己脫離北約的任性,甘願伏低做小,承認其領導地位。影片結尾耐人尋味,英國雙料間諜翻雲覆雨,讓法國情報局長貝爾東(Lucien Berthon)苦苦遭受陷害,險些喪命。CIA局長手眼通天,明察秋毫,幫法國人洗清汙名,識破蘇聯反間計。在著名的「間諜橋」頭——格林尼克大橋(Glienicke Bridge),貝爾東吊著繃帶與中情局長押解蘇聯間諜,換回美國飛行員,掙回法國的「自由世界」資格。
三、蛇之誘惑法國片的主人公本該是法國人貝爾東,但《蛇》中最出彩的卻是蘇駐法二等參贊弗拉索夫(Aleksey Vlassov)上校和中情局長艾倫·戴維斯(Allan Davies),由他倆推動著情節的跌宕起伏。開篇在巴黎奧利(Orly)機場,弗拉索夫上校應召回國,與夫人準備搭機前,拋下妻子跑進法國警局避難。這一幕乃經典「冷戰」場面,再現了希思羅、甘迺迪、法蘭克福、史基浦等西方國際機場不時發生的叛逃事件。華約外交官或公務人員投敵,已成間諜故事的基本配方。如今去巴黎我們只知道戴高樂機場,佔地「廣袤」,航站樓之間距離遙遠。90年代初,北京首都機場還很小,只有一個航站樓。落地巴黎時,我覺得戴高樂機場簡直不可理喻,分明是幾個首都機場大小的不同機場,怎麼算是一個?後來到奧利機場,其規模與老首都機場相當,狹小寒酸,以運營短程航班為主。而《蛇》的背景在70年代初,戴高樂機場還名不見經傳,叫巴黎北機場,奧利才是國際航班起落的大機場。至1974年,北機場重建,變成今天的超現實巨無霸,世界首屈一指,命名戴高樂,奧利才漸漸退出外國遊客的視野。
弗拉索夫叛逃,法國情報局意識到逮住一條大魚,局長貝爾東親自審訊,非搞出重大情報不可。他算盤打錯了,蘇聯上校沒打算與法國交易,借寶地出逃而已,他的目標是美國,要求送他去美駐法使館後才開口。貝爾東用盡伎倆,無功而返,慨嘆道:「法國沒有本錢收買叛國者」。鏡頭切換,位於維吉尼亞州蘭利的中央情報局大樓,弗拉索夫已順利抵美,騙過測謊儀,贏得局長艾倫·戴維斯的信任,開口吐露絕密情報。他將克格勃滲透北約的間諜網和盤託出,瞠目結舌的美國人才明白,位居關鍵地位的西德將軍、法國情報高官都是蘇聯間諜。北約內部大清洗開始了。西德軍方高層一個接一個神秘自殺,法情報局長貝爾東被追殺,險些喪命。到片尾才真相大白,弗拉索夫其實假意叛逃,而真在執行克格勃任務:與英情報局M16高官飛利浦·博伊爾(Philip Boyle)合謀顛覆北約防禦。CIA知道真相已晚,北約組織遭遇重創,追悔莫及。間諜一旦暴露就沒有價值了,戴維斯只好用弗拉索夫交換一名普通被俘飛行員,「廢物利用」。間諜橋上,「邪惡」的克格勃上校跨過大橋中線上的兩大陣營邊界,與相向而來的美國飛行員擦肩而過,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得意微笑。他是間諜戰的勝利者。煽情的音樂響起,夕陽霧靄中,戴維斯與貝爾東相視無語,美法算彼此諒解了。
70年代,意、法、德盛產政治娛樂片,《蛇》也屬這一流行類型。中國進口該片的官方說辭是:揭露、批判西方資本主義的沒落與腐朽。而觀眾卻拿它當西洋景,大開眼界的視覺盛宴。實際上,此片色調陰鬱,是歐洲左翼影人諷喻西方世界內部偏執的「紅色恐怖」(Red Menace),延續著好萊塢批判麥卡錫主義的傳統。這一傳統的經典之作,當屬1962年好萊塢影片《滿洲候選人》(The Manchurian Candidate),麥卡錫被演繹成蘇聯滲透到美國政府的參議員,誣告政府內部隱藏數百名共產黨員,情報機關也潛伏大量蘇聯間諜,之後的政治大清洗削弱了美國政體,社會陷入紅色恐慌之中。該片被譽為百年經典。《蛇》取材歐洲的間諜醜聞,1960年代菲爾比、劍橋間諜幫案震驚世界。「二戰」前,一幫從劍橋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加盟英國情報局,私下卻憧憬共產主義的浪漫理想,心甘情願效力史達林,直到60年代身份敗露。劍橋間諜幫為蘇聯提供了大量北約絕密情報,最終潛逃莫斯科,成為蘇聯英雄。
《蛇》的法式幽怨,一方面嫉恨老大哥偏袒英國堂弟,冷落自己,另一方面怨毒英國人不爭氣,「一筐爛蘋果」壞了整個北約防禦,這種情緒恐怕不能傳遞給80年代的中國觀眾。本片雖然面向國際市場,多語種、國際陣容,但當年中國觀眾的審美是第三世界敘事,《蛇》的路數很陌生,卻反而更喜歡。所以片子未必走通了國際市場,不期然卻在中國中了頭彩。隔絕了幾十年的國人,雖不盡解其意,但新奇、別致的敘事、從一歐洲城市穿越另一美國都邑的眼花繚亂,讓人懵懂中發現還需了解這個世界,學習更新技術與電影手段。幾乎《蛇》每演必看,當作教科書。今天大家爭看美國大片,其實意味不同,看大片是圖個樂子,滿足娛樂需求。當年這部電影宛如一扇慢慢打開的窗戶,求知的目光迫切地聚焦在大屏幕上。這超出原作之意,創作與接受之間出現「扭距」。
《蛇》劇照四、顛倒的世界圖景「冷戰」結束幾十年後,世紀末的一代人再看此片,已恍如隔世。北京大學舉辦「冷戰諜影」系列活動,放映《蛇》一片之後,我做了個講座。年輕學子也說看不懂,當然與80年代的幽閉後遺症完全不同,世紀末的一代對好萊塢和歐洲電影了如指掌,西方文化與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可惜「冷戰」已經遠去,地緣紛爭的狼煙也盡散去,對「一個夢想,一個世界」的青年一代,兩大陣營為何如此鬥狠?「自由世界」也會內部傾軋?歷史與當下在時間軸上斷裂了。而80年代觀眾的陌生感,屬空間的隔絕,現實空間與銀幕上的世界遙不可及。《蛇》以實景拍攝《蛇》西方大城市,巴黎、西柏林、倫敦和華盛頓乃故事的「主場」,西方觀眾自然移情到銀幕空間裡。而莫斯科紅場的畫面,卻出現在CIA大樓放映廳的銀幕上,觀眾從一塊銀幕上觀看另一塊銀幕,畫中有畫。中情局在放映蘇聯官方紀錄片,赫魯雪夫紅場閱兵、勃列日涅夫主持克林姆林宮黨代會,大段新聞紀錄鏡頭呈現在銀幕中的銀幕上,兩塊銀幕製造「距離」出感,蘇聯乃陌生敵國。西方觀眾意識到攝影鏡頭的存在,也就明白是蘇聯的宣傳,紅場遊行、克林姆林宮會議均被宣傳機構處理過,影像被操縱了。鏡頭語言創造的疏離感,與調度實拍巴黎、華盛頓、倫敦鏡頭的「臨場感」,形成鮮明對照。這樣,觀眾便站到中情局和盟國情報官一邊,參與評估蘇聯上校叛逃的虛實。弗拉索夫的造型也耐人尋味,好萊塢巨星尤伯萊納飾演的間諜,一張冷漠、呆板的撲克臉,沒人能看透其內心,經典的蘇聯人臉譜:沒有情感和自由思想,只剩下軀殼,冷酷殘忍,沒有信仰和人性,不可理喻,無法經驗,蘇聯是不可理喻的「邪惡帝國」。
但當年的中國觀眾未必能輕易接受影片營造的疏離效果。「冷戰」尚未結束,我們看外面的世界如隔岸觀火,只有蘇聯反而親切可感。畢竟曾為「老大哥」,多年受蘇聯文藝的薰陶,心目中的英雄是保爾·柯察金,耳邊的情歌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西方世界才陌生遙遠,心理上的阻隔今天看來難以置信。不料中蘇交惡,老大哥變成「蘇修帝國主義」、中國的「最大威脅」,面目猙獰可憎。美帝國主義從韓戰起一直是最險惡的敵人,不共戴天,1972年卻逐漸解凍溫和起來。等到改革開放,整個西方形象變得曖昧了,官方說法仍是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批判的對象,實際生活中卻是學習追趕的目標和發展的未來。整個80年代,法、意、美、英、日各國影片蜂擁而至,影院和電視螢屏上充斥西方影視。國人大開眼界,耳熟能詳的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朝鮮、越南等社會主義國家電影,漸漸隱退,失卻光環。人們心目中的世界圖景開始錯位、顛倒,銀幕上的人物和角色認同也逐漸調整,人性、家庭、個人深入人心,未來烏託邦投射到西土彼岸。偶爾看到電視上重播老譯製片,如今回顧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朝鮮老片,反而覺得陌生,更異國情調,比西方電影費解。
五、兩個時代的間諜間諜片是喜聞樂見的商業類型,在電影市場上經久不衰。與後「冷戰」間諜片相比,《蛇》又頗有獨到之處。主人公弗拉索夫這個角色,個人信息交代不多,沒有生動的傳記性鋪墊,以戲劇性突轉,改變觀眾的認同:從一個叛逃到自由世界的迷途知返者,到用心險惡的雙料間諜。謎底一旦揭開,情節急轉直下,觀眾從愛到恨一瞬之間,這是間諜片的基本套路。《蛇》有何與眾不同呢?我們最熟悉的類型是"後冷戰」間諜片,主人公身份往往遊移不定,屬於主流社會之外的「他者」,影片不渲染其政治理念,也不強調其歸屬的國家或政治共同體。比如美國片《諜影重重》(The Bourne Identity)(2002年),主人公傑克·波恩(Jack Bourne),從開始便失去身份和記憶,整個情節是尋回身份的歷程。中情局為幕後的邪惡力量,不斷阻撓波恩揭開真相,片子基調為反國家。在電影市場全球化的背景下,潛在觀眾分布在世界各地,要期待世界觀眾都能移情,必須剝離人物的政治歸屬,凸顯個人境遇的孤獨。「他者」與主流、個人與國家之間的疏離感,讓觀眾從自己的經驗去體認主人公的無家與落魄,間諜片實際是遊蕩者的傳奇,國家身份、共同體認同與政治意識形態在驚心動魄中消解了。
而在「冷戰」硝煙裡製作的《蛇》,每個人物都有明確無誤的政治身份,而非個體,他們代表國家主權與政治陣營。片中美、英、法、德四國情報局長,儼然是四大國的化身。方達飾演的中情局長艾倫·戴維斯,原型為歷史上的艾倫·杜勒斯(Allen Dulles)(1953至1961年間任中情局長)。滲透到英國情報局M16的間諜飛利浦,原型是劍橋間諜幫的菲爾比(Kim Philby)。歷史與虛構摻雜揉混,真偽難辨。最令人難忘的,是時代的氣息和政治涵義如此豐厚,乃至今天重溫,仍感鐵幕的寒凜。與其說是間諜片,不如說是政治片,風格帶有很強的現實感。2015年,斯比爾伯格拍了部《間諜橋》(Bridge of Spies),片中的蘇聯間諜明顯帶有弗拉索夫的印記。導演把CIA與克格勃之間的暗鬥,講成沒有道德高下的職業對決,間諜各為其主,無善非惡。新一代觀眾理解人性的高低,不認同政治價值的優劣。
間諜片還有個特點,帶觀眾環球旅遊。經典者如《007》、《諜影重重》之類,畫面從一個城市切到另一個城市,遠景俯拍巴黎艾菲爾鐵塔、華盛頓紀念碑、林肯紀念堂,近景特寫羅馬古競技場、倫敦大本鐘等旅遊標誌。明信片般的風景,觀眾不出影院,已遊歷世界。《蛇》也不免俗,取景巴黎、華盛頓、慕尼黑、波恩、倫敦、莫斯科等大都市,畫面從一個空間跳切另一空間,卻不駐足旅遊景點。鏡頭鎖定象徵權力的政府設施:愛麗舍宮、蘇聯駐巴黎使館、中情局大樓、唐寧街10號、莫斯科紅場之類。不沉迷於走馬觀花,而著意勾勒地緣格局與大國博弈的路線圖。間諜片雖然是通俗娛樂類型,《蛇》卻描繪現實政治的冷硬,再現「鐵幕」兩側明爭暗鬥、權謀較力。間諜片之所以長盛不衰,生命力正源於驚悚懸疑與現實主義的融貫,兩種貌似水火不容的風格,在間諜故事裡相遇,攜手共舞,生出別樣的意趣。
《蛇》劇照六、「冷戰」時代的恐怖主義一陣急雨落後,夕陽穿雲透霧,從空濛的天際射下一道道光束,塞納河灩瀲的清波上,駁船穿行拱橋。瑰色雲霞的天幕下,遠遠的艾菲爾鐵塔漸入畫境。我忙掏出手機抓拍,香榭麗謝大街上已霓虹初上,人形車影閃滅於霓虹流光之間,一點看不出剛經歷過一場慘烈的恐怖襲擊。一晚的浩劫,奪去130多人的生命,300多人受傷,2015年11月13日晚,巴黎城區五處爆炸,多處槍擊,血洗了這座豔麗的城市。在新世紀剛剛拉開帷幕之際,9.11讓世界步入恐怖主義時代,全球恐襲不斷,各國政府都將恐怖主義列入首要日程。而在弗拉索夫叛逃的70年代,法、英、德、美情報部也掌握大量的恐怖活動情報,如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多次劫機、日本赤軍炸彈襲擊以色列機場、「黑色九月」製造慕尼黑奧運會慘案、德國紅軍派焚燒百貨商場、襲擊政府大樓和美軍基地、義大利紅色旅綁架殺害總理莫羅,當時的恐怖主義更觸目驚心。但北約國情報部門只盯著華約間諜,恐怖主義一碟小菜,視同刑事犯罪,由警察和治安防範就夠了。
1984年,喬治·喬納斯(George Jonas)出版一本紀實文學《復仇:一個以色列反恐小組的真實故事》(Vengeance: The True Story of an Israeli Counter-Terrorist Team),曝光70年代以色列摩薩德刺殺「黑色九月」組織的策劃者、為慕尼黑慘案復仇的故事。書中有段情節,最能烘託時代氛圍。摩薩德特工阿夫納(化名),與法國一地下恐怖情報掮客約會,雙方彼此不摸底,卻一見如故。兩人從凱旋門散步到香榭麗謝大街,再轉回凱旋門下,互訴衷腸,意猶未盡。路易斯代表法國地下組織Le Group,掌握歐洲和中東各恐怖組織的情報,但他堅守一個原則,不與政府打交道,野心勃勃將來顛覆一切形式的政府,實現無國界、無國家的烏託邦。阿夫納咬緊牙關不露身份,讓對方以為自己隸屬德國紅軍派。當時的法國情報局,應該就是《蛇》中的「貝爾東」時期。他們眼裡只有國家背景的情報滲透,Le Group或紅軍派這等無政府組織,眼角也不夾一下。
到21世紀恐怖主義做大,威脅世界的力量不再以國家為依託,世界的敵人以前所未有的形態,無論組織方式、滲透渠道、指揮途徑、襲擊目標或作案手段上,讓各國政府猝不及防,缺乏有效手段應對。2005年,斯比爾伯格把喬納斯的小說搬上銀幕,取名《慕尼黑》(Munich),又是一部應景之作。20世紀的花邊軼事,被他講成反恐時代的主流敘事。小說原作者喬納斯對電影的評價是:「斯比爾伯格以21世紀的答案解答20世紀的問題。」 「冷戰」時代,恐怖主義尚且隱身「壁櫥」裡,巴解領導人阿拉法特雖然幕後主使慕尼黑事件,但事後否認與「黑色九月」有任何瓜葛。摩薩德秘密派遣暗殺隊,曝光後仍矢口否認故事的真實性,恐怖與反恐兩廂都見不得人。喬納斯80年代出書,斯比爾伯格2005年拍片,時隔20年,雖是同一個故事,世界觀已發生深刻變化。恐怖與反恐都已「出櫃」,恐怖組織通過半島電視臺播放砍頭殺害人質,美反恐特種兵與CNN一道製作追殺「真人秀」。即使電影《慕尼黑》忠實原著的情節,其精神也已背道而馳。 喬納斯表現反恐部隊的犧牲精神,而斯比爾伯格表達反恐時代的倫理困境。兩大意識形態對壘的世界格局灰飛煙滅之後,價值隨之曖昧與相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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