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蘭尋書院,癸酉,中雨。
道士兩眼放光:「秀才,淝水之戰後,南方不是好好的嘛,誰又要起來掀翻東晉?」
書生仰天長嘆:「悲夫!桓溫桓大將軍生前沒過做皇帝的癮,身故之後,只吃過兩年多宣武皇帝的冷豬肉,整個家族就煙消雲散。
都是那不肖之子桓玄惹的禍啊!桓玄生於公元369年,小名靈寶,是桓溫最小的兒子,雖然庶出,卻最受桓溫寵愛,臨終遺命以桓玄襲其南郡公之爵。長成之後,桓玄風神疏朗,寫得一手好文章,琴棋書畫無不關涉。
但東晉朝廷一直疑忌桓家子弟,桓玄二十三歲時始得太子洗馬這樣的素官,根本沒有實權。做義興太守時,青年桓玄覺得官小,曾登高望遠,失意嘆息:父為九州伯,子為五湖長。偏偏宗室權貴司馬道子沒心沒肺,又刺激了桓玄。」
道士急忙問了一句:「司馬道子是誰?為啥刺激桓玄?」
書生摺扇輕搖:「會稽王司馬道子,便是公元371年桓溫所立的簡文帝司馬昱之子,孝武帝同父同母的兄弟,在謝安病逝後統領朝政。
司馬道子是個面相俊美的繡花枕頭,理政昏荒,非常好酒,醉了就不顧身份亂講話。
有一次,賓客滿坐,數百人的大宴會,司馬道子又喝高了,桓玄也在座中,頻頻舉杯,小心伺候。
司馬道子的腦袋不知轉錯哪根筋,忽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言:桓溫晚年想造反,是不是這樣啊?大殿之上,頓時鴉鵲無聲。桓玄聞言,忙跪伏殿中,滿臉流汗不敢抬頭。
雖然桓溫晚年想篡位,但未顯於形跡。再說了,司馬道子父親簡文帝、親兄孝武帝之所以能登帝位,正是由於桓溫廢黜了海西公司馬奕,才使他們這一系父子可以隆登九五之位。
司馬道子不僅不領情,還當著人家兒子的面講其老子要作賊,桓玄羞愧懼恨憎五味雜陳,如坐針氈,如臨深淵。
幸虧在尷尬之時,長史謝重離席跪拜,舉朝板正色說道:已故的宣武公桓大人黜昏立明,功超伊霍。外界雖議論紛紜,更應由殿下您加以定評,以正視聽!
司馬道子也有點酒醒,連連點頭,轉過頭,又向一直流汗伏地的桓玄舉杯示意,桓玄這才敢起身。雖然當時有了臺階下,卻種下了日後桓玄謀反篡晉的根苗。」
員外摸了摸下巴:「東晉朝廷一直猜忌桓家,桓玄能得手麼?」
書生打了個哈哈:「司馬氏雖有防範,但東晉政局混亂,桓玄憑藉門第貴顯以及父親名望,在優遊中縱橫捭闔,文武並用,最終節節而勝。一步步清滅了殷仲堪、楊佺期、劉牢之、司馬道子父子,桓玄終於掌握了東晉朝廷的最高權力。
說來好笑,桓玄逐漸做大的起因,還是司馬道子。孝武帝死後,晉安帝即位,司馬道子重用王國寶、王緒兄弟,他們不斷勸司馬道子裁撤王恭和荊州刺史殷仲堪的兵權。
前將軍王恭是孝武帝元配王皇后之兄,安帝之舅,殷仲堪也是陳郡世家大族出身。王恭深覺危日近,便主動派人聯絡殷仲堪,準備共同起兵討伐王國寶等人。一直鬱郁不得志的桓玄,想混水摸魚,便攛掇殷仲堪起兵:您與王恭字東西齊舉,我桓玄舉眾相隨,可建大業。
建康方面,本來手握朝廷大權、禁衛軍權、人事調動權的王國寶被幾句話嚇破膽,主動提出辭職,連稍作反抗的表示都沒有。
本來怯懦庸下的司馬道子為了平息二藩起兵,派人把王國寶、王緒逮捕入獄,很快,又稱詔賜死王國寶於獄,殺王緒於鬧市之中。
二王兄弟的人頭還真管用,王恭罷兵,退還京口,殷仲堪也順坡下驢,率兵還鎮。」
道士嘀咕了一句:「王恭、殷仲堪無功而返,桓玄也沒撈到便宜嘛?」
書生摺扇輕搖:「樹欲靜而風不止。司馬道子的世子司馬元顯才十六歲,認為王恭、殷仲堪肯定會再次起兵,勸其父早做準備。
司馬道子又用宗室譙王司馬尚之、司馬休之兄弟為心腹,派司馬尚之的參謀王愉出任江州刺史,以備王、殷兩人再次起事。
豫州刺史庾楷對朝廷割其屬下四郡由王愉掌管不滿,派兒子庾鴻勸說王恭:譙王司馬尚之兄弟現在掌握實權,比王國寶還壞,目的是要借朝廷名義削弱方鎮,要篡奪帝位。現在他們謀議未成,應先下手為強。
王恭聽從庾楷之議,通使殷仲堪、桓玄,聯合再次起兵。由於王恭第一次起兵時,殷仲堪徘徊觀望,一直很覺自己沒面子。此次興兵,殷仲堪急不可耐,但自己又不會將兵,便把軍事指揮權統統交給時為南郡相的楊佺期。楊佺期為先鋒,率水軍五千先行。桓玄領兵繼之。殷仲堪自帶二萬軍,殿後而行。
楊佺期也非善茬,九世祖楊震是漢朝太尉,世為弘農大族。西晉永嘉大亂後,楊氏渡江稍晚,其後又沒能及時與江東名族締結婚姻,故而一直受到排抑。楊佺期很想因亂舉事,一洩怒氣,並趁機使楊家重新進入名族之列。
公元398年九月,楊佺期、桓玄兵船剛至溫口,王愉連一箭也未敢發,倉皇逃往臨川。桓玄有智謀勇力,在白石大破官軍,與楊佺期連兵直逼橫江。司馬尚之、司馬休之兄弟大敗。晉軍各路皆退,只得回兵固守石頭城。」
員外捏著肥厚的下巴:「司馬道子要玩完了麼?」
書生搖了搖頭:「打仗不行,就玩陰的。司馬道子父子派人勸說劉牢之拋棄王恭,並答應事成後以王恭的職位轉授予劉牢之。
王恭之兩次起兵,全賴其屬下南彭城內史劉牢之。劉牢之在淝水之戰橫空出世,率五千北府兵一舉擊潰苻堅手下名將梁成兩萬之眾,臨陣斬殺梁成及數名前秦大將,極大鼓舞了東晉將士信心,奠定了淝水大戰最終大勝的堅厚基礎。
淝水之戰後,劉牢之又率兵北伐,進屯鄄城。後燕慕容垂與苻堅在北方開戰,東晉又派劉牢之馳援苻丕,王橋澤一役,晉軍因爭搶輜重,軍伍散亂,為慕容垂所擊敗,劉牢之策馬跳五丈澗,得脫。此敗之後不久,劉牢之坐畏懦免官。
王恭出鎮一方後,雖重新任用劉牢之,卻不以禮數相待,只以爪牙武將遇之。劉牢之負其才能,深懷恥恨,遂倒向司馬道子,直搗王恭大營。
王恭誤用劉牢之,自取滅亡後,司馬道子父子確實沒有食言,封劉牢之為都督兗青冀幽并徐揚州晉陵諸軍事,完全取代王恭的職位。
劉牢之理直氣壯,卒北府勁率馳赴京師,於新亭紮下大營。桓玄、楊佺期見北府兵來,皆驚懼失色,忙退至蔡洲。殷仲堪數萬大軍倒沒怎麼為劉牢之嚇倒,仍向京師不慌不忙逼近。
司馬道子再用離間計:授桓玄江州刺史,召郗恢回朝任尚書,以楊佺期代郗恢為雍州刺史,以桓修為荊州刺史,黜殷仲堪為廣州刺史。
這一下,殷、桓、楊三人心力不齊,只得退兵,各還所鎮,殷仲堪也恢復了荊州刺史職務。」
道士眨了眨眼:「司馬道子又躲過一劫。」
書生摺扇輕搖:「亂兵雖去,父子倆又鬧了生分。十八歲的司馬元顯奪了司馬道子的實權後,出了一個昏招,徵發諸郡剛剛免除奴隸身份的大族附蔭民戶,把這些人全都強迫遷至京城附近充兵役,江東諸郡痛心疾首,紛紛思叛。
公元399年底,孫恩因民心思動,乘機起事,自海島出兵,殺掉上虞縣令,直攻會稽,又殺了書聖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及其諸子。
孫恩亂起,八郡皆陷,賊寇蜂起,劉牢之與謝安之子謝琰共同率兵討伐。晉軍初戰告捷,但劉牢之到來後卻縱兵暴掠,大失人望。
趁著孫恩之亂,桓玄攻殺了昔日盟友殷仲堪、楊佺期,晉廷無奈,只得下詔以桓玄都督荊司雍泰梁益寧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桓玄仍覺不滿足,固求江州刺史也要加上,晉廷也不得不答應。
坐擁數鎮,手握強兵,桓玄自以為已經擁有東晉三分之二版圖,就屢屢派人上獻表示自己能為帝王的符瑞,藉以惑眾。同時,他又寫信給司馬道子,指斥朝廷所用非人,使國事淪喪至此。
公元402年二月,二月,晉廷下詔宣示桓玄罪狀,尚書令司馬元顯主持徵伐。劉牢之為前鋒都督,譙王司馬尚之為後援,齊軍合力討桓玄。桓玄留兄長桓偉守江陵,抗表傳檄,歷數司馬元顯罪惡,自統大軍,一直東下。
再說劉牢之,一直憎惡司馬元顯,害怕平滅桓玄之後,司馬元顯更加驕恣,自己鳥盡弓藏,功高不賞,因此首鼠兩端。此時,劉牢之有個一廂情願的想法:先借桓玄之手除掉司馬元顯,然後,瞅準機會,再藉機幹掉桓玄。
桓玄見縫插針,派人遊說,劉牢之竟派其子劉敬宣前往桓玄處,表示歸降。沒了劉牢之攔路,桓玄順風順水,統軍入建康,一統文武大政。
清算了會稽王司馬道子父子及其黨羽,桓玄又把矛頭掉向劉牢之。劉牢之本想踞江北以討桓玄,可惜他一反王恭,二反司馬元顯,朝野人情均已去矣,現在要三反桓玄,哪還有人跟從?身邊佐吏多作鳥獸散。
劉牢之見大勢已去,又悔又懼,行至新洲,徬徨無計,悔得腸子都青,夜間自縊於林中。故僚舊吏念昔日情誼,選取上好棺木,殯葬老上司,歸葬丹徒。
桓玄死人也不放過,命人斬棺出屍,砍掉劉牢之的腦袋,暴屍於市。」
員外撇了撇嘴:「桓玄這就過分了,心胸狹隘,終非能成帝王大業者。」
書生點了點頭:「桓玄器小易盈,公元402年,在建康抓權後,出鎮姑孰,造數艘輕巧小船,遍載書畫古玩奇物。有左右問其原因,桓玄說:兵荒馬亂,倘有意外,這些東西輕而易運。有識之士聞言,無不輕視。
不久,桓玄相繼誅殺了高素、竺謙之、劉襲等昔日的劉牢之手下諸將,遇害之人,皆北府舊將,多是晉廷有功之臣。這卻惹惱了北府兵出身的劉裕,最終讓桓玄大夢成空。
公元403年陰曆十二月,桓玄改朝換代,繼皇帝位。為了拉攏朝臣鎮將,桓玄對劉裕分外看重,提拔他為徐兗二州刺史,並在朝會後盛大的酒會上向他親自敬酒。不料劉裕一還京口,立即與何無忌等人密謀興復晉室,討伐桓玄。
公元404年,劉裕於二月二十七日正式起兵,桓玄就於三月二日與一眾親信西走,快得嚇人。桓玄逃至尋陽,還帶上了廢帝晉安帝,一月之間,倒也威勢復振,有眾二萬。
五月十七日,與僅有幾千人的劉裕戰於崢嶸洲,桓玄兵多船堅,大戰前卻在指揮艦旁停靠了兩艘小船,隨時演練逃跑,以至兵無鬥志,全軍潰敗。
桓玄逃返江陵,不久又自投死路:他打算投奔梁州刺史桓希,逃到座船出漢川時,遇到益州刺史毛璩弟弟毛璠回江陵的喪船。桓玄身邊屯騎校尉毛修之是毛璩侄子,眼見大勢已去,很想拿桓玄當作立頭功的籌碼,便勸誘桓玄入蜀,桓玄從之。
毛修之早已和毛祐之等人打好招呼。桓玄一行人傻乎乎地大張布帆,向益州軍船駛來。眼看距離不遠,毛祐之令手下人放箭,迎擊桓玄,毛修之趁機跳水而逃。矢下如雨,桓玄身中數箭,血流不止。
益州護葬軍士中一個叫馮遷的小頭目很勇悍,第一個跳到桓玄船頭,提刀直前。桓玄忍住巨痛,拔出頭上價值連城的玉導,遞向馮遷,喝問:你是何人,敢殺天子!馮遷大叫:我來殺天子之賊耳!一刀揮至,桓玄頭落,時年三十六。
一代梟雄,大夢成空,牽連桓氏一族,煙消雲散。寒門出身的北府舊將劉裕,成為最大贏家。對晉室有再造之功的劉裕,暫時還沒有篡位的資本,他把立功的目光轉向了北方。」
道士打了個哈欠:「劉裕要北伐了,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