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生日快到了,由於最近天氣不好,工作又忙,我和弟弟決定提前祝賀。母親插話:我也跟你們一塊去吧?
我很不贊成母親同行,因為她的身體太孱弱了。從城裡到鄉下老家,儘管只有幾十裡的車程,但對出門都要人扶、走幾步就得休息一會的母親來說就是一個十分嚴峻的考驗。
出於安全考慮,我婉拒了母親的要求。可是天剛放亮,母親就早早起床,穿戴整齊,問:咱們啥時候走啊?我登時心裡一動,再也不忍心拒絕她了。
母親搬到城裡近四年了。當初之所以離開,實屬迫不得已——因為父母的健康都出了嚴重的問題。四年當中,母親無時不牽掛著老家的莊裡鄉親,一草一木。
兩個月前,母親就不停地提醒:你舅的生日快到了,可別忘了去啊。母親有些健忘,同樣的問題反反覆覆地說,弄得我都煩了。我告訴她,今年是閏四月,舅的生日還早呢。她嗯啊地答應著,可過一會又開始發問。我無可奈何。
我知道母親心裡藏著一個心結,那就是故土難捨,鄉愁無處訴。我出門,她總是問:碰到咱莊裡的人了嗎?過一陣子,她又會嘮叨:也不知道家裡的石榴長啥樣了,葡萄結穗了沒?
車子在柏油馬路上急馳,半個小時後,身邊已是故鄉的山水。熟悉的街道,熟悉又陌生的人。儘管分別數年,鄉親們一見到母親都熱情地拉著她的手拉起了家常。奇怪的是,耳聾眼花、忘事糊塗的母親竟分毫不差地叫出了她們的名字。
兩位老人相見,都有些激動。舅舅已經92歲高齡,身體卻十分硬朗。母親整整比舅舅小了一旬,我想,若不是糖尿病的緣故,她也應該是很壯實的吧。母親的家族富含長壽基因,姥姥去世的時候是95歲,且屬無疾而終。姥爺、大姨也達到了87、88歲。如今,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年過七旬,看上去也就六十歲的樣子。這就是基因的強大和執著。
儘管事先我一再提醒我們坐一會就走,表哥們還是準備了簡約的酒席,包好了水餃。一家人圍籠過來,頗有些「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意味。
簡樸而寬敞的院子裡,綠意蔥蘢,二表哥種了不少蔬菜瓜果,還養雞養狗。舅舅和母親都高度耳背,他倆說話就像吆喝。我們兄弟幾個則痛飲暢談。席間,談到了合村並居,對於「一刀切」和「形式主義」,最有發言權的農民兄弟深惡痛絕。這個村的年輕人好多都在城裡買了房子,但他們的根據地還是在村子裡。大表哥說,中國社科院的專家王立勝也專門寫了文章對此發表意見。其實我也看過那篇文章,語言有些官方,但說的還算客觀。多年之前他曾是這兒的父母官,推行過合村並居,有經驗也有教訓。尊重歷史,因地制宜,實事求是,一切以人民利益為中心,讓農民自己說了算,做到這些,就不會出大的偏差。
從舅家出來,又去看了老宅的院子。今年雨水多,葡萄、石榴、柿子都長勢不錯,就是雜樹雜草旺盛,加之屋頂滲雨,老宅很顯荒涼。臨了,母親突然對我說:你啥時候放假?咱們回來住一個月吧?我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她還是放不下呀。
馮驥才曾對中國古村落作過翔實調查,他很擔心有著鮮明文化記憶的古老鄉村變成城市中千人一面的建築垃圾。我認為,他的擔心不無道理。
母親對故鄉的牽掛其實是一種根植內心的文化基因。這種基因以鄉愁的形式深埋在每一個遊子的內心深處。它看不見摸不著,卻強大又執著,代代相傳,綿綿不絕。
要不韓國原總統盧泰愚怎麼會跑到山東臨淄來拜謁他的老祖宗姜子牙?要不我怎麼會常在夢裡化成一隻小鳥在故鄉的宅院上空盤旋?
您說呢?
(202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