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那就請你,請你,求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講了,好嗎?」
——歐內斯特·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文:張海律
一
從塞薩洛尼基到烏拉諾波裡(Ouranoupoli)的大巴上,越接近終點,女乘客越來越少,沒在前面那些山村下去的,也都穿著清涼的海灘裝,在阿索斯半島北部各家度假村離開了。在這個有著複雜名字的濱海小鎮的碼頭上,我見到了最後一個女人,一位與其兒子相擁告別的大媽,接著,我就登上快艇,往佔據整個半島南面的男人國—阿索斯山神權共和國—奔去。接下來的三天三夜,將見不到任何一個女人。
這片 336 平方公裡之廣的特殊山海地帶,當然算不上一個「獨立國家」,而是隸屬希臘的一個自治政體。全境 20 家修道院(Monastery)和 12 處僧侶團精舍(Skete),雖直接由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區管轄,但司法和公共秩序方面依然由希臘外交部長指派的總督管理。自傳說中聖母瑪利亞與使徒約翰因糟糕天氣而漂到半島的那一天起,聖山全境就嚴禁女性乃至雌性動物進入。緣由是,沿岸行走的瑪麗亞,被這兒的自然風景所打動,就祝福此地並讓愛子耶穌將其賜作自己的花園,一個聲音傳來,「就讓此地成為您的財產和花園,也成為那些尋求救恩者的天堂吧」。
恕我沒有絲毫靈性和覺知,實在不能理解這個「不能與其他女性分享自己花園」的理由。總之,在可查閱的歷史資料中,對雌性的禁令,是拜佔庭帝國皇帝君士坦丁九世於 1046 年頒布的,以為決心告別塵世的苦修者驅除性誘惑,助他們更順利地通往精神啟迪之門。
阿索斯山朝聖管理處明確規定著限入人數和停留時長:每天允許 100 名東正教徒和 10 名非東正教徒前來,最多允許停留 3 晚。建議提前半年提交入境申請,尤其提醒,想夏季來朝聖的,通常 3 月份就已經沒名額了。
大巴在烏拉諾波裡的朝聖辦公室前停下,遞交護照過去,迅速拿到早已由君士坦丁堡牧首區列印好並寄達的「籤證」。除讓我在登船前,到隔壁餐廳洗手間將短褲換成長褲之外,之前所擔心的脫褲檢查並沒發生—曾有女權主義分子喬裝打扮進入過聖山。快艇沿著半島西岸疾馳,不一會兒,玻璃窗外的松林、懸崖和偶爾出現的修道院物業,就取代了先前海岸的太陽傘、沙灘椅和比基尼。
向周圍瞥上幾眼,快艇上,以及緊接著從碼頭到「首都」 Karyes 的接駁客車裡,大鬍子修士、鬍子也不少的中年朝聖者、嬉笑著把朝聖當旅遊的青年,以及衣物和臉蛋都沒一點皺褶的整隊軍人,迅速將夏日罩上一層雄性荷爾蒙。
一家藥店、一間郵局、兩個雜貨鋪、一座消防站、一家醫院和一處警察局,此外,還有兩家各四五張桌椅的餐館,我坐進去點了一杯咖啡和一個雞肉三明治,畢竟是抵達乘客中唯一的亞洲臉,一位來自雅典的朝聖者立即上前奉勸,「好好吃一頓吧,修道院可就沒肉了。」
「郵件裡提醒我,竊賊要被非常殘酷地懲罰。那是怎樣個殘酷法啊?」我好奇問道。
「可別把阿索斯幻想成東正教版的 ISIS 。畢竟這是希臘的一部分,嚴格遵守希臘司法和歐盟法律,絕不可能有宗教懲戒的。「雅典朝聖者在平復我的擔憂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弱著我對探索異域世界的詭異期許。我開始發現阿索斯依然是一個屬於當代人類的世界,移動運營商繼續供應著良好的 4G 信號,往來 Karyes 的交通工具是客車而非毛驢,時間也沒有跳轉為傳說中要減去 13 天的儒略曆。也就是說,我壓根沒能實現進山前在朋友圈高調宣布過的「即將失聯的時空穿越」。
二
聖山 20 家修道院中,緊挨著首府 Karyes 的,是落成於 1118 年的 Koutloumousiou 。橄欖樹、葡萄藤和拱形陽臺排開的建築,搭配起來實在漂亮,我可不願意吃力不討好地查閱相關宗教史再展開探索,徑直走到中庭教堂的開放迴廊裡,將備有幾天換洗衣物和電器的沉重背包,擱在信眾手拉手跳圓圈舞的壁畫下,就旁若無人地鑽進四周樓房,胡亂闖入那些辦公室、僧侶宿舍和洗衣房。反正除了一張寫著「來訪住宿登記」大字號英文標題的 A4 紙張,別的希臘文我也看不懂,也就不存在面斥不雅了。
繞回丟著背包的迴廊裡,一位神職人員將我攔下,用簡單的英語告知,可以把隔壁門打開,讓我看看裡面。即便燈光不昏暗,相信我也不會知道他指著的聖物是什麼,直至敲打此文查閱相關資料時,才知道那裡存著傳說中耶穌受難十字架的最大殘留部分。關上聖室之門,神職人員說起彼此熟悉的日常詞句,「你從中國來?我去過雲南。那時候做水手,在海上跑醬料貿易。」都知道雲南並不沿海,可他的發音又那麼確鑿,奈何英語表達程度有限,我沒能深究原因。
我背起行囊,決定從這家複雜名字的修道院,徒步前往海邊的 Iviron 修道院,資訊和攻略翔實的阿索斯好友網站(athosfriends.org)顯示,全程只需一個半小時,從開闊的大院門口往遠處望去,樹林裡的步道也非常清晰。在給水杯接滿清泉時,身後一個中年吃力地用英語建議,「如果不急著去 Iviron ,可以跟我先去見一位聖人。「
路上,中年人介紹自己叫尼古拉,是烏克蘭退伍軍官,這已經是第 20 次來阿索斯聖山,但因為妻兒,沒有過在此「出家」的念頭。幾乎是從一個偏離步道的小斜坡頂頭劈開荊棘,我們才進到一塊狹小耕地,中間立著一所小房子。尼古拉敲了一會門,一位年輕小夥前來應答,門後還站著一位顫顫巍巍的老爺爺。尼古拉上前親吻老爺爺的手,我們跟隨他回到臥室,經年累月的煙燻,讓這個本就沒窗戶的房間更是黑暗,在微弱的燭光中,我隱約看清牆上掛著的聖像畫,以及一張有年頭和「味道」的破損小床。老人不知什麼時候臥躺到了床上,模糊的光影裡,竟有些像是馬廄裡的聖嬰。尼古拉繼續一邊親吻他的手,一邊往老人手裡塞上一張 20 歐元的鈔票。不是教徒、不懂語言、不識西裡爾文字,我大可理直氣壯地站在一旁發呆。
出門後,先前給我們開門的小夥,主動讓我在長椅上坐下,塞塊甜到發膩的魯克米軟糖過來,沒等我發問,就熟練地用英語開始解惑。「老先生叫巴伊索斯,是這兒的聖人,而聖山裡這樣的狹小隱修所還有好幾十個。我叫安德魯,算是一個照料他的志願者吧,在這兒生活了不到兩年。」
身處聖山,無可避免的,被問及了信仰,以及中國人在信什麼的問題。
「我可代表不了中國人,」我連忙率先強調,「我自己沒有信仰,身邊絕大多數親戚朋友也沒有,非常偶爾進廟燒香那種不算哦。個人覺得也無關政權,在可查到的家譜中,也沒見一百多年前的先祖有過信仰。不過我們都絕對是關心他人、期望世界美好的善人。」
見我也聽得懂啟示錄、審判日這些詞,安德魯就納悶,「善良不作惡雖然很好,但你覺得這樣就能進天堂嗎?一定得有一個聯繫人啊,那就是耶穌。你那麼無憂無慮的,真不去想想自己死後的世界嗎?我們一定都會死的,甚至說句不好聽的,也許你等下山路上徒步時就被蛇咬死,可那之後,會是什麼樣的呢?」
「這裡還有蛇啊!怪不得不杜絕母貓,它們既能抓老鼠也能捕蛇吧?」我應和的點很奇怪,「不過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恐懼啦,只是不會也不願意去想這些。」
告辭時,安德魯又善意嘮叨幾句,「要記住,你不只是來旅遊打卡,然後有了點獨特體驗,就在社交網絡上炫耀一番。真心期待你安靜地尋找一下唯一的真理,然後帶著思考離開聖山。也不僅僅是思考,而是非常希望能找到答案找到真理,聽到神的聲音。」
三
對不住了,安德魯,我真的毫無心靈需要,真就只是來獵奇打卡的,成為得到聖山許可證的極少數非教徒幸運兒,免費在修道院裡蹭吃蹭住。這可比那些交一大筆錢、需要 4 點爬起來早課打坐的佛教禪寺舒坦多了,當然如果教堂能像中東清真寺那樣,也有著可以進去隨便躺睡的舒服地毯,那我就該同時讚頌安拉和耶和華了,好吧,他們好像是同一個神。我在山路上走著想著,同時留意著樹枝,有沒有可能掛著一條蛇,或許也甩給我一個蘋果?
沿著山勢往下,走著走著,繞過一個隘口,接著松林和橄欖樹,Iviron 修道院的城牆、鐘塔、多座華麗城池,就挨著湛藍大海,豁然於眼前,像是海邊沙雕比賽中最穩固的那個冠軍。
跟著帶路野貓和指示牌,穿過高聳的城門和巨大的庭院,我走進最裡面那棟樓的接待大廳,稍等了一會兒,就拿到值班神職人員遞來的一把鑰匙。竟然不是大通鋪宿舍!二樓的獨立單人間,直面枝葉繁茂的葡萄園,寬敞而乾淨,遠超期待。拐過一角,就是開闊的洗衣房和浴室間,水池裡還有一大片搓衣板狀的陶瓷,拿上旁邊一塊修道院自製肥皂,就可以高效地完成衣物換洗,外面露臺還有著很多條晾衣繩,夏季裡漫長而炙熱的日光,也保證著只睡一晚,就能晾乾衣物。
恰是晚餐前的祈禱時間,我下到院落裡的主教堂,坐進外圈的扶椅裡,聽著黑暗中的希臘語和喬治亞語禱詞發呆,反正啥也聽不懂,就迅速出門向海邊走去。整個阿索斯聖山,或許真就只有我一個純遊客吧,客車裡雖然也有嬉笑的青年,但他們也都會在修道院裡認真待上好一會兒。剛一出大門,就有一位勞作歸來的神職人員,一眼就明白我是來蹭吃喝的,上前告知:「記住日落前得回來,天黑後大門會徹底關上。晨禱從凌晨 3 點就開始,不過住客隨意,完全不來也沒問題。」
走回院落詢問飯點,得知神職人員和信眾們已在食堂安靜就餐,廚子讓我等到他們用膳結束再看。果然,剩菜實在太多,不懂規矩的我,就被請到已散夥的巨大餐廳裡,在頭頂耶穌和聖徒們古老牆畫的凝視下,佔有著可口的豌豆、土豆和好幾盤西瓜。
禁止雌性的整個聖山,除了有能抓老鼠的母貓和林子上空飛著的母鳥,也還存在著大量母雞,畢竟修道院的重要工作之一是繪製聖像,而蛋清是最重要的繪畫材料。古往今來,尤其在近現代的女權主義運動中,當然曾有過一些漏網之婦。14 世紀,塞爾維亞皇帝就帶著王后前來躲避瘟疫,不過王后自始至終坐在轎子上,沒觸足聖山;1920 年代,一位法國女作家裝扮成水手混了進去;10 年後,第一位贏得歐洲小姐頭銜的希臘選美選手 Aliki Diplarakou ,竟也女扮男裝地溜進去幾天,她的違禁和勇敢,被《時代周刊》以一篇「罪之頂點」的特稿,高調報導;2008 年,還有 4 名來自摩爾多瓦的偷渡客,從土耳其沿海不知情地漂泊靠岸,修士們原諒了她們。
早在 2003 年,歐洲議會就曾向希臘政府施壓,希望尊重性別平等的全球共識。結果,阿索斯很堅決,希臘很無奈。我鬥膽向日本人問道,「會不會有對女人開放的那天?」
溫文爾雅的神父突然嚴肅起來並提高了聲調,「絕無可能!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我相信聖山上所有的修士和神職人員都會立即離開,留給她們一座空山。女人就應該待在屬於她們的地方,女修院我們不也不能進去啊!」
四
絕大多數時候,每家修道院只提供一晚免費食宿,而我也想儘可能多看看,也就在次日大早,和一群軍人搭車離開 Iviron 修道院,回到首府 Karyes 。微信上有著兩個朋友的囑託,大概是如果碰到沒那麼神棍的知識分子,幫打探點問題。剛跟了基督教不久的姑娘想知道,他們如何感受到被聖靈啟迪?一位梳理古希臘歷史的作家朋友則想知道,作為民族文化驕傲的多神傳說,怎樣和他們後來東正教的一神信仰相融合?
去往下一家修道院的時候尚早,我就沿著小鎮上古老的青石板路,迂迴到主路邊聖山唯一那家醫院,並大方走進值班醫生辦公室,說明來意。沒想到這可不止是一家小診所,而是配置了 9 名醫生、5 位護士和 4 個救護車司機的正規醫院,有拍 X 光的設備,也有住院床位,一般就處理點食物中毒和墜崖扭傷的內外傷情,實在嚴重了,也能調用附近軍區的直升機。值班醫師卡裡波斯只稍想了幾秒鐘,就回答了我傳遞上的兩個問題。
「我沒能力分享關於聖靈降臨的某個瞬間,我們東正教信徒大概都有些輕理論而重體驗吧,尤其是與神相連接的經驗。就像有個老友,你熟悉他並相信他,而不是說聽媽媽的話去跟從他,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某種靈性聯繫。把這個『他』換成更高級的『神』,也就從經驗裡感知到了聖靈存在。」
「至於奧林匹斯十二主神,更像是某種黑暗天使,而不是漫威超級英雄。其實就連古典時代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寫過,真神應該只有一個,可惜他們沒能等到《聖經》出世那天。古希臘傳說當然帶給我們希臘人好看的故事,以及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偉大名聲,但東正教信徒只會信一個神。」
正午的公交,在聖山東岸的泥土路上碾過,偶爾停車下人,窗外綠藍相連的林子和海景,就被揚起的灰塵掩目。行駛了一個半小時,才抵達這片神權領地最南邊的修道院 Great Lavra 。
由拜佔庭皇帝資助並保護著,自公元 963 年就建成的這座修道院,霸道佔據了聖山近四分之一的土地,並一度也是世上最富有的修道院。然而,當代的熱錢和宗教捐贈似乎並沒青睞 Lavra 輝煌的歷史,又或者整修工作還沒從神的殿堂輪到人的居所,總之,在塔樓分配完住宿後,一隊老少的羅馬尼亞人被安排到二樓的一間,我和一個流浪漢老頭被擱到夾層的另一間,陰暗木屋裡的大通鋪。流浪漢來自雅典,身形、臉形和鬍子密度都酷似塞爾維亞名導庫斯圖裡卡,不過同樣不羈的外表下,還有證明流浪人生的不羈體味。進屋後,老頭抑揚頓挫地跟我解釋著他勞損的膝蓋,一路被人接濟的旅程和一紙教會的證書,見我故意裝不懂暗示,乾脆掏出 5 歐元晃了晃,直接讓我施捨行賞。最終,丐幫的庫斯圖裡卡拿去了我的 6 歐硬幣。
修道院腳下翻滾的湛藍大海早已勾引著我,在成為施主後,眼看為時尚早,我決定離開這間味道濃鬱的屋子,鑽過外面橄欖樹林,到海邊透透風。或許沒有任何世俗的汙染,也就讓這兒的海域更加碧藍而透亮吧。這不脫光躍入,實在天理難容。可聖山朝聖注意事項裡明確規定,嚴禁在任何地方遊泳—或許對於需要精心修行的僧侶們,同性的身體一樣是誘惑吧。摸到小徑盡頭的值班石屋前仔細探聽,沒人,瞪眼掃了樹林幾圈,沒人,高處的修道院更早已淹沒於林間。應該沒人能看到吧,心裡說服了自己後,我迅速脫光衣服,一躍而入「禁地泳池」。越界和破禁註定是刺激並讓人狂喜的,即便只敢在海中撲騰兩分鐘,也成了我近年來最爽的一次海泳。我想到一則不確定是否原出古希臘《伊索寓言》的故事:一天,真理和虛偽去同一條河裡洗澡,上岸後,真理卻發現自己的衣服被虛偽偷走了,從此人們知道,真理總是赤裸裸的。雖然衣服還在,但從大海重回聖山領地套上內褲的那幾秒鐘,我理應就是真理吧。
五
對肉體的懲戒隨著黑夜到來。回到和丐幫庫斯圖裡卡共宿的木屋,並早早睡下後,我輾轉難眠,渾身火辣辣的疼癢,伸手一摸左耳,已經肥了一倍。既然沒本事向聖母瑪利亞祈禱,作為媽寶的我,還是用微信吵醒國內時間早已過了子夜的親母吧。聽聞是老舊木屋,老媽立即知道了原因,「就是臭蟲啊!黑暗裡會嗅著你的體溫,列隊過來吸血。快出去,沒別的地方可換的話,今晚就熬著別睡了。」
我連忙出門,狠命抓著自己耳朵和手臂,下樓走到面海的亭子。沒想竟還有一位神父看著月光發呆,「這兒可能是唯一不用殺蟲劑的修道院,我們僧侶的宿舍不比你們好多少,但早就習慣了」。
次日清晨發現,雖然包括丐幫庫斯圖裡卡在內的每個訪客,都被臭蟲侵擾到無法入眠,但只有耳朵和手臂增肥的我,傷情最重,顯然這是蟲子們第一次吃「中餐」,並以此給一個雲南人的「尋根」之旅留下難忘的印跡。
聖山如今全部 20 家修道院中,17 家屬於希臘正教會,其餘 3 家分屬保加利亞、塞爾維亞和俄羅斯。阿索斯第三日,我偏偏選擇了跟君士坦丁堡總部鬧彆扭的俄羅斯教會。St. Panteleimonos 修道院,位於半島西岸,我是搭乘巴士到接近主碼頭前,提前下車,徒步前往的。
相比林地茂盛的東岸,這邊的山體更為開闊也稍顯荒蕪一些,盛夏讓溪流變得乾涸,也終有耐不住樹頂炙熱的蝮蛇,從樹枝上直接掉到我腳邊,並迅速竄進草叢,沒順便遞給我一隻蘋果。Iviron 修道院的日本神父,或許因為家鄉迪斯尼的童年記憶太過強烈,曾跟我描述過俄國這家修道院的大概形象,「和其他家都不一樣,像克裡姆林宮,又像迪斯尼,一到眼前你就明白」。果然,繞到一個海灣後,赫然入眼的就是莫斯科市中心那堆洋蔥頭,不過是被集體刷成綠白色後,再挪到了海邊。
俄聯邦政府的旅遊警示後,還來阿索斯的俄國朝聖者,就只會待在自家修道院,且佔不了三分之一的朝聖客房,而在蘇俄式樣巨大的訪客樓裡,我甚至聽到了本該屬於新教系統的德語對話。聊天后得知,這是一對德裔俄國父子,老家在伏爾加河流域,1936 年被史達林趕到了哈薩克斯坦,又生活和繁衍了好幾代,而今才住到馬克思的家鄉特裡爾。而這一晚的住宿環境,也和蘇俄時代那樣,簡單、明亮、乾淨,結實的磚房裡,絕對再沒臭蟲。
雖然 Great Lavra 有著最大的佔地面積,但建築體量則遠遜於 St. Panteleimonos 。我離開宿舍樓,繞著海邊和山前各個灌溉花園,也不知從哪棟樓的哪一層走進了僧侶區,爬高上低地走啊拍啊,相信一定會有最無聊的孩子,試圖耗盡旺盛精力地數清這兒一共有多少個洋蔥頭。聖器室外,一個僧侶終於制止了我「聖山剝洋蔥」的腳步,「整個修道院的修行和生活區內,都不允許拍照!」幸好,看我是徹底的混吃混住遊客,也就既往不咎。反正實在無所事事,我也就決定參與那麼一次餐前禱告,在六樓的大教堂門前,被勒令穿上一件備好了的長袖襯衣,跟著電影裡那種俄國黑手黨模樣的大哥,走進大堂,憋進高椅裡。可能僅僅堅持了不到 10 分鐘,聽不懂的聖詠開始將我催眠,我試著想點別的事情去對抗睡神,美洲杯半決賽後抵制頒獎的梅老闆,好過和意淫過的姑娘們,最近一輪樂隊的夏天……也就又撐過了 20 分鐘吧。眼看祈禱儀式遠沒個到頭的樣子,要不依著路上碰到那個波蘭隱士的期許,真就試著閉眼聽聽所謂內心的聲音?也許他的神、他的耶穌願意下來跟我聊上幾句呢。畢竟沒吃午飯,一閉眼就餓到困,迅速抵達了一種空而不靈的病弱狀態。
不知是不是又熬了近一小時,晚餐的鐘聲終於敲響,我跟著僧侶和朝聖者下到食堂,又得披上另一件長袖—俄國教會的規矩真多,才最終在一個神父念叨著的讚美詩中,大口吞咽起來。土豆紅菜湯、薏米飯、幾近雲南茄子渣的軟茄子、帶點酸味的蔬菜沙拉、紅茶……好吧,感謝主。至於,餐後禱告,就放過我吧。
六
離開阿索斯山的輪渡,會在下午 1 點靠岸俄國修道院,將我接走。徒步一小時可及的範圍內,還有兩家修道院,我也就把俄國人的早禱時間用以沿海早鍛鍊。
進到 Dohiariou 修道院內,因為不許拍照而我不聽勸地堅持,終於遭到「懲罰」。一位羅馬尼亞神父讓我幫忙提著工具袋,到堤壩邊布置開好幾十米長的水管,再一節節地灌溉橄欖樹。到了最遠處,他又迅速弄好一個土製定滑輪,一邊努力拔著一截壞掉的樹根,一邊大喊著唯一會的英文單詞,「Technic」。信技術而否科學,是成為聖山僧侶的某個條件吧。
就著另一位等住宿分配的羅馬尼亞大學老師過來幫忙,我膽量更進了一步,讓他幫忙向僧侶問了幾個敏感問題。「真就能禁慾,而杜絕女人困擾嗎?」「會不會也出現天主教世界裡那些猥褻兒童問題?」
「真的不會,畢竟女人完全不讓進來,而僧侶都是有過多年世俗生活,才決定放棄當下而選擇苦修的人,經常會用冰水來壓制自己欲望。再說這兒完全沒有少年兒童,未成年人必須跟隨家長才能進山。」我不確信這是園丁僧侶還是大學老師自己的答案。
回俄羅斯修道院碼頭路上,駛過一輛皮卡,要去土豆田裡幹活的僧侶們讓我上車。在我的好奇心追問下,長相嬉皮的那個實習僧,進一步印證著羅馬尼亞人的說辭,「我已經能夠放下名望和女人了,因為找到了更大的天父,然後發現外面的一切都有問題。」他的弟兄們點點頭,熱切地看著即將抵達的自耕伊甸園,似乎待在兄弟之國裡面,一切都沒問題。
我搭上渡輪,離開修道院。一小時間,手機屏幕的 GPS 上,滿載的小船已從阿索斯半島的神權部分回到世俗部分,向岸上眺望,水色、植被、土壤、天空都沒有任何不同,並沒有一道天國的光暈將身後的部分覆起。渡輪靠岸,海水裡有了撲騰的孩子,沙灘椅上出現了比基尼,我重新看見女人了。
七
有人因為避世去了終南山隱居,有人為了鍛鍊踏上聖地牙哥朝聖之路,也有我這樣的為了獵奇打卡來到阿索斯聖山。我可以將行程收穫進行量化,獵奇心滿足 100 分,知識收穫 80 分,個人成長,負一萬!因為,離開聖山僅僅三天後,我在愛琴海北部的 Sporades 群島遭遇嚴重事故。
醒來時,又過去了三天,而我竟躺在希臘本土城市沃洛斯最大醫院的病房裡,插著輸液管和導尿管。關於事故甚至於出事島嶼的記憶,我一點都沒了,只聽醫生轉述小島警察的說法,「你租了一輛摩託車,但不涉及第三方。」
焦急的家人和朋友圈,欣慰地等來我的情況簡報,也有人半帶玩笑的責備,「你是不是在人家聖地太不檢點,又是拍照又是裸泳的,褻神了啊?」在異國他鄉臥躺了 10 多天後,我掙扎著改籤了機票,帶著骨折的手臂和頜面回到中國。
文章首發於《時尚先生esquire》2020年6月刊。
因為相信更好的語言和更好的寫作能幫我們理解生活,我們開設了一個新的欄目,叫「第一人稱」。我們長期開放來稿,等待作者也等待讀者。來稿請洽:wangchen@trend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