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果腹的年月,假如天天有煮洋芋可吃,即便算不上小康,也不至於忍飢餓。如果不挨餓,算是小康人家了吧?
說煮洋芋之前,先講兩個小故事。
小時候,家裡沒啥可吃,常去姥爺家混肚子。冬天的清晨,姥姥會煮一鍋洋芋當早飯,說早飯太遲,說午飯過早,其實是介於二者之間,也叫晌午飯。
一盤子(此盤是木製的,長方形,有邊有沿)煮洋芋端上炕桌,姥爺先要對圍坐在炕桌旁的我和表弟、表妹們示範講解吃洋芋的要領。洋芋皮要輕輕剝、小心剝,不能讓洋芋瓤掉下來,如果不小心有一點渣渣掉落在炕席上,要立馬撿起來餵進嘴裡。
姥爺講解示範時,及其謹慎認真。姥爺當過兵,所以他給我們講解時,像在帶新兵,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小甚微的動作。
剝完皮的洋芋,要用雙手掬著捧著吃。多年以後,第一次在動物園見猴子吃東西的模樣,就想起我和表弟們在姥爺的指導下吃煮洋芋的情景。
姥爺教我們吃洋芋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杜絕浪費。
第二件,也與煮洋芋有關。
大伯家的碎女子,我叫碎姐,她從小刁蠻任性,大娘呢,又護短,見不得聽不得別人說碎姐不是。有一次,全家人坐在院子裡吃洋芋,碎姐吃的很隨意,一顆洋芋一掰兩半,左咬一口,又咬一口,一顆洋芋就算大而化之吃完了,然後把剩餘部分高高拋起,等快落下來時像踢毽子那樣連踢幾下,洋芋瓤就四處飛濺,引來大花狗和老母豬,圍著碎姐,舔食地面上的洋芋。
碎姐的行為大家都看在眼裡,只有大伯忍無可忍,攆上去,在碎姐屁股蛋子狠狠踹了一腳,碎姐就像個雞毛栽的毽子那樣,飛出去,落在地上,嗚嗚大哭。
"你個馬猴,吃的東西就是這樣隨便糟蹋的嗎?"大伯帶罵著,出去了。只見她手上還拿著一顆大洋芋。
農村人種洋芋,必不可少,就算沒有籽種的人家,借錢買、拿小麥兌換洋芋籽,無論如何都要種二畝。如果誰家不種洋芋,來年準挨餓。
種洋芋,鋤洋芋,挖洋芋,那麼,最後挖回來的洋芋怎麼存放、在哪儲存呢?這時候就該洋芋窖出場了。
村裡,家家戶戶有一口洋芋窖。而我們所處山林地帶,土壤陰暗潮溼,沒有誰家的洋芋窖是乾燥的,尤其冬天,蓋洋芋窖的石板上粘著一層厚厚的霜花或冰凌。因為潮溼,窖口容易坍塌,坍塌的窖口每年要翻新一次。
翻新,其實就是把頭一年箍在窖口腐爛的木頭拆掉,換上結實的新木頭,木頭上面鋪一層石板,石板上面覆蓋一層土,只留出一個可供人出入的洞口。
小時候,最不願幹的事就是下窖掏洋芋,窖內陰暗潮溼,有好多不知名的蟲子從頭頂的木頭縫隙裡掉下來,很多次,聽見二姐在洋芋窖裡吱哩哇啦亂叫。一定是有蟲子落到身上了。
我家院裡挖過三口窖,一口窖因為後來要在那建豬圈,不得不填埋。填埋,實屬無奈,因為這個方位和地址,是陰陽先生打針盤定下的。
挖第二口窖的時候,是個秋天。八月十五一過,就該挖洋芋了,所以得趕工期,抓緊完工。吃罷晚飯,天色很快暗下來,娘和父親還在後院一棵大白楊樹下忙乎。借著暗淡的夜色,一鍬一鍬黑土烏鴉似的從窖內飛出。
直到天完全黑的什麼也看不見了,才收工。
翌日清早,娘第一個來到未完的窖口前,剛要跳進去時,看見清亮亮的半窖水,水上面落著幾瓣發黃的樹葉……
這種挖窖出水的現象在村裡很常見,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是讓娘忙不迭地喊父親的原因是,水面上還飄著一隻淹死的小豬娃。
父親本想把豬娃和水一起填埋了的,可聽隔壁愛講迷信的舅爸說,這樣不好,容易觸犯家神。沒轍,父親把死豬娃撈上來,裝進背篼,背到村頭的河灘裡埋掉了。
未完工的洋芋窖,就停工了。
無獨有偶,有一年,我家一隻豬娃又掉進別人家的空窖裡。村裡人,很多人家有兩口窖,一口用來存放大洋芋,一口用來存放碎(小)洋芋。後來專門有了加工洋芋粉條的人,所以,碎洋芋不再儲存,而是用來做粉條用,大洋芋留著吃。既然做了粉條,原來存放碎洋芋的窖就閒置下來,也沒見誰家填埋。
好多窖口,平時蓋著一塊石板,沒人過問。有些人,懶得管,連一塊石板也不蓋。我家的一群豬娃跟隨老母豬四處閒逛,有一隻不小心掉進閒置的洋芋窖。掉進去也沒事,事就出在窖主人身上。
此人是一位年過半百的五保戶,村裡只有一位嫁人的外甥女,偶爾見她拎只瓦罐,給舅舅送飯。大多時候,他一個人住,一個人生活,一間房,一口鍋,一面土炕,僅此而已,院子有,但沒有院牆,他住在裡面,像古廟裡的看香佬。
我們找到豬娃,想要回時,五保戶不依,說豬娃是他剛從集市上花五塊錢買來的。村裡人誰見過他養豬,誰見過他趕過集市?從來沒人看到過,一個連自己養活不了的人,哪有閒心養豬。
為只豬娃,兩家人大吵大鬧一番。高潮處,他以死相威脅,揚言說,誰敢動這隻豬,就一頭撞死在石頭牆上。為一隻豬,不划算,這是父親說的。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豬哪是窖裡養的。有一天,五保戶趴在窖口給豬餵食,一頭栽了進去,豬娃被砸死,人落得個半身不遂。殘疾後的五保戶,常坐在門口曬太陽,看到父親路過,不知嘴裡嗚嗚啦啦說著什麼。
後來,他被一個遠方的外甥接走了。他住過的院子就空下來了,慢慢地,院內長滿荒草,屋脊也陷下去一個大坑。
荒草,沒有長滿我的記憶。
大坑,是五保戶留給村莊的空白。
村裡還發生過一件特別離奇的事,也與洋芋窖有關。
有年春天,離村子外面不遠的山路上,一輛滿載韭菜的卡車出了車禍,車從山坡上滾下,司機死在山坡上的亂石堆裡,綠油油的韭菜撒滿半山坡,那正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節,因為韭菜的緣故,山坡上遍變得格外綠。
就近的村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去看熱鬧,看著看著,有人臨回時竟然抱了一捧韭菜,說回家包韭菜餃子,後面就有好多人開始效仿,有說烙韭菜盒子的,有說蒸韭菜包子的,總之,綠油油的山坡,很快失去光澤,變回原來的褐紅色。這裡沒有土壤,全是褐色的沙子。
村裡有個姓母的,撿拾韭菜時,聽見亂石堆裡有嘀嘀嘀的響聲。尋聲找見,原來是一塊黑色的盲人手錶,正在整點報時呢。表軸不見了,沒法戴,他吹去灰塵,用手掌擦拭兩遍,裝進衣兜,揣回家了。
這年秋天,姓母的這個人無緣無故就瘋掉了,犯病時不穿鞋,滿山遍野亂跑,一時間,母瘋子成了村裡人嚇唬孩子的良方,只要對孩子說"母瘋子"來啦,鬧騰的孩子立馬安靜下來。
母瘋子鬧騰的時間不長,就死掉了。
那段日子連綿陰雨,有人說誰把天爺捅破了,兜不住,才下雨的。剛割過麥子的麥茬地裡,長出韭菜似的麥苗,枯子蔓沿著麥子碼瘋長,最令人著急的是,沒拉上場的麥垛,麥穗上長出了新芽!
下雨的日子,常見母瘋子在村北的山巔上瘋跑瘋唱。
雨,突然停了。清早,人們推開房門,天瓦藍瓦藍,不像洗過的,倒像是油畫大師畫上去的,給人一種喜悅的不真實感。
可是,人們沒有看到母瘋子的身影,也沒聽到母瘋子的聲音。
晌午時分,有人說,母瘋子死了,死在他家廢棄的洋芋窖裡。窖裡有半窖水,水像紅墨水,是母瘋子的血染紅的。他娘在嚎哭,妻兒沒有什麼反應。
母瘋子死後,村裡掀起一股填埋洋芋窖的風暴。但總歸沒有填完,後來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有人家的牛犢掉進去啦、馬駒掉進去啦……
讀小學時,一到冬天,班長帶乾糧不像別的同學那樣帶饃饃,經常帶幾顆昨晚上家裡吃剩的煮洋芋。進教室的第一件事是躬身彎腰,頭探進土爐子下面落灰的灰膛裡,從書包掏出帶來的洋芋,一顆一顆埋進爐灰,再用木棍把撥拉到洋芋上面,直到洋芋完全被爐灰苫住。
早讀課下來是一堂語文課,語文課下課後,班主任不急於離開教室,而是蹲在爐子旁,撥一滾燙的洋芋出來,吹吹打打,清理乾淨爐灰,認真剝皮,然後,滿教室瀰漫著煮洋芋的香味。那時節,好多同學都被煮洋芋吃膩了,直到現在,小學同學群裡聊起吃洋芋,有幾個同學說,有啥吃頭,想起來夠天夠地的。
煮洋芋經過回爐烤熱再吃,有種別樣的風味味,就像現在人吃烤紅薯一樣,家裡煮的,怎麼也比不上街市上買的烤紅薯,又綿有面,吃起來容易噎人。被烤過的煮洋芋,也是這樣。
一貫嚴肅的班主任,只有在吃洋芋的那一刻,和藹可親,像我們的家長,邊吃邊和我們聊天。班長家日子和大多數同學家的日子一樣,清油細白面很稀缺,加上他家剛和伯伯、叔叔們分家,家裡糧食捉襟見肘。他家的洋芋品種與別人家的不同,形狀像紅薯,這種形狀的洋芋品種是老品種,個頭小,產量低,吃起來水汪汪的,但經過爐灰炙烤,水分揮發後,口感大有提升。因此,有一個林場職工子弟,常拿黃璁璁的千層餅兌換班長的烤洋芋。
生活物資上的匱乏,導致班長頑強的性格,他小學畢業就輟學當民工去了。現在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有人在群裡抱怨當年吃煮洋芋的時光時,班長堅決反對:沒有當年的煮洋芋,哪有我的現在?
現在,煮洋芋成了稀罕物,別說農村吃不到,城裡就更吃不到了。有一年陪朋友去崆峒山旅遊,好多餐廳裡供應煮洋芋,但價格高的離奇,一盤煮洋芋的價格快趕上一斤手抓羊肉的價格了。
吃完洋芋出來,朋友說:"還不如吃手抓羊肉。"
現在的洋芋,品種繁多,吃的花樣也多,粗皮的,細皮的,白洋芋,紅洋芋,紫洋芋,要有盡有。幾天前,聽母親念叨煮洋芋,就跑到就近的菜市場買了五斤洋芋回來。蒸了一鍋,賣相特別好看,煮熟的洋芋個個笑逐顏開,但吃起來卻沒有小時候的味兒。
我以為光我自己吃不出原來的味兒,兩天過後,母親才說:"現在的洋芋好看是好看,沒有在老家時好吃。"
聽了母親的話,我倒想起老家時的一位老人來。吝嗇鬼葛朗臺比起他,略遜一籌。出山勞作,他從不把一個完整的饅頭掰碎了吃,說吃了可惜,只把碰掉的饅頭渣,一粒一粒吃掉;在他的勤儉下,蓋起一間上房,有天晚上有人找來問話,他都不捨得把窗戶打開,說一開一關,怕把窗子磨壞。這個被稱為"細鬼"的人,臨死前對老伴說:"我啥也不想,就想吃一口煮洋芋。"
由此可見,拋開別的不說,就煮洋芋而言,對生活在那個年代人的有多麼重要!
最好吃的煮洋芋,莫過於中秋前後,和姐姐去對面山地裡挖一籠子洋芋,用頭把抬下上來,在村口的小河裡淘洗乾淨新鮮泥巴,又白又嫩的洋芋芙蓉出水一般臥在籠子裡,讓人慾罷不能。
大姐煮一鍋洋芋,拌一盤蘿蔔絲,蘿蔔是剛從洋芋地裡拎回來的,再做些疙瘩湯。等娘和父親外出幹活回來,往往人沒進來,就聽見娘的讚嘆:"我的娃,今天又做啥好吃的了,老遠就聞見香味!"
當然,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家常飯,卻承載著一家人的酸甜苦辣。去年秋天,帶女兒去大姐家,大姐煮的洋芋,做的疙瘩湯,兩個外甥嫌不好吃,沒怎麼動筷子,女兒象徵性地吃了一顆洋芋。外甥和女兒,一定體會不到我和大姐當年吃煮洋芋的滋味,但是,我暗暗希望,他們能像洋芋一樣活著,雖然樸素,卻深受老百姓喜愛。別成天想著留什麼髮型,今天洗牙,明天校正牙,今天崇拜這個明星,明天又對另一個明星愛的驚聲尖叫。
兩年前,和家鄉久別重逢,在當地林場部門的改造下,以前的村莊被推土機夷為平地,整體重新規劃修建,有的地方當成苗圃地,有的地方荒草高過人頭,如果不仔細辨認,根本找不到當初我家所在的位置。
找來木棍,撥開蒿草,終於發現一塊石板,石板是當年父親從遠處用架子車拉回的,用來當洋芋窖的蓋子。上面長有青苔。剝去青苔,清去雜物,有我小時用鐵釘刻在上面的詩句:爛煮園蔬,熟煨山芋,白髮蒼顏窮秀才。
這是班主任吃完烤洋芋寫在黑板上的,我又抄在書本上。不解其意,但對"秀才"二字頗有好感,於是,就把它刻在石板上。
不管是秀才還是窮秀才,我都不是,充其量是個市井小民,但對於煮洋芋和煮洋芋的歲月記憶,永留心間,可能,還將想念下去。
圖片源自網絡,如有侵權,請告知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