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文人相輕,但文人似乎只與同時代的同行結怨,對於已逝的文人卻絲毫不吝於讚美。
歌德曾經輕蔑過雨果,說:「他有很好的才能,但是完全陷入當時邪惡的浪漫派傾向,因而除了美之外,他還描繪了一些最醜惡不堪的事物。我最近讀了他的《巴黎聖母院》,真是要有很大的耐心才忍受得住我在閱讀中所感到的恐怖。沒有什麼書能比這部小說更可惡了!」他對拜倫創作戲劇的時候始終遵循古老的「三一律」也不無揶揄。而在面對前輩莎士比亞的時候,卻說出了這樣的話:「每個重要的有才能的劇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亞,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會認識到莎士比亞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種傾向,無論在高度上還是在深度上,都描寫得竭盡無餘了,後來的人就無事可做了。只要心悅誠服地認識到已經有一個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的優異作家在那裡,誰還有勇氣提筆呢!」
莎士比亞
他的意思是,既已有了莎士比亞的作品,別人就不用再寫了——但他自己顯然都沒有遵守這意思。這不過是一種巧妙的修辭。
歌德還用了另外一個很有趣的修辭,他說:「莎士比亞給我們的是銀盤裝著金橘,我們通過學習,拿到了他的銀盤,但是我們只能拿土豆來裝進盤裡。」
土豆何辜,哪裡比不上金橘了?兩者根本不具有可比性。
但歌德的意思很明顯:我們這些人就是比不上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寫的就是金光燦燦的,我們寫的就是土不拉幾的。
莎士比亞
精英主義的耶魯教授哈羅德·布魯姆,經典的堅定擁護者,他有本名為《西方正典》的書,評論西方文學經典不遺餘力,其中寫道:「莎士比亞和但丁是經典的中心,因為他們在認知的敏銳上、語言的活力和創造的才情上都超過所有其他西方作者。」
夠了——這不僅僅是經典作家和推崇經典的評論家對莎士比亞的認識,也正是我們這些一般讀者所認識的。
但說到底,我們真的認識莎士比亞嗎?可以說,恐怕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莎士比亞吧。
布魯姆說,莎士比亞的戲劇《暴風雨》(這是莎翁最後一齣劇)在某國表演的時候,因為是笑劇,所以表演不無誇張,但觀眾卻不買帳,因為他們認為莎士比亞是一個古典或經典的作家。實際上,布魯姆想告訴我們,「經典」這個東西聽起來很高大上,但實際上它並不意味著和普羅大眾絕緣,並不意味著其一定是板著面孔的。作為一個劇作家的莎士比亞,一直都沒有打算將自己包裝地不食人間煙火、凌駕於眾人之上,相反,他非常貼近於實際生活。以至於太貼近實際生活了,而當其經典化之後,卻不為慣於閱讀經典作品的人所接受。
演員在北京首都劇場演出莎士比亞悲喜劇《暴風雨》(2012年3月16日 新華社 攝)
歌德曾經提及:「本世紀(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英國人就忍受不了生氣蓬勃的莎士比亞時代英國人所能忍受的東西,所以在今天有必要發行一種家庭莎士比亞集(改編過的通俗本,刪去不合近代人胃口的部分)。」
莎士比亞被刪掉的那部分是什麼?
我們無從得知,因為歌德未嘗言明。但通過旁搜博採,我們大致可以認定,被刪掉的部分竟是「葷段子」。
《莎士比亞全集》,梁實秋譯
我們所以能知道此,得感謝梁實秋。梁實秋是中國以一人之力翻譯了莎翁全集的人。作為一個翻譯家的梁實秋,就好像是成功了的西西弗斯,他不斷推著一塊又一塊的大石頭上山,最後竟然把這些都推了上去,編譯《遠東漢英大辭典》是一件,翻譯《莎士比亞全集》則是另一件。他提到,1818年,Thomas Bowdler將莎翁戲劇刪了一遍,編印了一部家庭版,而他所刪的就是葷段子。
莎士比亞竟是葷段子高手?
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如布魯姆所說,和但丁可稱為詩人的詩人不同,莎士比亞則是人民的詩人。作為人民的詩人,自然要照拂到人民的感官旨趣,其戲劇中自然就會有很多這種性描寫。這實際上正是莎士比亞的高明所在之一,他豈是那種生殖器用語滿篇飛的人,他在講葷段子的時候使用的乃是雙關語等文字遊戲。
還有什麼比文字遊戲的創作水平更能體現一個作家的語文水平的嗎?
而在朱生豪的莎翁譯作中,則有意將這些東西忽略掉,甚至刪除——這是梁實秋的說法。他說,每劇至少刪掉兩百行……信否?存疑。但可以想見,既有此說法,則絕不會是空穴來風吧。
一個人愛拿性開玩笑,這沒什麼,即便寫下來,也沒什麼。莎士比亞照樣是「豐富和偉大」(歌德語)的。但一個偉大而豐富的莎士比亞,卻未必總是正確的。這不,梁實秋寫了一篇文章,名叫《莎士比亞與時代錯誤》。一個人把莎翁全集翻譯完了(這一點,連朱生豪也沒做到),自然也研究了一遍,所以寫這樣的小文章肯定是信手拈來。他一口氣列舉了莎翁九部不同戲劇的錯誤,末了還說這些「僅是其作品中一小部分的疵謬」。
安放於聖三一教堂內的莎士比亞和家族成員靈柩
然而,竊以為,這些錯誤的存在,絕不可能達到「誤人子弟」的程度,梁實秋稱之為「謬種流傳」,對不知情的人來說,恐怕要問他究竟和莎翁有什麼深仇大恨了。
實際上,莎士比亞研究早已成為一門學問。而學問之所以為學問,就在於他和普通人的看似隔絕;就好像當一般人聽到「經典」二字,就覺得離自己很遠——或者以為讀起來會很艱難以至於會使自己昏昏欲睡,從而敬而遠之。
實際情形,絕非如此。對於莎士比亞的研究,很有些有趣的東西。比如有人說,莎士比亞在一首詩裡寫過對性交的厭惡,因此懷疑他是同性戀。但後來有人發現,他有很多詩是寫給一個已婚婦女的,因此打破了他是同性戀的認識——但似乎也捅出來他婚外戀的事實……
正如布魯姆說的,「我們對莎士比亞實際的內心生活幾乎一無所知,但你若多年不舍地閱讀他,你會逐步了解他不是什麼。」或許,對我們來說,知道莎士比亞不是什麼就夠了,但不讀的話恐怕連他不是什麼都不可能知道。
所以,讀吧。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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